文/潔 泯
我每年總要到上海走一遭,時間是清明時節,在朋友家住上一陣,可長可短,各處走走,寓休息與游覽于合一,這是我一年中很快慰的一段時間。
來上海,第一件事是看望老友。先是看王元化老兄,他雖見衰老,但精神甚佳,談吐之健仍如往日。他的文章,融文史哲于一爐,寓意深長,每有創見,堪稱學界之翹楚。他孜孜不倦的狀態,使我想起了往日的許多情事。上世紀八十年代,為編輯《中國大百科全書》的《中國文學卷》時,我和他曾共同工作過相當時日,他的對條目撰寫要求之嚴格,目光之犀利,表現出的文學知識和哲學修養的精堪,使我欽佩不止。然而最使人感動的一件事,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所謂“反胡風”事件中的一件,當時他已被當作“胡風分子”監管起來,到將要結案時,主管人告訴他,只要他的“立場”轉過來,承認并批判胡風是“反革命”,他便可以不戴帽子,恢復自由,否則便以“胡風分子”論處。他很快就回答:“我認為胡風不是反革命。”就這樣,他被戴上帽子達二十多年。但是他毫不后悔,他以無畏的人格精神衛護了自己圣潔的靈魂,所說“大寫的人”就應該是這樣的人,在暴力面前,一切膽怯者、茍且偷生者、軟骨蟲都會望而卻步以至發抖,而他卻敢于說出別人所不敢說的真話。這段歷史盡管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卻永遠不會在熟悉他的朋友的記憶中消失。如今我看到他,他安詳地坐在椅子上,同我娓娓交談,談的都是現在的事,但是我從他的神情中,從他臉頰的皺紋里,仿佛還看到了他往日的苦難和不屈的神態。
我走在華東師大校園內,見到了徐中玉、錢谷融兩位久經風霜的學者、老教授,他們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先后受到種種磨難,如今見到他們已白發蒼蒼,但依然談笑自若,精神矍鑠。錢老雖已高齡,讀書甚勤,還不時寫些文章。當年他提出“文學即人學”的命題被無理批判,以后錢老的事得到了平反改正,但徒然給了他不小的傷害。至于徐老的冤屈事更不必說。這次會見,重在歡敘,自然不會再涉及那些往事的傷痛。
繼而走訪了李子云,她身體欠佳,幸而調理有方,行動依然自如。她是位巧工能匠的評論家,一個作家及其作品在她筆下可以寫得栩栩靈動,絲絲入扣,說理心平氣和又理絡井然,我是一直很欽佩的。這幾年她改弦易轍,寫起人物回憶的散文來,文字俊逸幽峭,人物翕然而萌動,我看這是個好算計。
我青年時代在上海生活書店工作,書店退休的老人在上海的不少,我每次來滬都要與他們聚會一次,問安暢談。書店當年設在上海福州路,如今我走在福州路上,路面未見加寬,房屋建筑變動也不大,多了一個“書城”,龐然大物,巍然屹立,這是最大的變化。回想起當年在生活書店時,我還是個16歲的小青年,因蒙受救亡運動的影響,對書店的出版物中鼓吹抗戰的言論十分敬佩,自覺到自己是站在抗日的崗位上而興奮不止。書店的領導人鄒韜奮、徐伯昕、胡愈之、張仲實等,是我最敬重的前輩,他們的道德文章,辦事業認真不茍的精神鼓舞著我對工作的積極性與勤奮性。抗戰后,我調往內地,到1941年因內地書店均為國民黨所封閉而調回上海,當時上海還是“孤島”,生活書店用兄弟圖書公司的招牌,在福州路設立了門市,我就在那里工作。如今舊地重游我先瞻仰先前生活書店在福州路復興里的所在地,房屋大體依稀可辨,只因改裝了樣子而有些陌生了。福州路378號的兄弟圖書公司原地,至今已不見這個狹小的門面,已經和邊上的一家商店打通合并在一起了。不過那塊土地是不會變動的,我站在那里徘徊多時,這是我青年時代起逗留的地方,是我身在外鄉異地而一直懷念縈回的地方,我在這里仿佛是尋找我的母親一樣,如今一個游子回來了,在你身邊停留片刻,一切往事都涌上我的心頭,我要問你安好,我要帶回對你的這片感情于生活的永久。
我走在重慶南路上,這是當年的呂班路,是抗日戰爭勝利后生活書店在上海復業的地方,呂班路6號,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門牌號,它橫亙在淮海中路偏南一點的口子上。這里曾吸引過無數的讀者,也招來了不少鷹犬對書店來往人員的釘梢。這里曾是文化人聚集交談的地方,鄭振鐸、傅雷、沈志遠、金仲華等人是常客,這里也曾經是來自蘇北和山東解放區人員到上海來采辦物資等事項所駐足之處。至1947年后,政治局勢惡化,書店不得不被迫收束。今日我行走在重慶南路街頭,仰視天空,無限晴好,環顧四周,人煙輻輳,我只覺得這一邊正失去了什么,我想去追尋,無奈一陣的大車隆隆而過,壓碎了我的夢。
我徜徉在黃浦江西東兩岸,環視浦東,田野已變為最現代化的都市,高聳的大樓,陌生的街,我信步而走,無從辨識。到江邊,一艘巨輪轟然而來,我頓時想起1947年就在這里投江自盡的我的朋友薛天鵬,他苦悶,他貧窮,他不相信有什么事情在等待他,他也不向任何朋友辭別,隔天還對我們幾個人念了他新作的一首詩,第二天就悄悄地來到江邊,搭上一艘渡輪,駛到蘊藻浜附近便縱身投江,渡輪急駛中,無從打撈。人們常說自盡的都是弱者,天鵬不弱,他善于反抗,也善于思索,到后來成為一個沉默的人,一個憂憤深廣的詩人。他的死,沒有一個朋友錯怪他,都將他默默地記在心里。我離開浦江,又走入了鬧市,走過許多我熟悉的街道,我很想吃一種小吃醬田螺,那是當年同天鵬一起去吃過的,招牌是又一村,可是現在找來找去找不到……
我將要離開上海了。上海這地方,好像一塊磁鐵,一塊膠布,把我吸住黏住得緊緊地掙不開。我已是耄耋老人,倘若天假我以壽,我還是每年都要來一次,在這塊土地上呼吸,走動,你也許有一天會看見,一個老人步履維艱地在街道上眺望,那個老人也許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