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建新
(江蘇省平潮高級中學,江蘇南通市226361)
魯迅在《不應該那么寫》一文中引用前蘇聯作家惠列塞耶夫的《果戈理研究》第六章里的話說:“應該這么寫,必須從大作家們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領會。那么,不應該那么寫這一面,恐怕最好是從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學習了。在這里,簡直好像藝術家在對我們用實物教授。恰如他指著每一行,直接對我們這樣說——‘你看——哪,這是應該刪去的。這要縮短,這要改作,因為不自然了。在這里,還得加些渲染,使形象更加顯豁些。’這確是極有益處的學習法……”毛澤東詩詞手稿以及他修改過的清樣稿就是一代偉人為我們留下的極有益處的教材。本文以這些珍貴的第一手材料為依據,并結合發表稿與最終定稿的對照,摘取毛澤東錘煉字詞的部分實例,來分析毛澤東詩詞的煉字藝術。
俄國作家阿·托爾斯泰道:“在藝術語言中最重要的是動詞……因為全部生活都是運動。”所以無論為文還是作詩,煉字首先考慮的就是動詞的錘煉,這是使“字立紙上”的重要一環。身為具有創造性特征的詩人毛澤東自然也不例外。如《七律·到韶山》首聯有一手稿原為“別夢依稀哭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正式發表于《毛主席詩詞》(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12月版)時改為“別夢依稀咒逝川……”為何要改“哭”為“咒”呢?據報載,這是毛澤東在廬山會議期間就詩稿征求意見時,接受湖北省委秘書長梅白的建議而改定的。毛還詼諧地稱梅是他的“半字之師”。“半字師”佳話使得讀者的探究興趣更濃。這首詩“通篇寫三十二年的歷史”,“哭逝川”是政治家詩人為三十二年前家鄉的農民運動慘遭鎮壓而倍感痛心、對勞動人民的苦難生活深表同情的形象描述。比較“哭”與“咒”這兩個動詞,用“哭”字來表明了詩人對可詛咒舊時代的痛恨未嘗不可,但分量不夠,未能完美表達作者心中的情愫。改為“咒”字則把詩人對苦難制造者的深惡痛絕、對故鄉人民的深情厚愛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了。一個“咒”字,使得疾惡如仇、愛憎分明的革命家詩人的形象躍然紙上。它言簡意深,內涵更為豐富,最真切地表達詩人獨特的生命體驗,因而也特別耐人尋味。所以難怪大詩人郭沫若盛贊:“用了一個‘咒’字是特別驚人的。這和習慣上的‘泣逝川’、‘感逝川’等斷然不同。在我看來,這就是詩歌語言上的革命。”
清代學者沈德潛說:“古人不廢煉字法,然以意勝而不以字勝。”錘詞煉句的核心其實就是“煉意”,寫詩就要追求“語意兩工”。酷愛古典詩詞的毛澤東自然深諳此理,他對《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結句的推敲就是典型。這首詞是以“同心干,不周山下紅旗亂”收束全篇的。《人民文學》1962年5月以總題《詞六首》發表該詞前,編輯部呈送毛澤東審定的傳抄稿為“同心干,教他片甲都不還”。以口號式的“教他片甲都不還”作結固然解氣,雖是壯語,但過于直白,不能給人回味。這與沈義父所說的“結句須要放開,含有余不盡之意”的要求相距甚遠。再加上詞譜要求末字要用仄聲,“還”為平聲,不合律,非改不可。改句“不周山下紅旗亂”創造性地運用共工怒觸不周山的典故,賦予古老的神話以嶄新的意義。它化實為虛,以虛帶實,變就事論事為借典立言,把神話與現實、共工與紅軍有機聯系在一起,是對人民戰爭必勝的堅定信心的藝術表達。這個備受贊賞的結句是毛澤東注重錘煉的收獲。宋人范溫說“好句要須好字”,末尾的“亂”字就是為這個“好句”“橫空出世”而立下汗馬功勞的“好字”。這個“亂”字不是說混亂、紊亂,而是指眼花繚亂。它新穎別致、意味深長,令人耳目一新。正如學者蔡清富、黃輝映分析的那樣:“紅旗揮舞搖動,紅旗迎風翻舞,紅旗繚亂擁擠,紅旗亂翻,紅旗招展,紅旗耀眼,數不清的紅旗使人眼花繚亂;同時那種旺盛的士氣,那種‘熱烘烘、氣昂昂’的情景,那種轟轟烈烈的聲勢和威風,不都蘊含在一個‘亂’字中么?”除了一個“亂”字,還有哪一個形容詞能夠如此準確、貼切地展示這虛實相生、崇高壯美的意境呢?這個概括力極強的“亂”字用得十分傳神,是“錘字堅而難移”的典范。
