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奧克蘭見到多年未見的臺灣朋友王先生。他父親是圓山飯店創辦時的財務總監。
王先生有一個愛好,就是跟任何人見面,包括吃飯和會談,手里永遠不離一部攝像機。你從馬路對面過來的時候,他在馬路這一邊的斑馬線等你,就開始攝像了。從你過馬路到和你打招呼,到你和每個人握手、擁抱,到落座、點菜,他都面帶微笑地在一邊錄著。你聊天的時候他繞到戶外,在窗外繼續錄。一開始我有點煩,有點不自在,我說你就不能好好坐下來和我們吃點東西嗎?他笑笑,就不錄了。后來才知道,在告別每個朋友的時候,他會連夜給你刻一張光盤,把你所有的片斷剪輯好,編成一個小短片,甚至還配上一段音樂。我臨走時還和他提起,我特別喜歡臺灣的牛肉面。他微微地笑著,慢悠悠地說:“下次有機會去我家吃吧。”
在奧克蘭,我去王先生家中吃了一頓牛肉面。那天呈現在我面前的是,桌上擺著一大碗面,還有兩碟配菜。一碟是水焯的青菜,上面淋了醬汁;另一碟是炒出來的半透明的酸菜,這酸菜是撒在牛肉面上吃的。就這么簡單的三樣東西——碗面,兩碟配菜,卻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牛肉面。
我請教做法,王太太娓娓道來:三天前的半夜里,她突然找不到王先生了,后來發現他在樓下廚房里炒酸菜。他把酸菜一條條、一絲絲仔細地切好,用滾油來化開冰糖,冰糖剛化就把酸菜浸進去。用滾油和冰糖燜酸菜,這樣燜三天,酸菜才會變成半透明狀,才會不那么酸,既有甜味又不膩。這個酸菜是用來給牛肉面調味的,是三天前做的。兩天前,王先生開始熬牛骨湯,里面放上牛雜碎,慢慢把牛骨髓熬出來。這個湯要熬兩天。一天前,他開始燉牛筋,因為他要做半筋半肉的牛肉面,假如牛肉和牛筋同時燉,牛筋還沒燉爛,牛肉便燉老了,所以要先燉牛筋,燉好后小火燜著。到他家當天,他現燉牛肉,最后再用牛骨湯下面。
我吃的這碗牛肉面,是他們兩口子忙活了三天為我做的。雖然做這碗牛肉面花的錢并不多,但他們花的心思,是做滿漢全席的心思。你說,這碗面能不好吃嗎?王先生說:“我做的面,不放一粒味精,因為不需要。”
吃完面,王先生給我現磨咖啡。在咖啡上,他用焦糖一朵一朵地畫上小花。他兒子說:“我爸爸煮的咖啡不需要再放糖了,因為那上面的焦糖是他親手熬出來的。”王先生家的產業做得很大,但一家人住在奧克蘭一個很小、很普通的房子里。他們家的客廳和窗臺是連著的,背后的墊子就靠在玻璃窗上。王先生的手機是國內早就淘汰了的舊款手機,短信只能保存30條。他們的衣著也很簡樸。
從王先生家離開時,他送我兩樣東西,一樣是他家的CD,他說你隨便挑兩張喜歡的,你拿走我再重新買。另外一樣是維生素c泡騰片,他說一個人老在外面跑容易生病,吃點維生素可以增強抵抗力。我每到一個地方,經常有朋友送我精美的禮品,但在王先生家吃的牛肉面和他送我的CD,讓我感覺到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我在他們家看日落的時候,他問我:“三十天前你在干什么?”我想了半天想不起來,他又問:“那十天前,此刻你在哪兒,在干什么?”我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來。他說:“那好吧,我希望今天此刻,你會記住你在這里看日落。”
王先生經歷過很多事情,為什么現在他要把每一個細節都過得那么在乎呢?他說,生活的智慧來自無私的心。我覺得,他也給了我一種生活的方式和態度。現在,很多人希望在有限的生命里掙更多的錢,有的人希望能擁有更多的朋友和人脈,住大房子、吃美食、穿名牌。但我覺得,如果像王先生那樣用做滿漢全席的心去做一碗牛肉面,將每一個瞬間都留住,是不是意味著擁有的東西會更多一些呢?
現在的生活方式病,就是因為我們追求效率而忽略了生活本身的原味。很多快餐無非就是煎炒烹炸后再“嘩”地撒一把辣椒,味蕾都被刺激得很粗糙。我們現在沒時間做東西、嘗東西,也沒時間享受東西。現在大家都追求奢侈品,但是能用錢衡量的東西都不是真正的奢侈品。真正的奢侈品,就是花時間,你自己能夠做得出來的東西。
佛家有一句話,叫“一心不亂”,就是一顆心不亂,別人是亂不了你的。所以,生活方式病就是越來越在乎外在方式,而越來越忽略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