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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剩”時代

2013-11-16 07:57:23劉宏偉
飛天 2013年6期

劉宏偉

1

凌晨6點半,一輛黑色奧迪A4正疾馳在八達嶺高速公路上,在22號出口拐向了延慶方向。

石高左手扶著方向盤,身體前傾,右手伸向擋風玻璃,準備取支煙抽。后面一禿頂的傻×開著輛小奔突然拐出超車,兩車差點兒掛上。石高嚇出一身冷汗,只好打消了抽煙的念頭。

昨晚跟工信報的幾位舊同事喝酒搓麻,一直熬到凌晨兩點多才睡。今兒又起了個大早,困得他接連打了幾個哈欠。心里恨恨地罵著市里的大人物們,干啥都后知后覺,要是汽車限購令早出臺幾年,不但周末到郊區玩不用早起,平日里每天至少也能多睡兩小時。

每當看著車前車后密密麻麻的同類,石高就有種崩潰的感覺,就沒了挪動的興致,只想宅在家里看看書、看看電視、上上網。堵車的情景令他情不自禁地聯想起自己的愛情,幾年沒抓緊,猛然回頭,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成了一名地道的大齡“剩男”。明明是道熱氣騰騰剛出鍋的招牌菜,瞬間成了無人問津的剩菜。自己不明就里,還端著高高的架子,豈不成了露著腚溝給人看,窩心、憋屈、顏面掃地……

坐在副駕駛上的習娜一身緊身短裙,把飽滿的胸脯勒得鼓鼓囊囊的。從博聞的方向,正好將里面的風光一覽無余,心頭泛起些微羞愧,趕緊把頭扭正。

習娜毫無察覺,正起勁地玩著游戲。那是一干空姐的姐妹兒昨天剛從香港給捎回來的,最新款iPhone。對于年薪二十多萬的她而言,并不在乎能省這幾個小錢兒,她要的是一種感覺,同一款西洋貨,港貨就是比在大陸買的有品質保障。

在南城胡同大雜院長大的孩子,別的本事沒學到,這眼界高卻是打小就練就了的。玩兒什么樂什么都要講品牌,買不起沒關系,A貨、翻版掃一眼就能識別出來,這也叫功力。可這樣的女子,高官巨富看不上,一般老百姓又伺候不起。自己不甘心與豪門無緣,又狠不下心來嫁到尋常百姓家。結局明擺著,混在石高一類的剩男中打滾。

博聞在后座上歪著腦袋看風景,感覺車子晃悠了一下,朝前一看,旋即明白了石高的心思。他趕忙從襯衣口袋里掏出半包軟中華,這還是前兩天跟木童吃飯時剩下的,一城管大隊長“賄賂”他們倆的,點燃一根兒遞到石高面前。

北京城就快被人潮擠炸了,但凡有條件的,都想到郊區舒服地喘幾口氣兒。這下可好,郊區就成了第二個人堆兒。路上的車漸漸多了起來,石高不敢大意。眼望前方,腦袋一歪,叼上了博聞遞過來的煙,嘶嘶地猛吸了兩口,感覺很過癮。

習娜眉頭一皺,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她抬手揮了揮面前的煙霧,隨后又在手機上忙碌起來。

看著已久沉浸在游戲中的習娜,博聞總算鬧明白石高為何沒跟她有更進一步發展的原因了。就剛才這么一個小小的動作,習娜根本沒留意。如果她暫停手上的游戲,替石高取支煙點上,或者把擺在臉上的厭惡表情略作收斂,他們之間肯定會是另一種局面。但她沒有,80后的女孩子,自顧不暇,哪里還會照顧他人?

經過十年的交往,博聞知道表面上對啥都不在乎的石高,其實內心十分細敏。誠如卓琳此前曾說過的一句話:“面兒上越寬泛的人,點兒上越計較。”

十年前,博聞剛認識石高的時候,還記得他曾說過的一段話:“喜歡一個女人,很容易。要在意,就難了。喜歡一如蜻蜓點水,可以短暫停留,也可以擦肩而過。在意就不同了,在意意味著你得在自己的心里挖個坑,填上對方的一部分。對方的任何細微變化,都會感同身受。”當時的他,一副傷痕累累的樣子。有幾次喝醉后,嘴里總叫著“馬雨”。

石高不會在意習娜的喜好,對于一個原本就沒存指望的人,任何不滿意都在意料中。喜歡和在意,在他的心里是涇渭分明的兩碼事兒。博聞原本認為石高是很在意習娜的,但通過剛才的小動作,他知道了習娜在石高心里的真正位置,又一個玩伴兒。旋即側身低頭,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旁邊的女人。

標準的瓜子臉,丹鳳眼掩藏在長長的睫毛下。挺拔的鼻梁,鼻尖處略微下彎,但遠沒到常見的鷹鉤鼻的程度。性感的厚嘴唇。分解開來看,危巧的面部具有素描般的輪廓,甚至帶著畫中女子般的脫塵。加上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走到哪里都不缺回頭率。熟睡中的她連惟一的缺陷都隱藏了起來,那是過于凌厲的眼神。

大概是靠背不太舒服,危巧側身換了個位置。挪動時睜眼看了一下博聞,順勢把手放到他的大腿上,繼續睡了過去。這讓博聞想起了木童說過的一句話:“看一個女人的溫柔與霸道,只需要一個眼神的對視就夠了。有些看似溫柔的女人,眼神往往帶有殺機,這樣的女人很難上手,上手后脫身更難。”這話讓博聞想起了家鄉田溝里的螞蝗,一旦被沾上,甩都甩不脫。甚至要用火燒,才肯脫落。

昨晚,博聞臨時接到石高的電話,說是新報給每位編委發了些郊區溫泉度假村的消費券。限期的,明天是最后一天。好幾千呢,過期作廢,讓他找個人一塊兒去玩兒。

“大半年沒碰女人了,臨時哪里去找啊?還是你自己去吧。”博聞原本已經安排好今天要在家做大掃除。平時沒工夫打掃,等到地上能看見明顯的灰塵后,才不得不做次大掃除。宅男的日子,自己看得順眼就成。再說他對泡溫泉沒什么興趣,覺得郊區的那些所謂的溫泉大都是人工搞的。泡多了不但對身體沒好處,指不定會染上啥怪病呢。

“靠!怎么地?花錢請你去瀟灑,你小子還裝上了嘜?趕緊,不管你找誰,是個女的都成。只要你自己覺得舒服,帶個男的我也不反對。”里面傳出稀里嘩啦的聲音,看樣子石高正忙活著搓麻將,說完就把電話掛了。他跟博聞名義上是上下級,但全報社的人都知道,兩人好得能穿一條褲子,比親兄弟還親。

別人的面子可以不給,石高的卻不能。博聞放下電話,開始絞盡腦汁地想找個明天陪自己去泡溫泉的女人。他把能找到的女人大概分了個類:同事中關系不錯的,但身為領導的石高肯定不樂意讓一般關系的部下了解自己的私生活。社會上結交的異性朋友,關系純潔的,也不適合帶去。既然能帶到度假村去的,也就意味著要能睡到一張床上去的。否則,在石高面前就顯得事兒事兒的。

剩下的就只有舊情人了。很久不聯系,不是結婚了,就是已經移情別戀。現在的京城妹妹,成了比黃金期貨還炙手可熱的搶手貨。搞一次人口普查就要例行公布一個男女性別比例,據說現在已經達到一百個人里就會有六七個光棍。這條消息除引發了社會上剩男剩女的心理恐慌外,還直接促成了不少原本還在猶豫不決的正交往中的孤男寡女迅速婚嫁了,生怕再一猶豫就成了搶別人的老婆了。

剩下一小部分膽大的不信邪的,走馬觀花般耗上幾年,某一天聽見孩子高聲稱呼“阿姨”“叔叔”時,猛回頭,才發現自己已經身列剩男剩女的隊伍了。木童還差點兒為這事兒丟了飯碗兒。

木童編這條新聞的當天,在文章最后的點評中戲說了一句“照此趨勢發展下去,一妻多夫制為期不遠矣”。結果值班主任著急出去泡新來的實習生,沒留意到。最后被值班總編發現了,當場嚇出了一身冷汗,說不定就快尿褲子了。說要是就這樣出去了,屬于嚴重的政治導向問題,他這個值班總編也就當到頭了。

為此,木童被扣上“故意給領導挖坑埋地雷”的帽子,被直接發配到了記者部,還被除去了競聘首席編輯的資格。那位急著泡實習生的主任,最后只是挨了總編一頓訓。

博聞急得就差到馬路邊直接租個發廊妹了,MSN上突然有人打招呼。點開一看,竟然是一年多沒聯系的危巧。就像臨死抓住了根救命的稻草,博聞趕緊招呼上了:

忙啥呢?還好吧?

