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祖群,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副教授,碩導,中科院博士后
廣東人對主人家庭中男性小主人尊稱少爺,并且有從小慣寵百依百順的舊俗;晚清民國以來以繅絲為業、誓死不嫁的自梳女,取道香港,炒菜煲湯,跟隨主人一輩子的“土鯪魚”,這些都構成《桃姐》的主仆關系大背景。(列孚:《<桃姐>:簡單的深意》,載《電影藝術》2012年3期,33-36頁)正是基于此,原籍臺山的鐘春桃(即桃姐)得以自大銀幕走入大眾的視線。她自幼家貧,出生不久即被人收養,養父在日本侵華占領華南期間被殺,養母無能力再照顧她。國家戰亂,民眾顛沛流離,輾轉之下,桃姐被安排到羅杰家充當家傭。毫無疑問,桃姐是不幸的,她從小失去父母,晚年遭遇病魔,一生未嫁,世上沒有真正的血緣親人;然而,桃姐又是幸運的,她遇到了一戶好人家,一個好少爺,主人視她為家人,擁有親如母子的感情,晚年換來羅杰一家的感恩,換來人間孝道真情。相比較而言,厚顏無恥、嬉皮笑臉、屢次借錢去找洗頭妹的阿公,為贍養費三番五次在養老院里發生爭吵、全家移民到國外、音信皆無、被扔在養老院的阿婆,可能是其他老人更為真實的生活寫照。
電影《桃姐》中有過去-現在、生-死、真相-假象、正-邪、愛-恨、香港-大陸、男人-女人、婚姻家庭者-獨居未婚者、人性-權勢、個人-社會、家鄉-異鄉、家-養老院等極為豐富二元對立元素。能夠體現出這一系列的涉及時間,空間,人格的改變,影片必然是觸及多個視角。這其中,時間與空間的連接不是線性的。不同時間地點發生的故事可以相互產生交集,從而創造出實際生活中“不可能”的視覺角度,使我們打破了單一地展現一個地方的生活方式,從一個原點回到另外一個原點。基于時空角度之外,最后映襯為心理軸線,它將不同的時間、空間和人格心理合在銀幕上展現現實生活的新格局,映襯出觀眾自己的生活。(1)時間軸:桃姐一生都奉獻給了羅家,不是以線性敘事組織鏡頭,而是有所跳躍,穿插回憶和嫁接的時間片段,使羅杰與桃姐的主仆、母子關系更為突出。(2)空間軸:《桃姐》中,大的地理空間有北京(羅杰的工作之地)、香港(故事的主要發生場所)、舊金山(大多數香港人移民之地)三個。通過大的地理空間和小的鏡頭位移,展現人物情感。(3)人格心理軸:桃姐終其一生也沒有改變自己與這個家庭的關系,并以孑然一身來奉獻。她始終堅守著自己的仆人本分,雖主仆感情很好,但仍保持與主人的距離感,從而贏得了主人的回饋和尊敬;或者。而主人卻如同親兒子,善待母親一般善待仆人,最后在人格心理上贏得了觀眾。
第一,以情動人。世相萬千,人各有事。鰥寡老人自矜自持,主仆情重亦顯凄涼。生老病死,無非是人之常情。煽情克制,催淚處點到即止。2012年評價最好的藝術電影《桃姐》,一改以前藝術電影偏離大眾口味的陽春白雪,通過現實主義創作手法,截取了羅杰和桃姐的生活場景,講述垂暮老人故事,以情感人,(少彤:《誰來做中國藝術電影的推手》,載《大眾電影》2012年12期,44-45頁)一舉獲得第31屆香港金像獎5項大獎。人和人之間關系并不是都建立在商業交換的基礎上。如果淡忘人與人之間的親情,淡忘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那么生命還有何意義存在?即便是物質生活再充盈,那有何用?桃姐的扮演者葉德嫻形神兼備,秦沛信手拈來,劉德華勉強算是本色演出制片人。看劇本就哭了的劉德華最后改變只想擔任電影的監制的初衷,兼具主演和投資人的雙重角色,將自己圈子的大腕好友洪金寶、黃秋生、徐克等作為客串。投資不為獎,演繹的孝道人倫卻是每個人內心最深處的那一根感動神經,于無淚中給觀眾投去重磅催淚彈。鏡頭語言的對比鋒芒凌厲,中景空鏡頭殘忍到令人有窒息感。瑣碎平緩,大小腕兒適時亮相以及笑中含淚的小幽默串起全場。真實的生活,真實的人生,真實的老人,真實的自己,感動和溫馨并存,"有大起大落,平淡入里,感人至深,以情動人,讓觀眾明白善待親人、善待自己和善待周圍的一切的重要性。
