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銀輝
(河南大學文藝學研究中心,河南開封 475001)
魯迅文藝思想中的階級意識溯源
王銀輝
(河南大學文藝學研究中心,河南開封 475001)
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是所謂的魯迅“轉向”時期,通過與后期創造社等各方的論爭,魯迅獲得了自身的階級文學觀。魯迅文藝思想中階級意識的突顯,與后期創造社所倡導的“無產階級階級意識”理論有著某種直接關聯。對這一理論作進一步梳理,以期對魯迅的深入認識,對我國關于“階級意識”理論的深入研究有所借鑒。
魯迅;階級意識;后期創造社;福本主義;盧卡奇
魯迅深受進化論思想的影響,20世紀20年代中期以后,逐漸認識到只信進化論的偏頗,由起初的懷疑“革命文學”轉變為肯定“無產階級文學”,承認文學的階級性,認同文學始終受階級意識支配。這一時期是魯迅思想的“轉向”時期,通過與各方展開革命文學論爭,尤其是同后期創造社的論爭,他翻譯、學習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探索文學與革命的關系,最終形成了自身的階級文學觀。魯迅文藝思想中階級意識的突顯,與當時國內無產階級文藝運動的發展有著緊密關聯,同當時后期創造社大力倡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密切相關 (這里并不否認魯迅受國內外其他作家、理論家的影響)。
“20世紀20年代末中蘇外交關系斷絕,思想交流嚴重受阻,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與中國的聯系較之蘇聯更為直接。”此時,留日歸國的后期創造社成員大力倡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把馬克思列寧主義傳到中國,他們在宣傳馬克思主義和倡導無產階級文學方面所做的工作,盡管存在著缺陷與不足,卻對中國的政治、文化都產生了巨大影響,對魯迅也產生了一定影響。
起初,魯迅對革命文學是持懷疑態度的。1927年4月8日,魯迅在黃埔軍官學校以《革命時代的文學》為題目作演講時,已關注到“革命文學”,認為“革命人做出東西來,才是革命文學”,他對大革命與文學之間的關系,分三個階段來分析。一是大革命之前,所有的文學大抵是叫苦鳴不平的文學,對革命沒有什么影響。二是大革命的時代,“文學沒有了”,因為“大革命時代忙得很,同時又窮得很,這一部分人和那一部分人斗爭,非先行變換現代社會底狀態不可,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做文章;所以大革命時代的文學便只好暫歸沉寂了”。三是革命成功之后,會產生了兩種文學——對舊制度挽歌,對新制度謳歌,不過他認為“中國沒有這兩種文學……贊美建設是革命進行以后的影響,再往后去的情形怎樣,現在不得而知,但推想起來,大約是平民文學罷,因為平民的世界,是革命的結果”;“現在中國自然沒有平民文學,世界上也還沒有平民文學,所有的文學,歌呀,詩呀,大抵是給上等人看的;他們吃飽了,睡在躺椅上,捧著看……如果工人農民不解放,工人農民的思想,仍然是讀書人的思想,必待工人農民得到真正的解放,然后才有真正的平民文學。 ”由此可見,盡管魯迅談到了革命文學,卻認為當時中國沒有真正的平民文學,存在的僅是叫苦鳴不平的文學,是讀書人的文學。雖然魯迅承認革命文學的存在——“世界上時時有革命,自然會有革命文學”,但他對“文學于革命是有偉力的”卻是持懷疑態度,曾明確講道 “我是不相信文藝的旋乾轉坤的力量的”,對“文藝是革命的先驅”也持懷疑態度,對當時中國存在的革命文學(一是在一方的指揮刀的掩護之下,斥罵他的敵手的;一是紙面上寫著許多“打,打”,“殺,殺”,或“血,血”的)更是持懷疑態度。
后期創造社掀起的這場文化運動對魯迅所產生的影響,魯迅在 1932年《<三閑集>序言》中曾坦陳:“我有一件事要感謝創造社的,是他們‘擠’我看了幾種科學底文藝論,明白了先前的文學史家說了一大堆,還是糾纏不清的疑問……以救正我——還因我而及于別人——的只信進化論的偏頗。”從魯迅的這段言詞中,我們可以確認以下三點:第一,魯迅正是受到后期創造社的影響,才“看了幾種科學底文藝論”;第二,魯迅在此之前是只信進化論的;第三,魯迅在“看了幾種科學底文藝論”之后,認識到了只信進化論的偏頗。正是通過同后期創造社的文藝論爭,魯迅在清醒地看到前者患有嚴重“左”派幼稚病的同時,由起初的懷疑“革命文學”轉變為肯定“無產階級文學”。