瞎忙,老樣子,你呢?

回來了,上個月。

還去嗎?待多久?結婚了?

不去了。

只回答了前一個問題,博聞很有耐心地等著。他太了解危巧了,雖然一年多未見,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危巧面對這個問題時臉上的神情:猶豫、尷尬、不耐煩、釋然。果然,沒過多久,危巧就跟了句“吹了”。

請你泡溫泉?

真的?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明天早上6點,三元橋匯合。

嗯。

有一個問題始終困擾著博聞。危巧是對所有跟她交往的男人都如此信任呢,還是惟獨對他貼心貼肺的?還是所有在部隊大院長大的孩子,都是這樣沒心沒肺的粗線條?

當初怎么就沒同危巧發展下去呢?哦,想起來啦。當時她在跟自己交往時,還跟另外一個男人保持著聯系,或許就是沒結成婚的那人吧,自己察覺后立即來了個緊急抽身。如果她現在一心一意跟自己交往,或者干脆答應跟自己結婚,會在意她這段過去嗎?博聞嘆了口氣,答案是肯定的。

車剛從左家莊路口拐出,博聞一眼就認出了柳樹下的危巧。一身嫩黃色的裙裝,比一年前更顯青春和女人味兒了。說來也怪,這世上偏偏就有那么一種女子,似乎跟時間脫了節,越長越水嫩。

大清早,街上行人很少。石高并不認識危巧,只是根據博聞說的匯合地點掃了一眼,就猜出了危巧。果然,車剛停穩,危巧彎腰看了一眼后座上的博聞,便微笑著拉開車門,大大方方地坐了上來,還沖前面的石高和習娜嗨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了。然后盯著博聞目不轉睛地看了足足一分鐘后,心滿意足地笑了笑,身子一歪,靠在后座上,很快進入了夢鄉。

博聞對危巧的搞怪,早已習以為常,被危巧身上傳出的熟悉馨香熏得心跳加速。他憋著一口氣,假裝看著車窗外的風景。那些熟悉的山巒和風景,卻在不知不覺中,將他的思緒帶到了另一個空間,自己跟石高是如何成為剩男的那段歷史……

2

十年了,仿佛就在昨天,更像是在醒著做夢。惟一不同的是,十年前最不愁的婚姻大事兒和最發愁的房子問題,如今完全掉了個個兒。

十年前,同樣是這條路,同一輛車里,同樣坐著四個人:石高、蓋麗麗、博聞和卓琳。當時石高剛從物資報調到新報當副總,春風得意、躊躇滿志。是啊,三十歲,坐到副處位置的人并不少見,但能坐到子報副總位置上的,整個報業集團也就他了。

俊朗的外形,一米八六的個兒,老北京人。性格隨和,書香世家,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兩個哥哥都已成家立業,并在各自的領域里事業有成。自己擁有兩套面積都在百平方米以上的房子,其中一套面積超過三百平方米,托關系搞到的經濟適用房。進出配有專車,位子、票子、車子、房子、性子,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未婚女青年心目中完美的白馬王子。但這匹白馬卻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應酬追求者。

石高一心想挽救已經在報業市場上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的新報,一心想要回報集團領導的信任,一個猛子就把自己扎了進去。從大清早的選題會,下午的編前會,到晚上的值班簽樣,樣樣親力親為。連不歸自己分管的廣告和發行,也總是想方設法地獻計獻策。最后的結果是贏得了一幫記者編輯的擁戴,卻被常務副總郭道當成了假想敵,處處設置障礙,報紙照樣每況愈下。

博聞就是在石高的超高要求下脫穎而出的,曾創下了新報連續十三個月的一等稿冠軍榜記錄。兩人在此期間接下了深厚的戰斗情誼。

雖然很少有時間出去應酬,但石高的身邊總是不缺美女。在眾多美女中,蓋麗麗是博聞認為最有希望成為石高的賢內助的。

蓋麗麗是報社的機要秘書,山東姑娘。身材修長,明眸善睞,一米七的高挑個兒跟石高很是相配。走在大街上,時常被人誤認為是哪位名模。蓋麗麗不但個兒高,挑選對象的要求也高。二十八歲的老姑娘了,依然單身。她對石高可謂一見鐘情。新報兩位鶴立雞群的男女,很自然地就走到了一起。水到渠成,并沒有什么動人的愛情故事。嚴格說起來,博聞算是他們倆相愛的見證人。

有天晚上,石高帶著博聞到BANANA蹦迪。博聞出身貧寒,山溝溝里長大的孩子,沒多少娛樂細胞,坐在臺子上看管衣服。

石高叫了一打嘉士伯讓博聞自個兒喝著,自己一個人進場high去了。博聞剛喝下第三支嘉士伯時,被人從后面拍了一下肩膀。回頭一看,竟然是辦公室的蓋麗麗。此刻的蓋麗麗面色潮紅,噴出的氣流酒味兒很濃,一看就沒少喝。

兩人雖在同一個單位,卻并不熟悉。一個做行政,一個做采編,井水不犯河水,平日里很少打交道。博聞正不知如何開口時,一張異常熟悉的面孔從蓋麗麗的身后冒了出來,驚得博聞被一口啤酒嗆住,咳嗽了好一陣子才停歇下來。

“看見鬼啦?至于嗎?呵呵……”聽上去霸氣十足的打趣,臉上卻是一副嬌笑吟吟的模樣。尤其是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只要她愿意,隨時就可以放出勾魂奪魄的光亮。北方女孩兒的明亮加上江南女子的嫵媚,卓琳天生屬于讓人過目不忘的女孩兒。

卓琳的話令蓋麗麗很意外,原本還打算給兩人介紹一下,看樣子卓琳跟博聞很熟悉。

蓋麗麗扭頭看了一眼卓琳,問道:“你們認識?”

卓琳笑著點了點頭。

“沒有、沒有,你怎么也來這里了?真巧!”博聞沒有理會蓋麗麗的話,直接沖卓琳的那句“看見鬼啦”解釋著。這聲音對博聞而言,再熟悉不過了。一個編輯,一個校對,一對搭檔,每天都要在一起工作四五個小時。遇到臨時換稿,那就得一同熬到凌晨一兩點鐘。單位里的卓琳文靜斯文,博聞也是一副很有修養的書生樣,兩人都沒料到對方會出現在迪廳這樣火辣熱鬧的場所。

“干嘛?不許嗎?你一個人來的?”卓琳靠上前來,緊挨著博聞坐下。

“不是,還有一個人。你看,就是霓虹燈下跳得最瘋的那個。”卓琳的擠兌在博聞聽來很受用,感覺像在打情罵俏。

“像吃了搖頭丸的那位?真二!看上去有幾分眼熟,誰呀?”卓琳順著博聞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一旁的蓋麗麗聞訊也順著看了過去,眼前一亮,把衣服朝卓琳懷里一扔,扒開擁擠的人群,自個兒下場去了。

蓋麗麗的亟不可待令卓琳很費解,一邊接過博聞遞過來的啤酒,一邊問道:“那人到底是誰呀?”

“呵呵,你猜猜?”博聞遠遠地看見蓋麗麗先是在邊場蹦著,慢慢地朝中間靠。石高很快就發現了場子里的蓋麗麗,開始朝她的方向蹦,兩人很快就看似無意地蹦到一起了。一邊蹦著,一邊說笑著。

“不說拉倒,誰有心思跟你猜啊。”卓琳說完瞟了博聞一眼,咕咚咕咚地連喝了幾口啤酒。博聞第一次看見卓琳喝酒,如此豪爽,有點兒山城妹子的味道。一直到兩人把一打嘉士伯喝完,還沒見石高跟蓋麗麗回座位。

博聞見卓琳似乎還能喝,便又叫了一打嘉士伯。一般情況下,來這種場所都是石高買單,博聞總是覺得在這里喝東西不劃算:“一瓶嘉士伯三十塊,就跟搶錢似的。”其實他是想多存點兒錢,好早點兒買套按揭房,這樣找起女朋友來才不會跟兒顫。像他這樣的鳳凰男,把在這座城市落地生根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大有事關生死存亡的意味兒,局外人很難明白他們的心思。

但這次,博聞點得一點兒也不心疼,他只是擔心自己頂不住。晚上沒怎么吃東西,胃里隱隱有些翻騰,因此多要了些檸檬片兒。

3

石高跟習娜終于蹦累了,兩人擠回座位時,都是一副大汗淋漓、氣喘吁吁的樣子。臉上的興奮之情,卻遲遲沒有退潮。

卓琳沒想到跟博聞一起來的是石高,剛才還一副伶牙俐齒的她,立刻顯得有些不自在起來。石高畢竟是新報的副總,即有可能是下一任的一把手。平時沒打過交道,在普通員工眼里,多少有些畏懼和高不可攀。