第二,細節決定成敗。為了博得小外甥一笑,拍攝時候,劉德華展開大尺度美女照片,旁邊的“家人”跟著幫腔,最后小外甥會心的朝著攝錄機笑了,真亦假時假亦真也。(劉德華:《我的30個工作天——<桃姐 >拍攝日記(節選)》,載《讀者·原創版》2012年4期,52-55頁)還有桃姐鹵牛舌的那段鏡頭,生姜、大蒜、八角、醬油和醋放入油鍋里的滋滋作響,各種香料齊入鍋中,最后放入牛舌,蓋上鍋蓋,慢慢熬煮。想象得到會是多么的美味可口,甚至值得看完電影之后親自下廚模仿操作了。正是這種臺前幕后的認真和努力,在無數個細節中演繹了銀幕上的人倫親情。如果你看得夠仔細,會發現銀幕中每一處鏡頭都仿佛浸著人物的淡淡心緒,每一個眼角眉梢的側目凝神中都體現著生活的本真。特別是葉德嫻的演技刻進了每一道皺紋上,溫情地印在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桃姐》是許鞍華作品里又一聚焦香港普通市民生活的電影。片中濃濃的主仆親情讓人觸動,滌蕩心靈,感慨萬千。同時,這又是部非常商業的電影,諸多香港明星輪番出鏡讓該片星味十足。這種拍攝生活細膩、貼近底層的真實,牽動著同樣生活在大千世俗世界的觀眾的心,以細節催生出極大的共鳴。劇中各色人物,平靜如水,沒有刻意的眼淚和大悲;劇外,社會變遷,暗潮涌動,一個小人物卻振聾發聵出一場時代樂章。許鞍華用干凈簡潔的微小鏡頭語言來講述一個個再普通不過的小故事。所有的情感都通過細節慢慢滲透進心里,然后再渲染開來,催人淚下。
第三,人物角色到位。桃姐的善良。身為女人的桃姐,于細微中竟然表現出如此的善良,屢次向她和她的干兒子借錢卻遲遲不肯歸還的堅叔給她買個蛋撻就可以再次輕易借走300元;仍舊不知羞的他再次再來借時,干兒子都不想再借了,她安慰到還是借給他吧。這哪里是借,分明是要,借的錢哪有還期?“讓他去找吧,都這把年紀了,他還能找幾回……”(郭文婧:《觀影<桃姐>——因為平凡,所以感動》,載《電影評介》2012年9期,37頁)因為她懂得堅叔的老來尋歡不過是垂垂暮年最后的掙扎,她懂得老少分離的悲涼和人生的無奈。這也是桃姐作為性情中人對于同病相憐的人最后一絲安慰。兒行千里母擔憂,出門在外的游子歸來,翹首盼望的女人要么是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要么是襁褓里拉扯自己長大的白發母親。《桃姐》選取慈母背影這個傳統意象:出差回家的羅杰,看到的是在陽臺上望著他歸來的桃姐的身影,她一轉身背影便成為永恒。觀眾與人物的心情在背影的定格中成為永恒,沉浸于母子情緒回首的剎那。(沈萍萍:《那些流水,那些花——電影<桃姐>敘事細節中的情感元素分析》,載《大眾文藝》2012年12期,139頁)每個觀眾在拭去自己眼淚的同時,實際上是反襯自己家里靜坐在永恒的夕陽下,在等待著自己的慈母。最后劉德華的“走入一個年華老去的世界,以為只有一片夕陽落日,原來也會有喜出望外”怎不讓人感覺溫暖與祥和?(王文中、呂歡歡:《<桃姐>:捕捉香港社會人生百態的典范》,載《芒種》2012年6期,197-198頁)桃姐實際上隱喻著中國傳統文化的慈母意象,她將羅杰看成了兒子。
桃姐的抗爭與宿命。養老院里一位老人不幸過世,和她時常說話的院友梅姑不幸病危,桃姐自己也多次進入急救病房和手術室。死亡的恐懼撲面而來,桃姐躺在病床上說:“我半截身子都埋在土里的,神會給我們安排的。”表面是一種坦然,其實是一種對自己生命的隨和一世、入土為安的豁達胸懷和對死亡之神的無奈抗爭。沒有撕心裂肺聲的哭喊,沒有呼天搶地的控訴,有的甚至是透過了桃姐清澈的眼睛的過濾之后,再呈現給我們,為此而減去了人生里多少的蒼涼與無奈。《桃姐》中背井離鄉的個體,飄零于多個地理空間,這些都成為了背景而非早期作品中刻意凸顯的主題。生與死的命題,在許鞍華的作品中有時慘烈有時宿命,但也越趨“常態”。(龔艷:《<桃姐>:非典型敘事與張力人物關系》,載《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12年6期,90-92頁)生老病死是每個人來到這世間都必須經歷的過程,往往自己的遭遇感覺不痛,身邊所關心的人的命運才讓你痛不欲生。年輕的朋友因為限于生活閱歷不能想象這個隔代之痛的過程。羅杰與神父最后在桃姐的病床前的祈禱,如果上天不愿意早一點見到桃姐的話,就讓她闖過手術這一關吧,見到不久從美國回來的過周歲的五世小外甥吧。