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不住的秋

●張月瑛

不經意間，天道說涼就涼了，可能是嫌惡大田里冷的緣故吧，秋領著五谷雜糧的兒女們，陸陸續續地返回了農家的宅院。于是農家的宅院里頓時就熱鬧起來了。

你看啊。

走進農家宅院的這些五谷雜糧的兒女們，都是春天里農人們送出去的種子們的后代。他們的父輩們從農家的宅院里走出去的時候，還都是一粒粒種子。

走出去，也就是為了要走回來。那不是要到外面去看看熱鬧，看看土地的新鮮。他們是借一塊土地傳宗接代去了。就像那些燕子和什么什么各樣的候鳥們一樣，走出去是一雙一對，再走回來時是托家帶眷的，興通啊。

種子們的生兒育女跟鳥兒們的生兒育女有所不同，鳥兒們頂多是有兒女三五只，種子生兒育女可是以成百倍、成千倍、成萬倍地計算的?；貋砹?，那樣子，很有一種大部隊凱旋的架勢，在農人的身上，在毛驢的背上，在手推車上浩浩蕩蕩開進農人的宅院。

人們春播的希望有了成果，就像農人在數他生養了一炕的兒女，就有了收獲的感覺，自豪。不管這成果是大是小，畢竟是自己花了力氣的結果，也就有了成就感。何況今年是個好年景，農人的喜悅就比往年多幾倍、幾十倍、幾百倍。寫在農人臉上的喜興太重，農人的臉總是朝著地上，往下使勁。這樣，在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就都是五谷的兒女們的身影和秋院里農家的喜興事。

你瞧瞧東墻根那堆玉米，個個像小棒槌，成熟得直要蹦高，幾穗不安分的家伙，你拽我我牽你，爬上了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樹，“物以類聚”，這幾穗不安分的玉米總覺著沾沾自喜，覺著它們穗大粒飽，主人高看一眼，已經被留做了開春的種子，派上大用場的，它們也就搖搖晃晃地在那里展示自己的魅力。其實，也許是主人不經意間隨意拴上的幾穗，順手掛上去的呢！誰不知道，好的年景，隨便哪一穗玉米都是可以做種子用的。

秋收到了農家宅院里，農家宅院里塞滿了五谷雜糧，這可樂壞了農家的牲畜們。農家的牲畜就像過年一樣，什么東西都盡著量地讓他們吃個夠。圈在圈里的豬，吃飽后，就順著圈門子往外瞧，好像是做著豬八戒娶媳婦的美夢；要是哪天主人忘記關圈門，或者哪天主人干脆就沒想關圈門，它，老豬，可以叫它豬將軍，邁著四方步，大搖大擺地站在堆滿糧食的院里，盡情而又斯文地吃著“干了凈”的豬食，不再像往常似的，見到一點點糧食就狼吞虎咽，那多不斯文，有損老豬的形象。他正美美地想著，忽然被一陣笑鬧聲驚醒，眼前的一幕，差點把個老豬給逗笑了。

那是一群得意的雞們。你們他們，三一群五一伙地享受著老豬夢中的大餐，吃就吃吧，最讓老豬看不慣的是，它們吃飽了，吃夠了還不算，還在糧食上偎個窩休息。更可氣的是，幾個沒長大的秋不打子，狂得連糧食都不吃了，想吃肉。它們幾個東刨刨西找找，從大門的縫隙間鉆來鉆去的，好不自由。不知哪個鬼機靈發現了一只夾在豆棵里半死不活的螞蚱，大伙就毫不斯文地爭搶了起來。有的搶到了一只翅膀，有的搶到了一只肚子，搶到東西的急忙往一邊跑，想自己個享受，害得其它幾只都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追趕，追上叼著翅膀的那只，搶著啄了幾口，想來是沒有吃到肉味，急忙返回去追另一只，結果晚了三春了，那螞蚱的大肚子早就被另幾只分吃了。這時，一邊觀戰的豬幸災樂禍地哼哼到：看把你美的，沒吃到吧，活該！你說，豬也真是的，狗咬耗子多管閑事，濕的哩干的哩都沒有它的事，瞎攙和啥呀。它在圈里吃的也不差，每頓不也是玉米面高粱面的吃著嗎？自打糧食收到家里，就沒怎么給它吃糠咽菜呀！它就是圈里養的玩意，生什么氣呀！沒勁。