校對工作一般都是夜班,夜班的員工干完活兒都急著回家,閑話要比白班的少些。博聞白班夜班都上過,對此深有體會。加上卓琳一向不喜歡八卦,因此,她并不知道石高跟博聞私下的哥們兒關系。

石高似乎并不認識卓琳,博聞趁機介紹道:“校對室的,我的夜班搭檔,卓琳。”

蓋麗麗接著跟了句“我表妹”。

這話令博聞跟石高都很意外,原本以為她們倆只是報社走得近的同事,沒想到兩人之間還有這層關系。

卓琳因石高在場變得拘謹起來。石高大概也看出來了,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時,蓋麗麗提議出去接著喝酒,她有“兩千零一夜”的消費券。博聞正為迪廳里貴得抽筋兒的啤酒暗自憤憤不平,能有免費酒喝,就算吐了也不會心疼。

四人出了迪廳,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三里屯的“兩千零一夜”而去。到那里一看,早已人山人海。蓋麗麗并不著急,帶著三人穿過后門一道玻璃門,一拐彎兒就上了二層的露臺。原來露臺上另有幾個小包廂,全是用玻璃隔成的,這樣可以逃避城管的強拆。

不用蓋麗麗點單,兩名服務員就托著水果、啤酒、爆米花走了進來,沖她熱情地打招呼。這下把另外三人徹底搞蒙了。博聞把眼神投向卓琳,她也是一副茫然的神情。

“你跟這里的老板很熟悉?”石高接過蓋麗麗遞過來的啤酒問道。

“呵呵,還成。”蓋麗麗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博聞跟蓋麗麗并不是很熟悉,也不好多問。后來才知道,這家酒吧就是蓋麗麗的姑媽開的。

四人開始猜拳喝酒。很自然地,卓琳跟博聞一組,蓋麗麗跟石高一組。不知道是卓琳的運氣好,還是她的拳技真的高出蓋麗麗一籌,當晚石高跟蓋麗麗成了最大的輸家,兩人都喝得醉醺醺的。

石高堅持送蓋麗麗回家,蓋麗麗也嚷嚷著讓石高送,不讓卓琳送。卓琳有些不放心,但也不好意思堅持,讓兩人醉醺醺地上車離開了。

卓琳很清醒,自己打了一輛車走了。博聞胃里難受,在路邊的藥店買了盒“胃大舒”才回家。

據卓琳后來獲悉的情報,當晚,蓋麗麗根本沒回自己家。一場蹦迪,就把報社兩位鶴立雞群的男女暗自撮合到了一起,但他們還沒有在單位公開這段關系的意思。除了博聞跟卓琳,其他同事很難看出門道。有了這層關系,博聞跟卓琳時不時地就要充當電燈泡的角色。

在博聞的心目中,他一直想娶個本地姑娘做老婆,最好是家庭條件不錯、工作穩定的孔雀女。至少不是像卓琳這樣干校對工作的,工作本身沒什么前途不說,成天上夜班,根本沒時間精力照顧家庭孩子。自己尋覓、朋友介紹,聚會上一聽有單身的女孩兒就特別留意,但找了多年,一直沒結果。

多年后,博聞才明白,他跟卓琳存在著同樣的問題:上班時間不規律、認識的人有限、對窩邊草缺乏興趣卻又看不到遠方哪棵草會屬于自己、在個個眼高于頂的新聞單位工作……

有了石高和習娜的關系,博聞跟卓琳在一起的時間就更多了,很多時候是剛剛在一起上完班簽完樣,下班又聚到了一起。

時間長了,隨著彼此了解的深入,覺得老給別人當燈泡還不如兩人自己試試。窩邊草也總比找不到草強吧,此刻不抓緊,過幾年就成了問題產品——剩男剩女了。就這樣,因害怕成為剩男剩女,博聞跟卓琳也談起了戀愛。

博聞開始了鳳凰男追孔雀女的歷程,過程比想象的簡單。他平日里的幽默風趣和才情早就為卓琳喜歡,只是她沒想過一個編輯會看上她這個干校對的,尤其是給人感覺很清高的博聞。

當時新報的夜班車還沒停,每天晚上下夜班后,從不坐夜班車的博聞開始跟卓琳坐夜班車。兩人在同一個地方下車,然后從大街上一直走到卓琳家的胡同口。下班早的話,博聞就坐地鐵送卓琳回家,兩人可以在卓琳家附近的小餐館吃個宵夜什么的。

那段時間,博聞總是站在卓琳家胡同口那棵大槐樹的暗影里,注視著卓琳歡快地一路小跑著消失在胡同里的一個大院門前。卓琳家住的大雜院里擠滿了十幾家人,私搭亂建的小房子擠得大院的過道僅僅只能供兩個人側身通過。卓琳一直不讓博聞去她家,哪怕父母外出了,也不讓他進屋,說是屋里太亂太小。

后來博聞從街口跟和卓琳同住一個大雜院的大媽口中知道,原來卓琳家臥室帶客廳總共就兩間房,父母住里面的一間大房子,外面的客廳也是卓琳晚上睡覺的地方。在北京的大雜院里,不少家庭都是這樣的格局。

卓琳是個很要面兒的女孩子,她不想讓博聞見到家里的窘境。博聞從此不再提上她家去看看的要求了。他每次把卓琳送到大院門口,看著她消失在大雜院的小巷道里時,心里總會竄出一股猶豫:要不要跟卓琳繼續交往?無疑,他已經喜歡上了這個聰慧可人的北京女孩兒,但現實問題卻又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卓琳家住的地方根本不可能再容納得下一個人,也沒聽說她家有買房的打算。成天盼著拆遷,可前后盼了十幾年,也沒見動靜。據說這一片要作為四合院保護區,那就意味著徹底沒了拆遷補償的希望。卓琳每月的工資也就三四千塊,全由她媽保管著,那是她為女兒積存的“保險”。

博聞自己每月雖然有五六千的收入,可除去租房吃飯交際應酬的必要開支外,剩不下幾兩銀子了。按當初還沒瘋長的房價計算,在四環外按揭一套百平方米左右的房子,首付加簡裝至少得十五六萬。就算節衣縮食每月存三千塊,要想按揭一套房子,也得熬五六年的時間,三十二歲才能結婚。這對當時二十六歲的博聞而言,是一大挑戰。即便他能過自己這一關,家里兩位老人也承受不起,兩位老人家天天在老家渴盼著早日到首都抱孫子呢。

“租房子住的多了去啦,人家好多老外一輩子租房子住呢。我又不是沒工作,干嘛要你養啊?毛病!”卓琳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說完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巧笑倩兮地看著博聞,對兩人的下一步打算,完全是一副不著急不在乎的樣子。她正念著中國政法大學的專升本,離畢業還有三年時間。她不在乎博聞能否買得起房子,能否養得起她。思想早熟的孩子,在現實生活中,反而晚熟。

4

在博聞進退兩難之際,卓琳發出了邀請,讓他上姥姥家里吃飯。博聞知道,卓琳已經把兩人之間的事情告訴了她的父母。博聞并沒有意料中的興奮,見家長也就意味著要漏家底,搞不好還得盤查祖宗十八代的來路。到他這一代才進城,朝上再推多少代,依然是農民,關鍵是現在的家底。

錢?銀行卡上的數字連自己都感到羞澀;房?連個陽臺的影子都還沒見著;車?連計劃都沒有到這一步。但博聞還是硬著頭皮去了,帶著一大堆的禮品。地點在卓琳的姥姥家。

姥姥年歲大了,其他兒女各忙各的,只有卓琳的母親沒有工作,正好可以照看母親。卓琳從小就過著候鳥似的生活。冬天搬到姥姥家住,有暖氣;夏天回到小平房生活,被頭頂的古樹罩著,小平房里挺涼快。

見面比博聞想象中順利,一大家子叫不出名字和稱呼的七姑媽八姨婆都來了,都是姥姥的血脈,大都在社會上有了一席之地。除了簡單地問了問工作外,并沒有盤根問底,也看不出嫌貧愛富的痕跡。

對于記者這個職業,無論多大的官職、學問和財勢,多少有些忌憚。博聞在這場波瀾不驚的聚會中,敏感地察覺到了自身的弱勢,還有卓琳一家在這個大家族中的弱勢。倒是博聞,利用掌握的龐雜資訊和健談,贏得了一大家子人的喜歡。