《清平樂·六盤山》下闋開篇為:“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1957年《詩刊》創刊號發表時,則為“……旄頭漫卷西風”。1961年毛澤東應寧夏同志囑手書改為“紅旗漫卷西風”,1963年12月《毛主席詩詞》出版,正式定稿為“紅旗漫卷西風”。旄是古代用牦牛尾裝飾的旗子,旄頭是指旄的上端,后就用來指代旗子。“旄頭”固然“古色古香”,但它是個失去生命力的文言詞,畢竟與讀者有些“隔”。再說用古代的旗幟來指稱紅軍的戰旗,缺乏時代氣息,無法承載革命的象征意義,用在這里是不得體的。改用“紅旗”不僅指稱準確,而且通俗易懂,形象鮮明,非常突出(“紅旗漫卷西風”為主賓倒置句,如此句式就是為了強調“紅旗”)。隨意翻飛的紅旗在藍天、白云、高峰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耀眼,象征著革命、勝利的紅旗為這幅輕松、優美的圖畫增添了色澤與亮度。“紅旗漫卷西風”是“景語”,也是“情語”:它融注著毛澤東率領中央紅軍“過了岷山,豁然開朗”、革命形勢“柳暗花明”的欣喜之情,詩人的瀟灑自信、成竹在胸的雍容風度也盡在其中。這極具色彩美和象征美的紅旗意象在這里又為毛澤東的紅色人生抒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改“旄頭”為“紅旗”,看似尋常最奇崛,可以說是詩人精心甄選唯一的名詞,是有利于融情于物的一個精彩范例。
數字入詩,古已有之。毛澤東也特別喜歡借助于數字來開拓、深化詩歌的意境,增添詩情畫意。他尤其喜歡用“一個最有力量的漢字”——“萬”。《毛澤東詩詞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里的67首詩詞,用“萬”字達33處之多,其詩詞的名言警句大多和“萬”字相關,如“看萬山紅遍”、“萬類霜天競自由”、“飛起玉龍三百萬”、“百萬雄師過大江”、“一萬年太久”等等。大數紛呈的詩句彰顯了毛澤東的豪放大氣。不過作為大氣魄、大手筆的毛澤東對數字的運用并非隨意,看似尋常的數字并非得來全不費工夫,數字的敲定實則蘊含著詩人的精心選擇乃至于認真的測算。如《七律二首·送瘟神》其一頸聯曰:“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而一手稿為“坐地日行三萬里,巡天遙渡一千河”。作者為什么要改“三萬里”為“八萬里”,并改“遙渡”為“遙看”呢?這在他1958年10月12日致周世釗的信中說得很明白:“坐地日行八萬里……是有數據的。地球直徑約一萬二千五百公里,以圓周率三點一四一六乘之,得約四萬公里,即八萬華里。這是地球的自轉(即一天時間)里程。坐火車、輪船、汽車,要付代價,叫做旅行。坐地球,不付代價(即不買車票),日行八萬華里,問人這是旅行嗎,答曰不是,我一動也沒有動。真是豈有此理!囿于習俗,迷信未除。完全的日常生活,許多人卻以為怪。巡天,即謂我們這個太陽系(地球在內)每日每時都在銀河系里穿來穿去。銀河一河也,河則無限,‘一千’言其多而已。我們人類只是‘巡’在一條河中,‘看’則可以無數。”詩人的自述已把詩中兩個數字的妙用講得清清楚楚了。原稿虛數對虛數,未嘗不可,但不能給人以深刻印象。定稿改為實虛結合,使科學與藝術結緣,天文與詩歌交融。好一個自轉時逍遙自在,公轉時人可遙巡!這里既有科學的推斷,又有獨特的想象,還有神奇的漫游。“八萬”與“一千”,一實一虛,虛實互見,相得益彰。這樣使得人間與天上、現實與夢幻、科學與神話交織在一起。尋常數字的巧妙插入,化平淡為神奇,創造出亦真亦幻的藝術境界,增強詩句的藝術感染力。這大氣磅礴、雄奇瑰麗的名句與作者精心錘煉數字密不可分,我們又怎能心中無“數”?
