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楓
對于中國新時期文學三十多年的發展,有一種解讀的視角非常獨特,即:在這個特定階段,當代文學幾乎是被“思潮”所推動的。從“傷痕”到“尋根”,從“先鋒”到“新寫實”,每一次文學上的狂飆突進,事實上搖旗吶喊的都是一些“概念制造者”。這種情形的優點在于文學總不寂寞,作家的創作也更有自覺意識,而缺點則是概念統領作品,多年以后人們首先想起的往往是概念,鮮有作品。
然而概念總會退潮,作家的寫作還在繼續。與炫目的口號剝離之后,作品本身是否具有魅力?這本身就是一個懸念。韓少功的長篇小說《日夜書》就是帶著這樣的懸念來到讀者面前的。這位八十年代就已名動文壇的“尋根文學”代表作家、“文體實驗”高手,從上一部《暗示》推出到今天的《日夜書》,已經時隔十年。
《日夜書》所寫的,仍然是韓少功所熟悉的“知青一代”,而比之先前的一系列作品,這部長篇小說的側重點在于描述知青們在回城之后的命運:有為官為商的,有成了前衛藝術家甚至流亡者的,有歷經磨礪性格大變的,有家庭不幸痛失愛女的……也和一般“講故事”的小說不同,韓少功的興趣顯然不僅僅在展現人物在生活中的跌宕起伏,而是加入了個人對時代、對中國人精神世界的種種思索。這種“形而上”的追求使得《日夜書》的很多段落并不像標準的小說,倒給人以閱讀散文甚至是“思想隨筆”的感覺。這恰恰也是韓少功在長篇小說創作的特色,他此前的《暗示》等作品同樣是以思辨性著稱的。
盡管已經從《爸爸爸》、《女女女》那個年代的強烈的“尋根”氣氛中走了出來,并且在《日夜書》中也一反《馬橋詞典》式的苦心經營,采用了“隨意而質樸”的結構方式,但作為中國最擅長也最熱衷于在文學形式上創新的作家之一,韓少功這次仍然屢有打破常規的寫法。大量的“閃回”和“跳接”,以及作者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別有匠心的插敘議論,使得小說在評論家眼中有著相當豐富的“可闡釋性”。應該說,寫作風格的創新對于韓少功已經不再是一種外在追求,倒像成了內在習慣。
然而對于大量停留在“愛好者”而非“研究者”層面的讀者而言,韓少功與馬原等作家的寫作風格也確實構成了閱讀上的障礙。尤其在追趕文學風潮已經不再是一種時尚的今天,小說的“怎么寫”往往不如“寫什么”更能調動大多數人的胃口。這個時候,不免會有人發問:文體實驗是否還有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樣迫切的必要性呢?或者說,令作家興奮的文學創新,是否已經成為注定無法觸及讀者的無的之矢?
以上話題引發的爭論,往往都是難成定論的一家之辭。但從馬原的《牛鬼蛇神》、韓少功的《暗示》和《日夜書》在不同讀者中的不同反響可以看出,原先就已經存在的文學閱讀中的分野已經越拉越大,讀者的分化更會加劇作家的分化。韓少功這樣的作家,也許注定是為文學史而非普通讀者的興趣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