他們親身經歷艱難,然后才懂得怎樣去安慰別人。最后小外甥周歲之禮的天倫之樂,五代人擁簇桃姐的“全家福”終于實現了,桃姐沒有遺憾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難道基督真的給世界上的每個人都設置了生老病死的定數了嗎?所有的悲歡離合,生死存亡,輪回更替,都逃不過上帝的眼睛和他手中那本《圣經》。用“憂患有時,傷痛有時”等一切皆有時的觀念,給自己支起一片寧靜的天空。因為一切有時,桃姐坦然地接受了生死,接受了相聚與分離。(秦喜清:《<桃姐>:低調而華美的人性綻放》,載《藝術評論》2012年4期,74-75頁)她最后和所有人一起卸下因生命消逝而不得不卸下的重負。沒有包袱,也不給活著的人帶來負擔和痛苦,自己不留遺憾的輕輕的離去,她的死實際上是一種終極幸福的體現和一生抗爭之后的大徹大悟。
超越主仆。桃姐是孤兒,被人收養后到羅杰家當了家仆,與這個家庭締結了契約關系。試想,一個在羅杰家服侍了四代人,為主人勤勉持家60余年的女仆人,當晚年70多歲中風、干不動時候,羅杰出錢送她進養老院,羅杰就像桃姐之前照顧自己一樣來照顧桃姐,用一顆感恩的心去回報桃姐,羅杰的姐姐雖移民美國也打算在桃姐去世后承擔喪葬費。羅杰以自己作為桃姐的干兒子自稱,贏得對桃姐的尊重,也贏得養老院里其他鰥寡孤獨者的羨慕。羅杰為講孝義,桃姐以自己不會用手機為由拒絕羅杰的好意,實際上是“兒在外打拼,母親不想煩擾”的情誼。(侯占香:《用和諧語言營造的和諧氛圍——電影<桃姐>經典臺詞解析》,載《佳木斯教育學院學報》2012年12期,70頁)這種義無反顧的敬老養老責任是烏鴉反哺、羔羊跪乳的現代孝行體現,是親情、關懷與感恩主題的高度弘揚。羅杰與桃姐表面是主仆關系,實際上更似母子關系。隨著香港電影《桃姐》在內地的熱映,人們發現身邊這種主仆深情的故事太少了,于是岳陽女孩朱婀琴與保姆袁妹如演繹的大陸主仆情深得到人們的一致贊許。(李小飛:《“移情別戀”報恩“桃姐”:有一種親情別樣動人》,載《幸福(婚姻)》2012年11期,27-29頁)
傳統的宏大歷史敘述被微小的家庭敘述和側影所代替,然而羅杰的小學同學聚會唱的集體歌謠、羅杰從香港來到北京拍片打拼天下穿梭于導演制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母親為桃姐熬制的無姜燕窩湯、羅杰為母親遞上的蜂蜜菊花茶、羅杰雇人將租占房間的老頭趕走、養老院老板吃回扣鉆政府制度空子、平分負擔老人的養老院費用的女兒與兒子最后與養老院工作人員等扯皮罵架、“志愿者”在中秋節看望老人在鏡頭前的做作表演、被要求繼續坐在座位上不許走開的老人們的唏噓不已、特地打扮的桃姐看見心中偶像時的那份少女般溢于言表的激動和喜悅、堅叔為“看病”屢次借錢最后去泡洗頭妹找妓……無不是真實的生活點滴,但是背后又浸透著生活的政治、社會規則和時代變遷等。這到底是在講述生活還是講述生活背后的大歷史?!特定角度的深入描寫,看似凌亂的鏡頭,嘈雜喧鬧的氛圍,以小見大展示廣闊的社會畫面,揭露社會問題。《桃姐》通過以香港老人院為背景,引領人們思考逐步走向“老齡化”的社會當中,老人將如何頤養天年的問題,并且觸碰香港浮華表面下的最敏感的神經,在麥克盧漢的“地球村”的視角下,折射了更大范圍內的普遍的社會現象。(陳琳煌:《解析電影<桃姐>熱播現象——基于傳播學的視角》,載《電影評介》2012年15期,16-18頁)《桃姐》寫出了在中國現在這種不成熟的養老體系下,老年人切身切實的困苦與無助。養老院難道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敬老院中盡是患有癡呆癥的老人,盡是骯臟難聞的廁所,盡是摘不干凈生蟲的蔬菜,還有大聲呵斥的工作人員,擁擠不堪的個人小空間,以及千奇百怪的生活起居規律。難道操持一輩子之后,到了人生暮年,子女紛紛到外面打拼過起自己的二人世界、三人世界,自己只能拿著老伴的遺像被迫送入敬老院,陷入人生最后的孤寂嗎?如果你問今天中國大陸的一千個人,會有一千零一個人說:老了誓死不進敬老院?如果是子女這么問他(她),還要加上一句:你怎么這么不孝順?我老了,你就這么虐待我?