“呵呵……”卓琳在送博聞出來的路上,幸福得偷偷地樂了。她沒想到,家里人會那么喜歡博聞。

卓琳對博聞的愛,是有所保留的。她愛博聞,只停留在精神層面,她從不提及跟博聞一起為未來奮斗之類的話。她從不逼著博聞去買車買房,給自己買花戴,但也沒有幫著他一起去規劃、實現的意思。她跟別的陷入熱戀中的女孩不一樣,她始終保持著一份清醒,放手愛,但絕不是全部。他已察覺到卓琳潛意識里的“自個兒顧自個兒”,卻無力去改變。

隨著交往的深入,博聞陷入了困惑和矛盾中。卓琳可以選擇一個條件比自己好很多的男孩子,至少在物質方面比自己強很多的男人。她可以手到擒來地獲得自己需要的物質,但她沒有,說明她不是一個貪圖虛榮和物質的女孩子,這樣的女孩子值得去喜歡和珍惜。但另一方面,她卻沒有跟博聞并肩戰斗的意思,她在等著博聞去奮斗。

卓琳忽略了一件事兒,憑博聞一己之力,實現兩人成家立業的夢,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她甚至沒去計算過這筆賬。在她看來,一切都得等自己完成本科學業之后。她愛博聞,博聞愛她,每周去姥姥家一兩次,博聞特別能逗姥姥開心,這樣就夠了。但這些對博聞而言,只是插曲,不是主旋律。

博聞成天生活在無形的煎熬中,他愛卓琳,卻無法獨立完成物質上的短板。他要找個家庭條件好的本地女孩兒,期間曾有朋友給他介紹過幾個,卻又找不到跟卓琳在一起的感覺。在面包和愛情之間,他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于是,他作出了第三種選擇,借酒澆愁。每天下班或休息時,不再急抓抓地去找卓琳。卓琳打來的電話,他也很少接聽。直到把自己鎖在小屋里灌醉后,才開始給卓琳打電話,說些尋死覓活的胡話。心里不斷地拿現在的卓琳跟此前的女友作比較,想起她們當初是如何毫無保留地對待自己,而自己卻沒好好珍惜,而今的卓琳,自己使出渾身解數,卻無法把握。

開始卓琳總是很著急地在電話中百般勸慰,次數多了,也就聽煩了,兩人開始了沒完沒了的爭吵。面對面的爭吵,挽回的余地很大。電話中的爭吵,一旦擱下電話,缺乏消氣后的調劑,就成了慢性傷害,很難痊愈的內傷。

直到有一天,卓琳提出了分手,跟人調換成了白班。

沒人看出博聞的內傷。他在卓琳提出分手后的當周,到理發店刮了個禿瓢。上班時用一頂鴨舌帽蓋住,非上班時間就直接敞亮著。還主動提出了跟石高一起調到發行公司上班。此刻的石高,已經被新報集團老總委任為發行公司的董事長,希望他能力挽狂瀾,扭轉新報在發行市場節節敗退的局面。

但凡在新聞單位干過的人都知道,在報社行政、采編、廣告和發行幾大體系中,最被人瞧不起的就是發行工作。辛苦、錢少、社會地位低下。但博聞不一樣,他是過去養傷,而且他過去是當領導。盡管最初只是給了他一個搞促銷的小頭目當,帶著一群勤工儉學的大學生站街、吆喝著賣報。他還采用近似傳銷的魔鬼訓練方法培訓這些學生,讓他們能在人潮涌動的地鐵口、公交車站,放開嗓子喊“早上看新報,事事先知道”、“買新報,送大禮啦”……

一般人覺得很掉價很丟份兒的事兒,博聞不在乎。在接下來的兩年時間里,他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發行工作上,連別人介紹的相親都懶得去。皇天不負有心人,他的業績不但受到發行同行的賞識,也得到了新報領導的認可,從促銷小頭目一躍成了發行公司的副總。

兩年中,卓琳倒是相了無數次親,也認認真真地談了幾個男朋友,最后都無疾而終。據說目前正跟中關村一個賣電子元器件的小老板談著,雙方都不冷不熱的,卓琳嫌對方缺乏風趣幽默。

蓋麗麗每次到發行公司來找石高,總會有意無意地提起卓琳。石高就會把這些事情告訴博聞。蓋麗麗的本意是想告訴博聞,卓琳一直沒嫁人,兩人還有機會復合,但她不懂男人的心。

博聞的傷依然沒有復原,他依然惦記著卓琳。每次聽到她又跟新的男朋友談上后,他的心里就會多一道傷口。有誰會不在乎自己的所愛被另外的男人頻頻沾手呢?不管有沒有實質性發展。對男人而言,是容不下領地里有別的男人腳印的,更何況是很多的腳印。

發行公司實行的是企業化管理,同報社其他系統的事業單位管理性質不同。博聞的出色表現,在發行公司拿到的獎金加上每月的工資,足夠他在六環外按揭一套房子了。于是,在他三十歲生日那天,他毫不猶豫地拿出所有的積蓄,在六環外按揭了一套百多平方米的商品房。在他看來,沒有房子是他這些年沒找到合適女孩子的根本原因,也是失去卓琳的根本所在。發行公司車子很多,博聞手下掌握著數十輛大大小小的各型車輛,只要有了房子、車子,找個條件相當的女人就容易多了。隨著物質條件的改善,他對異性的要求也越來越挑剔了。

石高跟蓋麗麗隔三差五地約次會。到郊區玩耍時,偶爾也叫上博聞,順帶也給他介紹個女孩子,只是一直沒有博聞喜歡的類型。

石高跟蓋麗麗似乎都沒有結婚的打算。直到有一天,蓋麗麗從石高的辦公室哭著離開,兩人從此再沒在一起過,即便在報社遇到或路上碰見,也是形同陌路。

此時,已經成了名副其實剩男的博聞跟石高在一次醉酒后,進行了一次簡短的對話:

你們好好的,干嘛說分就分了?

一個人生活習慣了,要跟另一個人長期生活在一起,是需要很大勇氣的。日子久了,彼此看到的總是對方的毛病。

你擔心沒自己的私人空間?你沒試過怎么會知道?找個像蓋麗麗那樣愛你的女人不容易。

有些東西不用試也知道。一個女人,要是婚前就開始偷看你的手機來電、短信,過問你的收入和存款,你想想,結完婚會怎樣?

博聞第一次知道石高放棄蓋麗麗的真正原因。蓋麗麗犯了所有女人都容易犯的一個通病:管男人。這個世界上,不排除有天生喜歡被女人管的男人,但更多的男人,是最忌諱被女人管的,除非他自己心甘情愿被某個女人管。在男人自愿做出這樣的決定前,任何帶點兒管制信息的行為,都會把人嚇得落荒而逃。

三個月后,蓋麗麗嫁給了一個地產商。據說那位地產商的求婚信物就是自己的銀行卡和存折,當然還有密碼。博聞無法對此消息進行求證,因為石高的關系,蓋麗麗把恨意轉移到了博聞身上。認為他們倆是一丘之貉,見了面也是形同陌路。即便博聞露著笑臉主動打招呼,蓋麗麗也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

博聞跟石高的窩邊草行動,歷經五年的折騰,皆以失敗告終。龐大的剩男剩女隊伍中,增加了三個名額。

期間,石高身邊一直變換著不同的女人。有些是博聞臉熟的,更多的是博聞從來沒見過的面孔。而博聞,除了完成本職工作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到了寫作上,看著大大小小的豆腐塊兒不斷地在大報小刊上頻頻出現,看著博客里那么多的讀者留言,他從中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滿足。宅在家里寫稿子,成了他業余生活的常態。

時不時有人給博聞介紹女朋友,一聽硬件不成的,肯定不見。硬件可以的,見一次沒感覺,也就不再繼續。尤其是看見身邊不少的男女朋友剛結婚沒多久就開始鬧離,到最后真的離婚后,他跟石高由最初的害怕當剩男,逐漸過渡到了享受剩男生活的狀態。

“一個人過,挺好!結了離離了結,存心累死婚姻登記處的人嗎?我要找個結了婚一輩子不離婚的女人過日子。”成了博聞搪塞那些對他的感情生活過于關心的親友們的口頭禪。說這話時,心里有多虛,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在彼此張望、廣泛撒網卻又各自保留的年代,想找個相愛的人,堪比大海撈針。情海泅渡的紅塵男女,必須學會獨自承受這份無言的尷尬和苦悶,還得在他人面前強顏歡笑。

5

兩小時后,當汽車駛過一段泥濘的土路,博聞看見一旁的一棵粗壯的柳樹上綁著一塊牌子——橫濱溫泉度假村。是昨天石高在電話中提到的度假村,難不成是個日本人開的?媽的,最近全國人民都在抵制日貨,現在到這樣的場所消費,可別一不小心挨頓冤枉揍。他甚至聯想到一群赤身裸體的男女,站在草地上,四周是一群義憤填膺的中國老頭兒老太太,手里操持著棍棒,虎視眈眈地防備著……想著想著,一個沒憋住,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這意外的笑聲不但驚醒了熟睡中的危巧,引得習娜扭頭奇怪地看著他,連石高也來了個急剎車,回頭疑惑地看著還在大笑不止的博聞,不知道這小子發啥癔癥。

博聞一邊盡量降低音量,一邊連連擺手說著:“沒事兒、沒事兒……”

幾人莫名其妙地相互對視一眼后,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習娜停止了玩游戲,石高開始邊開車邊介紹沿途的道路和景點,他以前來過幾次。危巧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拿出一把木梳,開始整理頭發,整理完后,用胳膊使勁拐了一下還在繼續一個人樂著的博聞,嗔怪道:“毛病啊!是不是喝了笑和尚的尿,還是被人點了笑穴?”