1928年3月12日,魯迅發表《“醉眼”中的朦朧》一文,對成仿吾的《祝詞》及李初梨的《怎樣地建設革命文學》中提倡的 “無產階級文學”主張,明確表示肯定:“實在還不如在成仿吾的祝賀之下,也從今年產生的《文化批判》上的李初梨的文章,索性主張無產階級文學,但無須無產者自己來寫;無論出身是什么階級,無論所處是什么環境,只要‘以無產階級的意識,產生出來的一種的斗爭的文學’就是,直截爽快得多了。”這實際上是贊同了李初梨的主張,即“無產階級文學是:為完成他主體階級的歷史的使命,不是以觀照的——表現的態度,而以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產生出來的一種的斗爭的文學”;“無產階級文學的作家,不一定要出自無產階級,而無產階級的出身者,也不一定會產生出無產階級文學”。由上可知,魯迅接受了后期創造社所主張的“無產階級文學”及“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
后期創造社對魯迅的影響,使后者不僅贊同無產階級革命文學,而且把之后誕生的“左翼作家聯盟”也看作是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運動,把20世紀30年代中國“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亦看作“是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一發展,是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在現在時候的真實的更廣大的內容”。此外,由于后期創造社的影響,魯迅不僅看了“幾種科學底文藝論”,而且主張多“紹介”別國的理論和作品,他認為:“多看些別國的理論和作品之后,再來估量中國的新文藝,便可以清楚得多了。更好是紹介到中國來;翻譯并不比隨便的創作容易,然而于新文學的發展卻更有成功,于大家更有益。 ”正是有了這樣的理念,魯迅才在1929年至1931年短短的時間內譯介了一系列別國的理論和作品,如1929年譯俄國及日本作家與批評家的論文集《壁下譯叢》(北新書局印行)、日本片上伸的《無產階級文學的理論與實際》(大江書局印行《文藝理論小叢書》之一)、蘇聯A·盧那卡爾斯基的 《藝術論》(大江書局印行《文藝理論小叢書》之一),1930年譯俄國G·蒲力漢諾夫的《藝術論》(光華書局印行《科學的藝術論叢書》之一)、蘇聯A.盧那卡爾斯基的論文及演說《文藝與批評》(水沫書店印行同叢書之一)、蘇聯關于文藝的會議及決議《文藝政策》(水沫書店印行同叢書之一)、蘇聯A.雅各武萊夫的長篇小說《十月》(神州國光社收稿為《現代文藝叢書》之一,今尚未印),1931年譯蘇聯A·法捷耶夫的長篇小說《毀滅》(三閑書屋印行)等。除以上他本人的譯著之外,魯迅還校閱了一些其他譯著,如任囯楨譯的《蘇俄的文藝論戰》、胡斅譯蘇聯A·勃洛克的長詩《十二個》、董秋芳譯俄國V·但兼珂等作的短篇小說集《爭自由的波浪》、孫用譯匈牙利裴多菲·山大的民間故事詩《勇敢的約翰》及李蘭譯美國馬克·吐溫的小說《夏娃日記》等,校閱約十幾部譯著。魯迅之所以在此期間如此致力于翻譯方面的工作,除了上面提到的理念支持外,他還認為文藝界“僅僅宣傳些在西湖苦吟什么出奇的新詩,在外國創作著百萬言的小說之類卻不中用。因為言太夸則實難副,志極高而心不專”。正是針對當時無產階級文學太過于重在宣傳,魯迅才如此重視翻譯工作,他的譯著也是致力于無產階級文學事業的,如他所說的“我的譯書,就也要獻給這些速斷的無產文學批評家”。
盡管魯迅是在后期創造社的影響下看了“幾種科學底文藝論”,后者對前者的影響也的確客觀存在,但也絕不能夸大這種影響。魯迅畢竟不同于后期創造社,前者對后者也有著清晰的認識和判斷:
那時(1928年初至1929年初——筆者注)的革命文學運動,據我的意見,是未經好好的計劃,很有些錯誤之處的。例如,第一,他們(即后期創造社成員——筆者注)對于中國社會,未曾加以細密的分析,便將在蘇維埃政權之下才能運用的方法,來機械地運用了。再則他們,尤其是成仿吾先生,將革命使一般人理解為非常可怕的事,擺著一種極左傾的兇惡的面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對革命只抱著恐怖。其實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
