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鴻著/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
《出梁莊記》是作家梁鴻繼《中國在梁莊》之后的又一部紀實文學作品。該書展現的是進城務工的梁莊人的生活和命運。作者跟蹤采訪數十位散布于全國各地的梁莊打工者,揭示他們的工作環境、生存現狀與心理狀態,進而映照出當代進城民工的奮進、掙扎、堅持和困頓。
采訪對象或年輕,或衰老,有的打工僅1年,有的則長達30多年。他們行蹤不定,散于各地,這些人物的命運和表情宛如一組組標簽,累加起來,就是整個中國進城農民的生存圖景。
隨著我國現代化、城市化的快速發展,“進城務工人員”已經成為一個新興的、日益壯大的勞動群體。這個群體往往老中青三代皆全,以地緣為基本單位,以血緣為細微構成,他們自成一體又相互獨立,是城市的建設者,卻無法真正成為其中的一分子。
書中用“扯秧子”這個方言詞形象地道出了農民在城市的生存狀態及彼此相互交錯的存在。一條“秧子”的根往往能扯出幾十號人,這些人往往是錯綜復雜的親戚關系,干的工作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每一個城中村幾乎都是以老鄉為單位聚集在一起的。扯秧子,扯出一條條城鄉之間的根,以及那些被現代性、城市化拋棄了的生活方式和倫理道德。這些生命力旺盛的“秧子”,頑強地朝城市的鋼筋水泥扎根,尋找生命的營養和空間,最終也讓城市的面目模糊曖昧。
然而,盡管這種“扯秧子”的連帶效應使進城打工者形成了相對穩定的生活組織形式,但卻并沒有帶來與之相對應的穩定的生活和心理狀態。他們依然沒有被接納和認可,注定只能成為沒有明確組織關系、內部聯系緊密卻無法真正團結的群體。他們為一塊錢打群架,組織大型集會抗議老鄉的三輪車被沒收,這樣的行動與其說是“主持公道”,不如理解成一種強大外力環境壓迫下的個人變相保全行為。這種抱團效應背后,是對被疏遠、被排擠、被隔離的下意識保護和淺層次反抗。
書中多次援引被訪者的口述,還原他們在西安、內蒙、北京等打工地討生活的卑微、艱難和不計后果的努力。他們干著骯臟繁重的體力活兒,這是城市能給他們的唯一機會。無論是他們的工作、生存狀態,還是后輩對長輩工作的不解、不齒甚至仇恨,都是進城民工“羞恥”現狀的一個體現。“他們的存在和形象本身就是羞恥,他們被貼上了標簽。同時,羞恥又是他們唯一能夠被公眾接受和重視的方式,也幾乎是他們唯一可以爭取到權力的方式。他們作假,偷竊,吵架,他們骯臟、貧窮、無賴,他們做最沒有尊嚴的事情,他們出賣身體換取生存,他們頂著這一‘羞恥’的名頭走出去,因為只有借助于羞恥,他們才能夠存在。”
作者并沒有站在道德評價和身份認知的角度來使用“羞恥”一詞,因而,這個尖銳的詞語在文中并不具備任何主觀評判色彩。在當代,城市越來越像一部機器,強大、冷漠、按部就班、秩序井然。在這樣強硬嚴苛的現實語境前,任何冒進的抗議和斗爭都將失敗。

這是一條蒼茫的進城路。打破夢想畢竟是殘酷且痛苦的,這些進城民工為了生活抑或更好的生活,離開鄉村和土地,走進鋼筋水泥。他們建設城市,并試圖成為其中的一部分,為此,他們百般嘗試,在這其中,千百年固化下來的農村文化傳統被不斷拋棄和修正,成為一種不倫不類、曖昧不清的生活法則和評判標準。