博聞被危巧柔中帶剛的眼神一掃,頓時安靜了下來,伸手摸了摸她的肩膀,示意沒事兒了。

大約半個小時候后,汽車穿過一片白樺林,眼前豁然開朗起來。在一片開闊地上,數十間錯落有致的房屋出現在眼前。入口處豎著一塊巨大的招牌——橫濱溫泉度假村。兩名身穿冒牌警服的保安,耷拉著腦袋靠在圍墻上。見有車到,立馬來了精神,挺直腰桿沖石高敬了個禮后說了句“歡迎光臨”,并升起了攔車的橫桿。

石高早預訂了房間,在前臺簽字領了門禁卡。四人要了兩間房,危巧猶疑了一下,沒吱聲。服務員給每人發了一個橡皮筋套著的號牌兒,作為出入和消費的憑證。

趁危巧進衛生間的空當,博聞迅速地解除了自己的武裝,換上了游泳褲。沒玩假清高的意思,一年多沒聯系的倆人,總不能剛一見面就啥都不忌諱吧。

“我換完了,在樓下大廳等你。”博聞站在衛生間外面,聽到危巧在里面小聲地“嗯”了一聲后,才轉身下樓。

在電梯間碰見從樓道另一頭走過來的石高跟習娜,很令人羨慕的一對兒,郎才女貌。不可否認,習娜算得上絕色女子了。經過泳裝的顯山露水,更加嫵媚和誘惑,難怪石高亟不可待地要帶著她出來瀟灑一把。博聞讓他們倆先去溫泉泡著,自己在大廳等危巧。

一身泳裝的危巧出現在大廳時,明顯地吸引了不少眼球。跟習娜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惟一的不足就是她眼里的那抹冷傲。博聞正琢磨著危巧時,目光不經意間看向她的身后,兩張熟悉的面孔令他愣在當場。對方似乎也沒料到會在這里碰見他,也是一臉錯愕的表情。

郭道率先反應過來,沖博聞熱情地打著招呼:“嗨,你小子也來享受了?”

“嘿嘿,托郭總的福。”傻子也能聽出博聞話里的擠兌和言不由衷。

“還有誰?”郭道話音一頓,“你小子跟石總一起來的吧?”

“郭總真神人也!”博聞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臉皮快被假笑撐出褶子來了。發行公司整合后,他跟石高一起回了報社。要不是眼前這個王八蛋,跟被集團派下來的一個更年期女人聯合下套,他至少現在也能坐上新聞中心主任的位置了。

郭道滿臉奸笑,伸出肥厚粗短的巴掌,先捋了一下粘連在腦門上的幾根稀疏的頭發,然后才在博聞的肩頭使勁拍了拍,并用力地按了一下,似乎在暗示什么似的。一旁的馬雨,滿臉緋紅地沖博聞極不自然地笑著點了點頭,跟在郭道后面朝溫泉區走去,步子邁得有些僵硬。

“那女的跟你有一腿兒?”危巧抬起腳踹了博聞的膝蓋窩一腳,差點兒讓毫無準備的他一屁股跌在地板上。

危巧的話博聞沒在意,但她的這個動作搞得他有些不爽。他假裝沒聽見她的話,抬腿朝溫泉區走去。他很想看看,石高跟馬雨碰面會是啥表情。

危巧追上博聞,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嘴里嘀咕了一句“小氣鬼”。趁她沒留意,博聞猛地轉身,一把就抓住了她,嚇得她尖叫連連,連聲告饒。要不是急于看戲,博聞非得好好收拾她一番不可。邊走邊小聲介紹著:

剛才那人是新報的常務副總,特孫子,陰人!跟石總是死對頭。

哦,那女的是誰?表情怪怪的,好像跟你有什么事兒似的。

呵呵,不是跟我有事兒,是跟里面那位有事兒。你知道嗎?她是石高在工信報時的相好。這些年成了集團有名的剩女,還有人背后議論她跟石高分手后,受到了刺激,性取向有了問題。現在看來不是。不知道怎么跟郭道這樣的人混在了一起。難不成打算到新報來混?丫丫個呸的,新歡舊愛攪和在一起,那可真是有好戲看了。

你怎么啥都知道?感覺像個包打聽似的。

換的部門多了,知道的事情自然比別人多點兒。

女人天生多幾根湊熱鬧的筋,危巧推著博聞快速朝溫泉區跑去。剛到換鞋區,人突然定住了,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走到博聞身邊小聲問道:“你說小三兒算不算剩女?”

真崩潰!難道部隊大院真是一處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方?博聞盯著一臉無辜加期待表情的危巧,閉上眼,做了次深呼吸。

你知道啥叫小三兒嗎?

知道啊,不就是二奶的改良詞兒嗎?屬于更新換代品。

能做小三兒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漂亮唄,不過也就占個漂亮。

剩女呢?

廢話,當然是年齡大了還沒嫁出去的女人啰。嘿!你這該死的,不會是在拿我開涮吧?找死啊!說到這里,危巧的大眼珠子朝上一翻,就要開火。

你看你,明明是你自己要問的嘛。小三兒里肯定有一批剩女,但剩女跟小三兒還是有很大差別的。剩女屬于典型的“三高”人群:高收入、高學歷、高智商,而且個個長相無可挑剔,說白了,就是眼高于頂。用江湖語言來說,就是高處不勝寒。有點兒鶴立雞群的意味兒。你反過來一想,哪有雞敢娶一只鶴為妻的呢?哈哈哈……

去你的,我又不是剩女,我是獨身主義。

危巧說完才對博聞剛才的話回過味兒來,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完了還不忘賞他一句“真陰損”,眼神卻寫著欣賞。這讓博聞想起了石高說過的一句話:“幽默和智慧,是捕獲女人心的不二法寶,萬變不離其宗。”

6

橫濱溫泉度假村的溫泉分室內和室外兩種。博聞跟危巧先在室外溫泉區掃了一眼,沒發現石高跟習娜的蹤影。人并不多,稀稀拉拉的十幾個人,散落在一條彎曲的水溝里。四五個小孩子光著身子,在一旁的草地上瘋跑打鬧。

服務員小聲地招呼著:“你們不要到草地上耍。”小孩子見大人們在一旁樂,沒有阻止責罵的意思,也就不管不顧地繼續在草地上撒野。

室內溫泉區有兩個池子,一個是小孩子用的小池子,水很淺,只淹到小腿。另一個是成人泡的,粗略地掃了一眼,至少能同時容納上百人。博聞一眼就看見了正對面的石高跟習娜,兩人面色潮紅地正跟對面區域的人聊著,他已經從側面看出在石高對面的正是剛剛在他們之前進來的郭道跟馬雨。看他們的樣子,沒什么熱鬧可瞧。文化人愛玩笑里藏刀、壺里乾坤,自然是不會輕易在這樣的場合表露出敵意來的。

博聞正要帶著危巧朝池子另一頭走去,打算避開郭道,有人突然大著嗓門叫著他的名字,嚇了他一跳。尋聲望去,居然是木童!他旁邊的晏陽正一臉壞笑地看著他。看樣子是她先發現了博聞的蹤影。