幾個小孩子也像閑不住的小雞。秋收到家里，農人心里高興，氣也格外地順當。孩子們瞧準機會，抱一捆子黃豆，撒丫子跑出門去，找個野地就燒起來，田野里青煙搖曳而起，像一棵什么什么秧棵，這秧棵不長葉，但是結果。果是從農家宅院里跑出來的四五個孩子，活的，趴成一嘟嚕。這樣的季節，誰說人不是一種特殊的莊稼呢？

農人最盼秋，也最喜秋，在遼西的鄉下，農家的好多好多打算都留在秋后才能辦理，家里必須添置生活用品和在農人眼中的奢侈品什么的，很多該辦的事都指望在秋身上，秋在農人的四季中就顯得尤為重要。所以在農人的眼里，好年景的秋就像一位雍容典雅的少婦，曳著華麗的長裙，風姿綽約地走進了自家的宅院。從這一刻起，農人的心里就盛滿了一種穩穩當當的踏實，這種踏實伴隨著一種憧憬的喜悅和收獲的幸福。躺在炕上，想著收到家的五谷雜糧，農人的心里就有了甜甜滋味，一閉眼，做的盡是美夢。那么，農人是不是夢見自己娶了個像秋一樣的媳婦呢？成熟、飽滿、祥和，雍容華貴，那只有問農人自己了，要不然，農人怎么會笑醒呢！于是，在農人的小院里，東一堆黃澄澄的谷子，西一堆金燦燦的棒子，南墻根戳著的高粱，院中央滾了一地的黃豆，什么什么的都迎合著農人的笑，農人在屋里筆，果實們在院里笑。這笑聲連成絲扯成片越過了一家一家的宅院蕩漾在整個村莊的上空，這笑發自農人們的心底，該笑！

笑著的農人在院子里轉，東抓一把喜歡，西抓一把還是喜歡；回頭看歡喜，往前看更歡喜。心里癢癢的，禁不住，就小心地用粗大的手掌搓幾個谷粒放在嘴里，咂吧咂吧嘴，就有一股原汁原味的米香讓農人嘗到了一種滋味，那應該是豐收后農家生活的滋味。富足，充實。農人的腳步兒變得輕快了，仿佛要扭秧歌，嗓子里就有了一股發自心底癢癢的撞擊，農人干咳了兩聲，用勁清了清嗓子，順手拽了把谷草扔給了圈里的驢，又扯了把頭晌兒剛從地里挑回來的、還綠著葉子的地瓜秧兒，扔給了豬。接下來沒事做，就突然想唱，想唱就唱，揚起臉，放開嗓子就來了一句《鍘美案》：

“我老包陳州把糧放，半路遇到了秦香蓮，可恨那陳世美，嫌貧愛富……”他這一喊立馬引起了農家宅院的聲援，驢呀、雞呀、鴨呀都跟著嘰呱地亂叫起來，就連那平常慵懶的豬都來了興致，哼哼著滿圈撒歡，農人嘻嘻地笑了，用手摸了一下滿是胡茬子的下巴，暗想，怎么說的，原來這啞巴牲口也通人氣呀！看來豐收了，都樂。看來這歡喜不都是人的，也有它們的份兒。農人滿意地低頭笑著，開始佩服起自己充滿哲理的腦瓜子來了！

農人站在院中看著一串串爬到屋檐下紅彤彤的辣椒，一捆捆竄到墻頭上的高粱，一樹樹掛在經霜的樹枝上的鮮艷的果目。眼睛就笑得瞇成了一條縫。那是看醉了農人的眼啊。

農家院里關不住的秋，就順著農人的梯子，爬到了農人的房頂，秋天，進到任何一個村莊，放眼望去，哪家的房頂不是黃澄澄的、紅彤彤的呢！

秋上樹了，秋上墻了，秋上房了，漫出了農家的宅院的秋，關不住，那就任它盡情地張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