相較后期創造社成員而言,魯迅更深諳中國的國情,他從中國的文化實際出發,對后期創造社所倡導的極“左”理論主張進行堅決的抵制、批判。二者之間的差異,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對“一切文藝是宣傳”的觀點,魯迅雖贊同,卻看得更透徹,警示當時的革命文學家須注意文藝與宣傳并不能等同,文藝“當先求內容的充實和技巧的上達”,他認為,“一切文藝固是宣傳,而一切宣傳卻并非全是文藝,這正如一切花皆有色(我將白也算作色),而凡顏色未必都是花一樣”,這些觀點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健康發展具有深遠意義。其次,關于“文學的階級性”的主張,魯迅以極其深邃的洞察力,對該主張有著更清晰、更透徹的認知,他認為文學“都帶著階級性。 但是‘都帶’,而非‘只有’”。 再者,魯迅對“文學于革命是有偉力的”觀點仍是持懷疑態度:“倘以為文藝可以改變環境,那是 ‘唯心’之談,事實的出現,并不如文學家所預想。 ”不過,他并非完全否定文學的作用,他在《文學與革命》中曾談到:“我是不相信文藝的旋乾轉坤的力量的,但倘有人要在別方面應用他,我以為也可以。譬如宣傳就是。”最后,盡管魯迅接受了無產階級文學的主張,但對后期創造社所提倡的“更徹底的革命文學——無產階級文學”卻是保持著深刻的批判意識,認為它不過是一個題目,而缺乏現實的內容。
綜上可見,魯迅并不完全贊同后期創造社所強調的那種文學的階級性,但是前者文藝思想中階級意識的突顯,卻與后者的影響有著某種直接的因果關系。強調階級意識、突顯文學的階級性并非后期創造社的獨創,而是后期創造社照搬當時日本無產階級文藝運動,把福本主義中的“無產階級階級意識”理論帶到了中國。然而,這種“階級意識”理論也并非福本主義的首創,而是來自盧卡奇的“階級意識”理論。
福本主義是20世紀20年代日本無產階級革命運動中出現的以批判山川主義而確立的一股左翼思潮,它于1924—1927年在日本風靡一時,之后雖失去主導地位,但卻對日本整個無產階級文藝運動乃至文化運動都產生過極其深遠的影響。福本和夫(1894—1983),1920年畢業于東京帝國大學政治系,1923—1924年先后留學英、美、德、法各國,在德國期間,師從科爾施并結識盧卡奇,盧卡奇以《歷史與階級意識》相贈。當時該書在國際上影響甚大,對青年福本和夫的世界觀與價值觀的形成產生了深刻影響。
福本主義這種帶有鮮明政治激進主義色彩的“左”的思想,主要具有異化、階級意識及黨組織理論的基本特征。前兩點明顯受《歷史與階級意識》的影響,后一點直接受到了列寧的建黨思想的影響,但也有盧卡奇思想的作用。正是由于盧卡奇的極大影響,1927年日本思想界才出現這一譯介情況——《歷史與階級意識》中的《階級意識》、《關于組織問題的方法論》兩篇文章同他的《列寧》一起被譯成日文出版。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包涵了三個基本概念:物化、總體性(或整體性)和階級意識,雖然是由八篇論文組成,但“物化”始終是全書的核心。盡管盧卡奇當時未能將物化與異化完全區分開,但他卻是在異化的意義上使用“物化”一詞,從商品拜物教的角度對資本主義進行分析、批判。盧卡奇認為,異化是總體的歷史發展的產物,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只有無產階級才能把握這一總體,只有當無產階級意識到自己必須作為階級而出現時,意識到主觀與客觀的統一時,才可能消除異化,因此,盧卡奇強調無產階級階級意識的重要性。福本和夫受盧卡奇的影響,用異化的思想來說明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關系,力圖克服那種局限于工人與資本家對立的膚淺認識,提出無產階級的解放基于它自身階級及其階級意識的自覺。
關于“階級意識”這一概念,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予以強調,并在專門的論文《階級意識》中,作了非常明確的解釋:
階級意識就是理性的適當的反應,而這種反應則要歸因于生產過程中特殊的典型的地位。階級意識因此既不是組成階級的單個個人所思想、所感覺的東西的總和,也不是它們的平均值。作為總體的階級在歷史上的重要行動歸根結底就是由這一意識,而不是由個別人的思想所決定的,而且只有把握這種意識才能加以辨認。
階級意識不是個別無產者的心理意識,或他們全體的群體心理意識,而是變成為意識的對階級歷史地位的感覺。
在此基礎上,他強調“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的重要意義:
這種感受總是要在眼前的局部利益中變具體的。如果無產階級的階級斗爭不應該回復到空想主義的初級階段的話,那末就絕不能跳過眼前的局部利益,這就是說,眼前的局部利益可能具有雙重的功能:或者是通向目標的一步,或者是把目標掩蓋起來。究竟是發揮哪一種功能則完全取決于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而不取決于局部斗爭的勝利或失敗。