這下沒招了,博聞只好帶著危巧走了過去,挨著木童找了個沖浪位。晏陽天生自來熟,已經主動跟危巧相互介紹并聊上了。

難怪度假村急于要跟報社進行資源兌換,生意太差了。這個季節正是旺季,偌大的池子里,只有十幾個人,跟室外的人數差不多。

“呵呵,覺得眼熟吧?”木童側身沖博聞眨了眨眼,示意他進行一次全場掃描。經他一暗示,再仔細一瞧,可不,大部分都有些眼熟。

還真是!搞不好全是新報集團的員工。

人不全是,有家屬,但消費的肯定都是新報集團買單。

你從哪里搞到的資源?聽說這次只有編委才發了消費額度的。靠,來也不招呼一聲。

總編室一哥們兒給我的。上次幫他擺平了他家物業的麻煩,這次也就借花獻佛,搞了點兒資源給我。正好晏陽想出來走走,就來了。我壓根兒不知道編委發啥消費券的事情,還以為是特殊待遇呢。早知道,我們肯定不趕這場熱鬧了。

木童的話博聞信,他們倆是前后腳到的新報,雖然在不同的部門,卻都是新報連續幾年的十佳記者,每年年會時都要一起上臺領獎。盡管辦公室的那幫鳥人懶得連在獎狀上蓋個章都閑費事兒,好歹兩千塊獎金倒是真金白銀。木童比他小兩歲,眼下卻也是標準的剩男一個。一旁的晏陽以前跟木童在同一個部門,比木童小兩歲,北大的博士。后來嫌呆在新報沒發展,辭職到了一上市公司搞外宣,月薪比他們的年薪還高,至今依然名花無主。

木童一直暗戀著晏陽,難不成打算利用這次機會表白?博聞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木童,木童似乎明白他在琢磨什么,說了句:“別瞎想啊,啥都沒有。你還是看看那邊兒吧,有意思多了。除了郭道,清一色的‘剩菜’,呵呵……”

博聞扭頭一看,郭道已經出了池子,正朝一旁的休息區走去。馬雨沒有起身的意思,微閉著雙眼靠在沖浪椅上。對面的石高表情明顯地有些不自然,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習娜聊著。只有兩個人清楚石高表情不自然的緣由,一個是博聞,一個是他對面的馬雨。

“你怎么知道都是‘剩菜’?”除了新報的人馬,其他人只是臉熟,多半是在集團開大會時見過。木童不可能知道他們的個人問題。

木童朝一旁正跟危巧聊著LV的晏陽努了努嘴:“你忘了她是干啥的?成天就跟新聞媒體打交道,對面那些人剛才都跟她親熱地打招呼呢。對面那撥兒人,經常跑她那兒領紅包。全是娛樂報的,部門不同罷了。找不到玩伴兒臨時湊的搭子,年齡沒一個少于三張的,都還單著呢。有意思的是他們中單個的都在托著晏陽介紹對象,卻沒想過吃窩邊草。搞不好全是窩邊草吃過了覺得胃口不對付的,呵呵……”

“靠!看今天這架勢,那還不成了一池子的‘剩菜’?丫丫個呸的,真成了名副其實的全‘剩’時代啊,呵呵……”博聞為這個同病相憐的發現樂了起來。

“一晃眼就被剩下了。唉!但‘剩菜’總比‘爛菜’強吧?再不努力找找,再過幾年,這一池子的人恐怕都會變成‘爛菜’啰。”木童說這話時,眼神復雜地瞟了晏陽一眼。

娛樂報的三男三女泡的時間不短了,陸續站起身出了池子。沒到休息區,而是直接進了沖洗區。馬雨也跟著站了起來,面無表情地看了對面假寐的石高一眼,朝正在休息區抽煙的郭道走了過去。

馬雨剛離開,石高就帶著習娜朝博聞他們這一頭游了過來,跟木童和晏陽打著招呼,充分證明他剛才一直在假寐。偌大的池子就剩下新報的人馬了,開始說些報社里的趣事和小道消息。討論和猜測最熱烈的,還是休息區里的郭道跟馬雨。

“我們剛才認真討論過了,小三兒不屬于剩女,剩女是指沒主兒的。我們還創造了一個新詞兒——剩戰,就是剩男剩女們為自我、為快樂、為完美而堅持戰斗的意思。”博聞沒料到危巧會在這時丟出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木童邪邪地沖他笑了笑,死憋著沒出聲。這家伙,準以為是博聞授意危巧跟晏陽的。

“聽說那是你們郭總的干女兒?”晏陽特意強調“你們”,擺明了如今的她跟新報沒任何干系。

“干女兒?不像吧?”危巧不明就里,總是想到啥就說啥,把“干”字念得特別突出,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紅會跟郭美美事件。

對面的習娜也不甘寂寞地加入了討論:“你們報社也玩兒娛樂圈兒那一套?到處認干女兒、干爹?認來認去還不都為了更方便地認到一張床上去,真沒勁!”

雖然晏陽目前已不在新報工作了,但好歹也跟新聞圈兒沾邊兒。習娜一句話,把一船人都打倒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搖頭苦笑,沒人繼續接茬兒。危巧還想接茬兒,被博聞狠狠地瞪了一眼,話在半道兒給憋了回去。

笑得最苦的恐怕要數石高了,一個是現在的死對頭,一個是昔日情人,偏偏這兩人走到了一起,而且還陰差陽錯地相會于此。博聞曾聽他無意間提過一次,他這輩子最在乎的女人,就是這個馬雨。但馬雨當年跟他分手的原因,他卻一直沒提過。

石高意味深長地看了博聞一眼,一個猛子,把自己淹進了水底。看得習娜眉頭皺成了個肉疙瘩,危巧跟晏陽倒是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

是啊,看上去挺干凈的一池子水,不知道有多臟呢。

7

晏陽吵嚷著肚子餓了,大家都沒戴手表手機,不知道具體的時間。待石高從池水中冒出頭來,博聞便提議大伙兒一起去午餐。側身尋找郭道跟馬雨時,早不見了他們的身影。

午餐是自助餐,博聞一行六人到達餐廳時,郭道正起身離開餐桌,看樣子已經吃完了。走路時抬眼看著天花板,仿佛上面有啥門道值得研究一番似的,假裝沒有看見博聞他們。馬雨還在低頭吃著盤子里的一顆花菜,旁邊放著一杯西瓜汁,滿滿的一杯,像沒動過。

娛樂報的人馬圍在餐廳最里面的角落,遠遠地沖晏陽揮手打了個招呼。剛才在露天溫泉池邊打鬧的孩子也跟他們在一起,看樣子是他們帶來的家屬。

菜品還算豐富,還提供現場燒烤。博聞跟石高分別要了二十串羊肉串和十串雞胗,燒烤攤兒的服務員立馬忙碌起來。晏陽提議喝酒,叫上木童一起去接生啤了。兩人回來時,把大伙兒都逗樂了。他們倆居然用餐盤托了滿滿十幾扎生啤,生怕被人搶完了似的。

“哥們兒,你們倆適合生活在伙食團時代。”博聞從木童手上接過兩扎生啤,一扎放到石高面前,另一扎正要放自己面前時,習娜主動伸手接了過去。他只好再從木童手上接過一扎。

“什么意思?”石高不懂。

“呵呵,伙食團吃的是大鍋飯,比的就是手腳快,慢了就只能挨餓。”博聞拿了幾串雞胗放到木童的餐盤里,金黃脆嫩,上面還粘連著星星點點的白芝麻。師傅手藝不錯,烤得很上相。

“那不跟部隊差不多?”習娜接過話頭。

“部隊現在的伙食很好,不用搶,只是要吃快點兒就成,慢了就只能自己扛著。”危巧打小在部隊大院長大,一大家子都是軍人,對部隊生活有發言權。

晏陽取完菜回到座位,提議大伙兒都喝點兒啤酒,反正下午也不會有什么別的事情。危巧看了博聞一眼,畢竟是跟他一起出來的,見他沒言語,便伸手接過了晏陽遞過來的啤酒。這一桌石高是領導,博聞提議讓他說兩句,結果他端起杯子嘴里只冒出一個字“干”,把大伙兒都逗樂了,習娜更是笑得花枝亂顫,胸前頓時波濤“胸”涌。

在大伙兒仰著脖子喝酒時,博聞發現石高的目光正偷偷地瞟向遠處角落里的馬雨,馬雨也正有意無意地看著他們這一桌的方向,目光并沒有準確的落點。

博聞知道馬雨跟石高的關系,卻不知道他們倆當年為何會分開。如今看來,石高對馬雨依然沒能忘懷,但馬雨對他似乎已全然忘情。

酒的好處,在于能把原本并不熟悉的人很快熱絡到一起,比如此刻,一大扎啤酒剛下去,同桌的三位女性就開始惺惺相惜、姐妹情深起來,連一向視為秘密的年齡,都毫不避諱地拿出來亮相了,目的是分析各自的屬相和星座。搞得同桌的三個大男人絲毫插不上話,倒也落得暢快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當三個女人說完屬相星座,漸漸安靜下來時,角落里娛樂報的人馬吃好喝足,已經離開了。石高突然提議打莊喝酒,兩人一組,輪流猜拳打莊,輸家一次喝半扎生啤。晏陽第一個擁護,她做的是企業外宣工作,成天跟一幫媒介人士吃喝,自認不怯場。習娜跟危巧正玩得興起,紛紛擁護。博聞跟木童自然不方便在這樣的場合不響應領導的號召,再說出來玩兒,圖的就是一及時行樂。

晏陽的香港拳劃得好,早在意料中。危巧的拳技博聞第一次見到,居然不在晏陽之下,兩人超常發揮的結果只有一個:習娜喝了不少酒,更多的被石高灌下了肚子。博聞看他今天有點兒借酒澆愁的意味兒。每次半扎,一次兩次不覺得,次數一多,立馬現形。習娜的表現是不依不饒,而且嗓門越來越大,這位某門戶網站的副總,早把形象和冷傲丟到了一邊兒。石高的表現更直接,上廁所。

博聞有些不放心,起身跟著他一起去。一進衛生間,石高就蹲在坑位上吐了,邊吐邊斷斷續續地跟他叨咕著:

這回我信了。

啥?