書中關于傳銷的講述令人印象深刻。“一個被懷疑搞傳銷的年輕農民,當他想到他在社會上的存在時,首先想到的是:沒有身份。他們渴望得到承認,社會的和他人的,渴望獲得平等,渴望進入一個體系,渴望在這個社會組織中找到自己生存的基點和存在的價值。”
傳銷是普通民眾獲得金錢、權力和尊重的一條極具誘惑性的快速通道。它能使人迅速擺脫因為貧窮而帶來的自卑、不安全感和身份的缺失。這是一種被曲解和解構了的成功學,被渴望在城市中尋找“美麗生活”答案的農民以扭曲和非正義性的方式呈現。
與此類似的是花樣繁多的作假和欺詐。在急劇膨脹的發財夢面前,道德的邊界顯得異常模糊。然而,局中人對此并不以為然,他們認為,這些本身就屬于工作的一種,如果做得好,便是“成功”和“個人價值的實現”。采訪中,他們津津有味地講述自己的傳銷和作假經歷,仿佛只是別人的故事,因為“它實在太普遍了。”
不難看出,作假的背后,是一種急切地渴望被接受、被融入、被認可、被接納的進城之心。這種心態本身又具有多重內因——有的農民厭倦了農業和農村的貧窮,想來城市碰運氣;有的想為子女提供更好的就學和生活條件,來城市尋求物質生活的改善;有的已經在城市落腳,有一定的物質積累,但卻被“農民”的帽子所累,想改變身份,在城里扎根。可無論抱著哪種心態,這些“在場者”最終都發現,正如要真正離開農村一樣,完全融入城市異常艱難。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思想觀念的沖突,生活方式的差異,社會秩序的壁壘……更深層次的是,傳統農業文明在適應過快進行的城市化進程和城市文明過程中,必然產生的陣痛和拉扯。農民工作為城市的主要勞動力,建設了物質的城市,卻只能享受精神的貧窮。
上述情形產生了一個共同結果,那就是被采訪的絕大多數進城民工都對所在的城市沒有任何感情,這或許與很多人之前對農民工心態的主觀揣度大相徑庭。
在眾多梁莊人中,無論是在城市最低層掙扎的,還是資產上百萬的,在被問及是否有意在城市定居時,多數的反應是直截了當的拒絕。在他們看來,城市只是一個工作的地方,“好壞我們沒關系”。在他們看來,在城市里工作,與在田地里耕種本質上并無區別。
這種心態直接指向一個問題,城市屬于誰?誰才有資格享有城市的資源及其帶來的各種便利?如書中描述的那般,對于進城民工,城市設計和管理者為他們設定了太多的“禁止”和“不能”,不管這些行政色彩濃厚的條條框框帶有多少“不得已”的因素,但起碼直接導致了他們的生活困境。
“城市讓生活更美好”。本書站在進城務工者的角度上卻對此提出質疑。他們的生活似乎在揭示,現代城市每推進一步,那些混沌、卑微而又充滿溫度的生命和生活就不得不退后一步,甚至無數步。
文中的多數被訪者在如祥林嫂般講述城市生活的艱難時,也無一例外地表達著對故鄉的向往。大到婚娶壽辰,小到省親看病,在榮華富貴時,孤獨困窘時,走投無路時,人們都會想回到梁莊。不光在外面的人這樣做,留在梁莊的人自己也認為,故鄉始終是歸宿,在外“討生活”只是暫時的。梁莊不僅是一個地理意義上的位置標記,更是一種心理歸依。這其中折射出來的,是進城農民在受到擠壓和碰撞之后內心的退守。
《出梁莊記》仿佛一聲棒喝,以農民的語言和視角,呈現了一個我們熟悉卻并不了解的城市。并不在主流敘事視野中的一類人群,推動了城市的發展,卻被城市留在了路上。傳統與現代、城市與鄉村的斷裂從未如今天這般明顯和迅速。面對斷裂,進城民工的出路問題已遠遠超出了城市本身。或許,真如作家劉亮程所言,這個世上只有故土,沒有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