只有無產階級的意識才能指出擺脫資本主義危機的出路。
盧卡奇的無產階級階級意識理論,是在革命戰爭時期產生,對于推動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與革命意識的覺醒,曾有過一定的積極作用,但由于其過分強調意識在革命實踐中的決定性作用,明顯帶有政治激進主義的“左”的色彩。
正是受盧卡奇關于“階級意識”和“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這些革命學說的深刻影響,福本和夫才形成了鮮明的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論及獨特的革命階段論,以理論斗爭、意識斗爭來指導日本無產階級革命運動,不過他將“階級意識”提升至“理論斗爭”的高度,“將意識斗爭(理論斗爭、思想斗爭都是同義詞)完全等同于階級斗爭,并把它放在斗爭過程的首位”,雖然極“左”,但從一定側面也彰顯出盧卡奇對其影響之深。
為了更好地實踐無產階級的意識斗爭,福本和夫提出了“分離結合”的黨組織論。這一理論除了受列寧建黨學說的影響外,同時也有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的作用。關于黨的組織理論問題,盧卡奇作了深刻的思考并專門撰寫了《關于組織問題的方法論》一文,批判了當時無產階級革命運動中普遍存在的機會主義的組織理論,披露機會主義的本質是“一種‘有機的’、純粹無產階級革命的幻想”,批判這種學說“設想無產階級會通過緩慢的擴展逐漸爭取到人口的大多數,通過純粹合法的手段獲得政權”。 這些理論極大地影響了福本和夫,他一回到日本就嚴厲批判支持解散日共、消極重建日共、主張實行工會主義政策的山川主義,極力倡導重建日共,強調黨組織在無產階級革命運動中的重要性。然而,福本和夫提出的“分離結合論”與“理論斗爭”,卻是機械地運用了列寧和盧卡奇的理論學說,沒有看到理論、實踐與組織方法之間的辯證關系,不懂得“組織是理論與實踐之間的中介形式”,不懂得只有選擇正確的組織方法才能把理論變成實踐,不懂得“只有側重組織方面的分析才使得有可能從實踐觀點對理論進行真正的批評”, 才致使其把斗爭僅局限于理論斗爭,導致其“小資產階級激進主義使黨和工農群眾脫離,群眾之間則因思想上理論上互相對立而分裂”。從以上分析可知,福本主義是“以對純粹的階級意識的追求為特點”的左翼革命思想,足見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對之影響甚深。
1927年10月至1928年,后期創造社成員在國內革命文學運動形勢的鼓勵下,先后從日本歸國,積極參加無產階級文學運動。他們把日本福本主義帶到中國文藝界,“他們回國參加文學運動的全部計劃都是在日本形成的,當時正是福本主義風卷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期間”。后期創造社成員在日本期間就建議創造社轉變方向,回國后便高舉革命文學的旗幟,大力倡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
后期創造社成員在日留學期間,受到當時風靡一時的福本主義的影響,這已被學界公認。不過,有學者認為,“在后期創造社成員的文章中都沒有提到福本和夫的名字”, 卻與事實不符。1928年11月至12月,沈綺雨(沈起予)在《日出》旬刊第3、4、5期連載了他的《日本的普羅列塔利亞藝術怎樣經過它的運動過程》一文,不僅對“日本無產藝術運動的過程”作了專題研究,且專門談到了“福本和夫”。 此外,創造社元老鄭伯奇也曾在回憶后期創造社時提到了“福本和夫”:
日本也有一個大學教授,名叫福本和夫,他曾參加組織日本共產黨,很“左”,當時在日本有很大影響。
鄭伯奇還特別講到李初梨、馮乃超:
他們兩人在日本時間相當長,日本話講的非常流利,對于日本文學和當前世界文學情況都很熟悉。那時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盛行,大學和高校的學生頗有參加者,他們也受了相當的影響。
對此,1978年,馮乃超在回憶日本留學接受馬克思主義教育時,坦承其受到了福本主義的影響:
國際上,“左”傾教條主義之風盛行,在這個影響下,日本的青年學生中流行著“左”傾的“福本主義”。高等學校教授福本和夫的著作成為風靡一時的讀物,他的全盛期是在1926年左右……福本的“左”傾教條主義在日本的左翼文化運動中曾給青年知識分子造成了不少危害……當時日本左翼文壇主張“既成作家”都一定要“轉變方向”,這一點,后來竟成為我回國以后批判魯迅的張本。12]