人倒霉時喝水塞牙。

呵呵……怎么啦?要不出去換你上陣,說不定還會少輸幾拳。

不是這個,我說這世界太他媽的小了。

你沒看出來,今天來消費的基本上都是持券來的,都是集團的人。遇到熟人很正常。

這撥消費券換了有兩三個月了,前前后后哪一天不成啊?偏偏今天遇上,還不夠倒霉的?

八成對方比我們更搓火呢!多半也是看準這最后一天前來不會碰見單位的人,才敢公然帶著“干女兒”出來瀟灑。聽說她還沒主兒,你不還有機會嗎?我發現她也挺關注你的。

瞎說,早沒戲了。再說人家現在不已經認了干爹了嗎?真是啥事兒都干得出來。當初怎么就沒發現呢。

既然覺得沒戲了,還去想她干啥?小心被習娜看出貓膩來。對了,你們當初為啥分開?

一個想立馬結婚生孩子,一個不樂意。我那時剛坐上總編室主任的位置,你知道的,白班夜班連軸轉,哪里有時間和精力照顧孩子?

為這么點兒小事兒,不至于吧?

唉!說來話長。有天下暴雨,我說好去她媽家接她的。結果我給忘記了,下班跟文化部的人出去喝酒了。結果她在回住處時從臺階上滑倒了,小產,差點兒沒命。我當時根本不知道她懷孕的事情,她偷偷地瞞著我,打算先斬后奏。

你跟習娜有戲嗎?

你說結婚?

嗯。

很難,她太自我了,再說人家說不定壓根兒沒這想法呢。前段時間還有一飛行員狂追她。

你打算還剩著?集團里可有不利傳言了,說你要么身體有問題,要么心理有問題了。

呵呵……去他大爺的!愛咋說咋說去。我總不能為了這些閑言碎語,隨便找個女人結婚吧?真要這樣那不早結婚了?剩著總比結婚后天天鬧著強吧?

石高說到這里,博聞聽見有人朝衛生間走來,趕緊大聲咳嗽了幾聲,暗示他有人來了。結果推門進來的是木童。石高也打整得差不多了,走到洗手臺用涼水洗了把臉,拉出一節面巾紙擦干凈后,人立即精神多了,開口問一旁的木童:

你打算啥時候請我們喝喜酒?

喝喜酒?呵呵,八字沒一撇呢。

為啥?

后海那一片兒劃為保護區了,我家的房子根本拆不了。沒有補償款,光憑我在新報的工資,您是知道的,那得等到猴年馬月才買得起房啊!我跟我媽現在住著兩個單間,根本容不下人了。

聽說晏陽家別墅都好幾套,她自己年薪幾十萬,還用你掏錢買房子?

她有是她的,跟我又沒什么關系。

按你說的你家完全可以申請廉租房,這樣不就解決了住房問題?

“其實房子還不是最主要的問題,木童是個大孝子。父親去世得早,由母親一手帶大的,他不可能不管母親自己單獨出去住。現在的女孩子,尤其是那些含著金鑰匙出身的小公主,有幾個愿意跟婆婆一塊兒住的?”博聞替木童作了解釋。

就這樣拖著也不是個事兒啊?

沒辦法,每次問起都不接茬兒,不耗著還能咋辦?

石高哦了一聲后,把話題搭到了博聞身上:

你跟危巧咋樣?

靠!都是你昨天逼我抓瞎的結果。不跟你說過嗎?我已經宅在家里大半年了。她剛跟前任分手,這次只是答應跟著出來玩兒的。

還在編你那些爛故事?有人看嗎?寫文章比看文章的人還多的年代,你還堅持個啥呢?再說又不能養家糊口。前幾天報社門口還來了個詩人,說是活不下去了。要征婚當二爺,找個女人養著,然后好好地繼續當作家。

“嘿嘿,這樣的人去當‘死人’還差不多。”木童一聽樂了,咧著嘴走到洗手池邊沖洗。

“這算啥?我還見過一個給錢跟比他大二十多歲的房東做愛時欠賬的詩人,還拿這事兒到處吹噓呢。這人木童你還見過呢,就是上次在新報旁邊的小餐館跟老昂一起吃飯的那人。”博聞的話引起了木童的沉思,擦干臉后才想起確實有這么回事兒,故作嘔吐狀。

“說了怕你們倆不信,我現在貓家里寫東西,除了愛好的原因,更主要的是節省開支。我現在每月還完按揭款后,剩下的銀子也就夠每天喝碗稀粥的了,所以盡量減少外出活動。就算有免費的午餐,可路費總得自己給吧?上次從天通苑喝完酒回家,光出租車費都給了一百三。靠,虧得我心慌!不出去應酬自然就沒機會認識女孩子,沒機會認識自然就沒機會發展,所以到目前為止,本人還是地道剩男隊伍中的一員,而且已做好長期剩下去的打算。除非天上掉下個林妹妹,而且還帶著一包金銀細軟,哈哈哈……”盡管博聞說的都是實話,卻遭到了石高跟木童一致的白眼,一副懶得理他的表情。

博聞只好苦笑著,帶頭朝衛生間外走去。他早已經習慣這樣的效果了。眼下這時代,你說真話,一準兒被人當成笑話聽;明明說的假話、鬼話,卻偏偏有人相信。

待他們三人回到餐廳時,頓時傻眼了。一群服務員遠遠地圍著危巧她們,像看稀奇一般看三個漂亮女人斗酒。這場景讓博聞不由得想起了古代王公大臣們斗蟋蟀的場景,但也不好驅趕服務員。早就過了午飯的點兒,照說服務員應該催他們收場離開了。多半是接到了上面的指示,今天來的全是媒體的編輯記者,得罪不起,才如此寬容。

其實他們三人比那些服務員也好不到哪里去,眼前的三個女子,領口大開,酥胸微露,面色潮紅,醉眼迷離。酒喚醒了她們內心隱忍的魔鬼,釋放出一股忘情天地的神采。讓博聞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家鄉新釀的米酒,剛開封時的那股清香醇厚、綿軟悠長……不用猜拳,觸景生情的三位剩男自個兒喝了起來。

博聞終究沒忍住好奇心的驅使,問了問旁邊一位長得眉清目秀的服務員,這家酒店到底是不是日本人開的。服務員很小聲地告訴他:“告訴您可以,您可別說是我說的,要不然我們老板會把我開了。老板根本不是日本人,就是本地的村民,奧運會前在城里包工挖到第一桶金后,回到村里開辦了這家溫泉度假村。日本的溫泉不是很出名嗎?所以才取了這么個日本名字,專門忽悠外地游客的……”

哦,原來如此。危巧不明就里,警惕地看了博聞身旁的服務員一眼,眼里凌厲的殺機嚇得服務員面色緋紅地轉身離開了。女人,天生帶有強烈的地盤占有欲。

這頓酒,一直鬧到下午三點多鐘才收場。各自回到房間倒頭睡去,下午的活動全泡湯了。其實除了泡溫泉,這里也沒啥有特色的好項目。八成是報社廣告部的人暗地里拿了度假村的好處,才換取如此大額度的消費。

8

博聞醒來時,天色已晚,窗外度假村的場地上已經亮起了路燈,把草地照成一片片綠色的光斑,還有婆娑的樹影。房間里不見危巧的身影,衛生間也沒人,一看手機還在床頭,應該就在附近。正琢磨著要不要出去找人時,樓道里隱約有爭吵聲傳來,趕緊穿好短褲,開門朝發聲出走去。剛到樓道拐彎處,就看見危巧、習娜、晏陽和木童悉數貓在過道拐角處,彎腰朝前探視著。

“出啥事兒了?這么熱鬧。”幾人猛然聽見背后有人說話,齊刷刷轉身朝博聞噓聲,示意他小聲。如此神秘,搞得他也有些緊張起來,順著他們的方向看過去。也沒啥特別的,一個穿著碎花白底短袖襯衣的胖女人,披頭散發地站在樓道盡頭的一間房門外,雙手叉腰,一只腳卡在門軸處,沖著門里義憤填膺地咒罵著,里面不見響聲。

博聞戳了戳木童的后背,問道:“誰呀?”