傳統意義上的四代同堂中國式大家庭形態正在逐漸消失,旅行式的生存于每個人而言是孤獨的,更是與儒家倫理中的那個家庭實體分離的,人們找不到家的歸屬感。整部《桃姐》沒有刻意去表現強烈的戲劇沖突、沒有正反兩派、沒有高潮,一切都像電影英文名一樣如生活般簡單平淡。通過拋出老齡化問題、新移民潮、電視電影圈的各種丑態,折射香港社會所面臨的現實問題,卻不多加評價,全部交由觀眾自己體會個中滋味,這點正是導演的高明之處。影片中的那種久違的親情正是對于如今老年人生命關懷問題的一種回應與呼吁。也是導演在后現代語境下焦灼不安中對種種社會缺失的失落與追尋,表達了導演深沉博大的人文主義情懷,(曾兆榮:《淺析影片<桃姐>的藝術風格》,載《劇影月報》2012年6期,33-34頁)展現了中國人之間歷史傳承下來的特有關系,其中隱含著中華民族自古以來所具有的特殊的“人情味”,以及深層次的民族傳統習俗。(傅琦:《人間真情至愛的展示——談香港電影<桃姐>的成功之道》,載《藝苑》2012年4期,51-53頁)觀眾在觀看影片幸福個案的桃姐特寫,最后產生短期的、以解決現實問題為目的的自我反思活動,從而進行推己及人、設身處地的道德思考、老齡化反思。(劉娣彤:《電影<桃姐>熱播現象的傳播學思考》,載《中國傳媒科技》2012年20期,234-235頁)或許“桃姐”中所反映出的現象只是香港回歸后諸多社會問題中的冰山一角,但那也是大陸進入老齡化社會、經濟社會轉型、思想道德滑坡的一針清醒藥劑,更是一種警示良言。影片實則是對當前年輕一代“80后”、“90后”不贍養老人、不孝敬老人,啃老、坑爹等諸多行為的絕妙諷刺。影片也是對大陸政府一對夫婦只準生一個孩子計劃生育政策導致“421”畸形家庭結構,政府養老保障不健全、家庭無法承擔贍養老人重任的一種社會學反思。2000年,中國65歲及以上人口比例為7%,正式步入老齡化社會。2010年我國的總和生育率只有1.18,2012年的總和生育率是1.4左右,遠低于日本和德國等人口危機國家。截至2012年,中國60歲及以上人口占比達為14.3%(其中65歲及以上人口占比達到9.4%);學者經過計算2032年,中國65歲及以上人口占比將在突破20%,2049年將突破30%。中華民族全面形成“4-2-1”的人口格局。(蘇劍、陳彥斌:《人口老齡化對中國經濟的影響大嗎》,載《光明日報》2013年3月22日)這不是盛世危言,而是通過影視根植于現實的一種直面人口經濟社會轉型的歷史反思和追問。
多年來,電影界高度集中于政治話語權和宏大的歷史敘述,導致人們在觀看電影時候如同看歷史,縱橫時空之外,感覺這些內容和自己沒有太大聯系。大歷史轉型背景之下若干小人物的浮萍命運,雖然微不足道,但是確實一種值得關懷的視角。香港回歸后,諸多社會問題一起撲來,桃姐只是一個被時代拋棄在養老院的文化符號,幸而得到羅杰的照顧,得以終其老年。她是不幸的,不幸是歷史轉型時期的必然;同時也是有幸的,有幸卻是個人機遇的偶然。這只是大歷史轉型背景之下冰山一角,桃姐給我們深刻的社會啟示:原來小人物的卑微故事也是一個社會學大問題。當我們把若干歷史的不幸和個人有幸顛覆過來,當社會問題不再是討論的焦點時候,這個電影就可以塵封在歷史檔案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