正是由于福本主義在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中盛極一時,才為在日本學習的后期創造社成員接觸其思想、接受其影響從客觀上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從后期創造社成員所提倡的理論斗爭、文學的階級性及其在倡導過程中強烈的論爭批判色彩,我們可以辨清福本主義對之影響的思想脈絡。
后期創造社強調理論在斗爭中的必要性與重要性。1928年初,馮乃超發表了題為《藝術與社會生活》的文章,率先強調革命理論的重要性,提出革命文學必須有“嚴正的革命理論和科學的人生觀作基礎”。在《怎樣地建設革命文學》一文中,李初梨不僅鮮明地高舉理論斗爭的旗幟,而且將文學的階級性尤其是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融入理論斗爭之中,并把該論文“權且作一個‘理論斗爭’的開始”。之后,他更加鮮明地強調“理論斗爭”的迫切性,呼吁“在我們的無產文藝陣營里面,‘理論斗爭’是刻不容緩的一件急務”。幾乎與此同時,成仿吾在《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一文中,也積極響應、倡導“理論斗爭”。他認為要建設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作家必須掌握科學的理論方法,為“理論斗爭”在中國的宣傳起了一定的鋪墊、推動作用。
在突顯文學的階級性這一點上,馮乃超闡明了革命文學的本質——“必然是Agitation-Propaganda”(鼓動、宣傳——筆者注),主張文學藝術的任務,也是革命文學家的任務,就是把當時中國民眾反抗的情感、求解放的欲望及強烈的革命思想以具體的形象表現出來,疾呼無產階級必須有自己的文學:革命文學——無產階級文學,明確提出“政治家該具有藝術的心,藝術家也該具有政治家的頭”。在《怎樣地建設革命文學》一文中,李初梨堅持文學“是反映階級的實踐的意欲”,強調文學的階級意識,并提出要成為無產階級文學作家,必須具備三個基本條件:要獲得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克服自己的有產者或小有產者意識,把理論與實踐統一起來。彭康也積極著文響應,強調革命文藝的階級性,著重指出文藝是“意識形態(Ideologie)”的,是思想、感情的組織化,進一步闡明:“革命文藝,普羅列塔利亞文藝,在中國的現階段,也不應僅限于描寫無產階級,更不必要無產階級自身來寫……革命文藝的內容,描寫什么都好,只要在一個一定的目標之下,就猶如斗爭雖然多都是朝著一個目的一樣。封建勢力,軍閥,帝國主義,工農生活,小資產階級,知識階級等等,都是革命文藝的內容。”這些內容的提出與宣揚,豐富發展了革命文學的內容,提升了無產階級文學的理論水平。
后期創造社成員對理論斗爭以及文學的階級性的倡導,是在同文學革命論爭的過程中進行,呈現出極強的批判色彩。
后期創造社成員對福本主義的接受,不僅體現在以上三方面,從他們創辦的刊物及其相關著述或譯介的日本文藝著作中,我們也可識認。20世紀20年代末的后期創造社,為了更好地譯介、宣傳馬克思主義,倡導無產階級文學,積極創辦一些期刊雜志, 如《文化批判》(1928.1.15—1928.5)、《流沙》(1928.3.15—1928.5.30)、《思想》月刊(1928.8.15—1928年底或1929年初)及《創造月刊》(1926.3—1929.1)、《日出》旬刊(1928.11.5—1928.12.15)等。他們以這些期刊雜志為主要陣地,進行了一系列馬克思主義的宣傳活動,并有比較具體的理論分工,馮乃超、李初梨負責文藝理論和批評,彭康擔負宣傳馬克思主義哲學工作,朱鏡我介紹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分析國際形勢,李鐵聲展開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翻譯、介紹工作,對中國現代革命和文化都產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后期創造社成員所譯介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大都是通過日譯本介紹至中國,是在他們把福本主義傳入中國的過程中完成的。