宋代詩話家羅大經說:“做詩要健字撐拄,活字斡旋。……撐拄如屋之有柱,斡旋如車之有軸。”他所說的用于斡旋的“活字”就相當于現代漢語所講的虛詞。羅大經從實詞和虛詞的辯證關系的角度講了錘煉虛詞的作用。的確虛詞不“虛”,錘煉虛詞可以獲得疏通文氣、開合呼應、活躍情韻、化板滯為流動等美學效果。毛澤東也非常重視對虛詞的錘煉。如《沁園春·長沙》結句,作者有一手書為“曾記否,向中流擊水,浪遏飛舟?”,還有一手書“曾記否”作“還記否”,而最終定稿為“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還”、“曾”作為副詞,意思差不多,都有用來加強語氣的作用。不過細細品味,“曾”字除了有“激發”回憶的作用之外,還有一種對“往昔崢嶸歲月”的留戀與自豪寓于其中。“曾”字使詩句更為典雅,別具韻味。那么詩人改“向”為“到”又是為什么呢?首先從表意的要求來看,用“到”字更準確。“向”表明“擊水”是要從江岸游到江心的,這只是一種趨向。而“到”不僅交代了這個“趨向”,而且也“畫”出了“擊水”的“過程”,動感十足,給人以動態之美,這樣把“同學少年”中流砥柱般的雄姿英發展現得更偉岸,把青年毛澤東“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豪情壯志表達得更充分!一個“到”字也就成了響亮回答“誰主沉浮”最有力的第一聲。其次從聲韻的角度來看,用“到”字更妥當。古人煉字向來就有追求“響字”一說。“向”為齊齒呼,“到”是開口呼,“到”念起來比“向”聲音響亮。“到”字擲地有聲,鏗鏘有力,風華正茂的“百侶”激流勇進的青春朝氣、以天下為己任的昂揚大氣在這“到中流擊水”的誓言聲中得以升華。音義俱美、聲情并茂的“到”字給人以雄渾激昂之感,讀來令人蕩氣回腸的全句,與這個響亮的開頭字不無關系。真可謂一字妥帖,全句生輝。
毛澤東的煉字不僅實詞、虛詞并重,而且還把煉字的范圍擴大到標點符號領域。如發表在1957年《詩刊》創刊號上的《菩薩蠻·黃鶴樓》一詞的下闋標點為:“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到1963年結集出版《毛主席詩詞》時,下闋的標點改為:“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修改后的標點不僅僅是語法上的標點,更是修辭上的標點,為詞作增色不少。——一個問號,讓人浮想聯翩,耐人尋味,把讀者引入詞作的意境;一個嘆號,恰似重槌擊鼓,昂揚激蕩,把詩意推向高潮。毛澤東對兩處標點的小小改動,極好地配合文字,形象地展示出他心緒的起伏與變化的過程,使得作品所表達的感情變得更加強烈、深沉。再如《水調歌頭·游泳》里的名句“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作者為了這個名句句讀的最優化,“,”的位置前后挪動了4次。因而出現了上六下五句式與上四下七句式(按照詞律,這兩種斷句法皆可)并存的狀況。經過反復比較、斟酌,毛澤東最終采納了袁水拍的意見,又改回了《詩刊》創刊號正式發表時的上六下五句式。相比較而言,該句式主體突出,背景鮮明,語氣連貫,呼應緊湊,節奏明快,給人以氣勢恢弘之感。這樣,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6年9月出版的《毛主席詩詞》里,這個逗號的位置才最終確定下來。作家秦牧說“講究文學語言,同時,也得講究標點符號的使用”,信哉斯言。
寫詩難,煉字更難。古人有“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為求一字穩,耐得半宵寒”的感慨。毛澤東自己也有“詩難,不易寫,經歷者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慨嘆。的確百鍛為字,千煉成句,“善為文者,富于萬篇,貧于一字”。俄國大作家列夫·托爾斯泰認為:“語言藝術家的技巧,就是在于尋找唯一需要的詞的唯一需要的位置。”從以上列舉的六組煉字實例來看,有毛澤東為“尋找唯一需要的詞”而對動詞的推敲、對形容詞的遴選、對名詞的斟酌、對數詞的取舍,也有對虛詞(副詞、介詞)的琢磨,還有他為了增強修辭效果而對標點的修訂。“新詩改罷自長吟”,這些苦心刪改的煉字范例,不僅讓我們非常直觀地看到毛澤東吟詩填詞的一絲不茍、精益求精,也是我們寫詩煉字如何做到“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見色”的“實物教授”,它讓我們明白了“不應該那么寫”而“應該這么寫”的道理。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深入研究、用心揣摩一代偉人的這些錘詞煉字的“示范”,對我們詩歌鑒賞水平的提高與詩詞創作能力的提升,定會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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