“郭道的老婆抓了個現場。”木童的話語里充滿了幸災樂禍的味道,他對郭道沒提他當首席編輯的事一直耿耿于懷。

“難道他們之前只開了一間房?”

“關鍵就在這里,開了兩間房,卻被老婆給堵在了同一間房子里。我看八成是被人點水了,呵呵……”

“不會吧?”博聞嘴上說著不信,心里卻琢磨開了。一直沒看見石高的蹤影,這事兒該不會跟他有啥干系吧?隨后問道,“石總呢?咋沒見到他?”

習娜頭也沒回地回了句:“在衛生間,胃不舒服。”

習娜的話音剛落,一只手從房門里伸出,一把將胖女人拉了進去,嘭地一聲大力關上了房門。里面隱隱傳出爭吵聲,跟博聞在房間里聽見的差不多。擔心郭道突然開門出來,沒人敢繼續走近聽隔壁戲,紛紛站直身子,相互心照不宣地一笑,商量著叫上石高一起下去吃飯。

晚上就餐的人明顯地比中午多多了,偌大的餐廳幾乎被坐滿了。博聞發現娛樂報的人正起身離開,趕緊招呼著幾人朝那邊靠了過去。中午喝多了,頭有些不舒服,大家都沒有繼續折騰的意思。石高讓博聞陪他少喝點兒,以酒解酒,博聞起身接了兩扎生啤過來。

木童選回來的菜足夠兩三人吃的,博聞跟石高也就先吃著。很明顯,石高已經通過習娜的轉述知道了剛才發生在樓道里的精彩一幕,神情明顯地比早前輕松多了,八成通過這件事情徹底放下了背負多年的思想包袱。

博聞小聲沖石高問道:

郭道的老婆怎么會找來這里呢?

他老婆也是集團的,是晚報廣告中心的,說不定這家度假村跟集團的廣告資源置換就是她干的。

不會那么點兒背吧?難不成她在郭道的身上裝有跟蹤器或竊聽器?否則就算知道這里,時間上也不會那么巧。

“我聽得差不多,他們三個大人還有一個小孩兒,原本是約好今天一起來耍的。小孩子出門前不舒服,被送到姥姥家去照看了。郭道的老婆臨時有事兒回單位一趟,打電話說加班來不了了,結果事情比計劃的順利,就自己開車過來了。不知道郭道住哪間房,便按照前臺給的號挨個兒敲,沒料到第一個就敲開了干女兒的房間。馬雨看見說好不來的干媽突然出現在房門前,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干媽就已經看見光條條躺在干女兒床上的郭道了。”危巧取完菜回到座位上,剛好聽見博聞跟石高的談話。她是第一個聽見樓道動靜跑出去看熱鬧的,便興奮地充當了一回說書人的角色。

“我看見那個女孩兒的臉都被抓破了,這女人也真夠厲害。要不是招架不住,也不會情急沖郭道嚷:‘她把我打死后孩子你養!’”晏陽比危巧晚到一小會兒,也看見了過道上戰斗的局部場景。

習娜心有余悸地接上了話:“郭道不光臉上,身上也被抓出了好些道道,都冒血珠珠了,我那么遠都看得清楚。他一直在護著干女兒,但也沒敢對老婆還手。看來他老婆一直被蒙在鼓里,把跟丈夫連孩子都有了的小三兒當成干女兒對待,是夠窩心的。幸好他們今天沒帶孩子一起來,要不然孩子可遭罪了。”

石高的表情很復雜,臉上的笑容很勉強。木童不明就里,向他進一步打探消息:“石總,郭總長得也不算丑,怎么會看上他現在的老婆呢?長得太恐怖了。”

“嗯,他老婆的爹退休前是集團的副總。要沒這層關系,別說常務副總了,恐怕他連留京都成困難。他們倆都是三十老幾了才湊合著結的婚。他老婆出過一次事故,不能生育。”石高跟郭道以前都在晚報當記者,彼此知根知底。

“那他們倆當年也算是剩男剩女組合了。結婚真可怕!”晏陽突然發出這樣一句感嘆。

危巧:“結婚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你跟誰結婚。”

習娜:“關鍵還是看動機。”

博聞看了習娜一眼,不知道她想過自己跟石高在一起的動機沒有?是真心喜歡還是沖著條件相當?是死心塌地的愛還是臨時搭伴兒玩玩?再看看身旁的危巧,卓琳的影子毫無防備地倏然跳進了他的腦海,想起往日種種,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酸:“這是一個連男歡女愛都標有價碼的時代,信仰和忠誠被拒在人心之外。人人渴望真愛,卻又只圖自愛。放手去愛,必須具備做一場慈善的胸懷。而這,正是我們所生活的這個時代最稀缺的東西。”

幾人被博聞的話蒙住了,像看怪物一般看著他。石高故意認真地說了句:“榮幸啊,我們身邊坐著位哲學家!一語道清了‘剩’

時代的社會根源,好!”說完還真啪啪地鼓起掌來。

余下的人跟著一陣鼓掌、起哄:“那是、那是,精辟!”、“說得太好了!”“絕對的大師!”……

博聞也感覺到了自己的神思恍惚,扯著嘴角尷尬地笑了笑,端起扎啤杯猛灌了兩口。

晏陽又回到了習娜的話題上:“動機藏在人心里,太玄乎了,誰能看清楚呢?找個有錢有前途的守不住,找個沒錢沒前途的靠不住,唉……做個等愛的女人,真難!想來想去,還是獨身好!”

木童撇了撇嘴,意味深長地看著晏陽,用調侃的語氣說道:“獨身是好!生病了咋辦?寂寞了咋辦?老了咋辦?”

晏陽伸手提了提胸衣,白了木童一眼,夾槍帶棒地回敬道:“生病了去醫院,寂寞了有電影院,老了進敬老院,該咋辦就咋辦。到最后兩腿一蹬——死了,涼拌!被人揚灰還是扔進墳圈子,有啥關系呢?浮生一夢罷了。”

木童被搶白得無語,余下的人卻被晏陽的話逗得差點兒笑噴。

危巧學著趙本山在春晚裝女人的腔調來了句:“剩著還是組合,日子過得開心才是最要緊的。湊合搭子,悲哀!剩啥也不能剩日子。”

習娜趁機喊道:“剩女萬歲!‘剩戰’到底!”

兩人的話頭把大伙兒逗得更樂了,引得四周的食客頻頻投來莫名所以的眼神,看著這群笑得前俯后仰的癲狂男女。

大伙兒笑完后,木童隨口冒了句:“我們好像生活在一個‘剩’時代,太二了!”

石高接道:“豈止是‘剩’,早成‘大剩’了!巨二!”

博聞跟了句家鄉話:“瓜娃子!”

三人的話立即遭到三位女性的一致白眼,加上一句“去你們的”。熱烈奔放的笑聲,再次在餐廳響起。

郭道兩口子和馬雨的身影,一直沒在餐廳出現。博聞從餐廳的玻璃窗望出去,正有兩輛車打著大燈,一前一后開出度假村,很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石高伸手從博聞的襯衣口袋里掏了根兒煙,他自己的落房間了,點燃后猛吸了兩口。環顧著餐廳里幸福地聚在一起的小家庭,最后將目光落在習娜光潔的臉上,若有所思地說道:“人世間的緣起緣滅、分分合合誰能說清呢?結婚有結婚的幸福,‘剩戰’有‘剩戰’的快樂!各取所需吧。既然無法逃離這個全‘剩’時代,那就開心地過好每一天吧!指不定哪天就忽然告別單身了呢。”

石高“領導式”的感嘆引得晏陽又來了興致,提議大伙兒喝酒后去KTV唱歌,聽說這家度假村的音響設備還不錯。

習娜跟危巧稍作猶豫,點了點頭。博聞跟石高原本就在喝著,木童一見這陣勢,識趣地起身接酒去了。

沉醉歡快的一夜即將開始。

明天會怎樣?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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