經過以上抽絲剝繭的探析、溯源,便可理出這一事實:魯迅文藝思想中的階級意識,源頭是盧卡奇的“階級意識”理論,該理論經日本福本主義由后期創造社傳至中國。正是由于福本主義、后期創造社的影響,魯迅不僅某種程度上接受了盧卡奇的“階級意識”理論,而且也接觸到了盧卡奇的論著。正是由于后期創造社“擠”魯迅認識到須看 “幾種科學底文藝論”,魯迅先生才于1928年2月1日往內山書店購買了日譯本盧卡奇的《何謂階級意識》,成為最早接觸到盧卡奇著作的中國作家之一。這一時期,“階級意識”理論在日本和中國的傳播與接受,充分說明了一種理論“旅行”的現象:一種理論思想進入另一種異己的文化絕非暢通無阻,無論這種理論自身多么深刻、重要,其在異域的旅行、完全(或部分)地被接納是需要相應的社會文化條件的;同時,魯迅對“階級意識”理論的批判和吸納,也印證了一種文化接受的事實:一位偉大的思想家接受一種異己的思想文化,絕不會盲目地全盤接納,只會從本民族的社會文化的實際需要出發,有選擇性地進行吸收。
注釋:
(1)1924年9月,福本和夫回到日本,針對當時消極重建日本共產黨、忽視黨的領導權與先鋒作用的以山川均為代表的無產階級主導思想,進行了針鋒相對的論爭,二者的根本分歧在于是否重新組建日本共產黨。山川主義忽視無產階級政黨的重要性,積極支持解散日共,認為列寧的建黨思想不符合日本的客觀情勢,倡導無產階級運動大眾化的政策。針對山川均的消極主義,福本和夫多次著文予以批判,批判以山川均為代表的思想為經濟主義、工會主義、折中主義,批判山川均的消極建黨思想,積極倡導重建日本共產黨。福本和夫的這一系列革命主張,迅速贏得了日本左翼知識分子的廣泛支持。1926年12月,日共召開重建黨組織大會,福本和夫一躍成為日共領導人,其思想由此也正式成為日共及無產階級革命、文藝運動的指導思想。然而,由于福本主義具有左傾宗派主義的特質,加上盧卡奇(他本人因《歷史與階級意識》也受到共產國際的嚴厲批判)與福本和夫都先后批評布哈林不懂辯證法,而當時主持共產國際的正是布哈林,這些都注定了福本主義的命運。1927年7月,共產國際在莫斯科通過了日本無產階級運動的綱領,即《日本<1927年綱領>》,批判了以山川均為代表的折中主義和以福本和夫為代表的左傾宗派主義,參加會議的福本和夫回到日本后不久便被捕入獄,福本主義在日本無產階級運動中的主導地位結束。
(2)福本和夫獨特的革命階段論:第一,階級意識(通過斗爭,逐漸形成,并在一定條件下飛躍為意識革命);第二,政治革命;第三,經濟革命(利用政治革命來推動經濟革命)。
(3)所謂“分離結合論”是指根據馬克思的結合原理,從事結合前的分離工作。
(4)(5)關于創造社的分期問題和后期創造社倡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所呈現的極強的論爭批判色彩特征,詳見作者的《后期創造社在中國現代革命歷史中的得失》(《史學月刊》2012年第8期)一文。
(6)關于魯迅先生往內山書店購買的日譯本盧卡奇著作的書名問題,學界存在著不當的表述。黎活仁先生在論著《盧卡契對中國文學的影響》中,認為魯迅先生購入的是《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實則不然,這一問題在《魯迅全集》第 15卷“書刊注釋條目”的日文部分第832頁,有詳細注釋:“階級意識トハ何ヅャ《何謂階級意識》(今譯為《階級意識》——筆者注)。匈牙利盧卡契(G.Lukács)著,水谷長三郎,米村正一譯。昭和二年(1927年)東京同人社書店出版”。并且,在20世紀20年代,《歷史與階級意識》尚沒有完整的日譯本。盧卡奇論著最早的日譯本出現于1927年,日本翻譯界從《歷史與階級意識》中抽出兩篇文章《何謂階級意識》和《關于組織問題的方法論》,加上《列寧》,將它們譯成日文出版,這也是《歷史與階級意識》第一次被譯為其他語言在世界上出版。因此,魯迅先生1928年2月1日得到的這一日譯本應是《階級意識》,而非《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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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岳毅平)
I210.96
A
1001-862X(2013)03-0161-007
王銀輝(1979—),河南漯河人,文學博士,河南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新文學與外來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