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彩娟
作為人口最多的少數民族——壯族,其族群認同與民族認同是壯族研究的重要課題,縱觀學界,對壯族認同研究有“壯族漢裔”情結的研究,還有對西方學者“共產黨創造壯族”言論的批判性研究,從而指出壯族認同自古有之,壯族并非共產黨創造。有的還對土司家族的民族認同開展研究,如藍韶昱以龍州縣為個案,指出龍州縣域壯族土司社會的族群認同是多層次的:各族群的自我認同表現為原生性,壯族的“漢裔”認同表現為場景性,土司既認同漢族又認同壯族表現出兩面性,壯族的中華民族認同表現為向心性。[1]
但是,這些研究大多屬歷史學的研究成果,多根據歷史文獻,從宏觀的角度來研究壯族的認同,較少進行深入的個案剖析,得出的結論也缺乏一定的深度。本文將以靖西縣儂姓/農姓族群在不同的歷史背景中采用不同的姓氏這一典型案例,來解釋當地壯族族群認同的過程與特征。并與當前的族群理論進行理論對話,指出應該在歷史的長河中動態地考察一個族群的族群認同問題;族群認同并非固定不變,而是會隨著不同的歷史環境發生改變。
靖西縣位于廣西壯族自治區西南部,東接天等、大新縣,南與越南高平省毗鄰,西鄰那坡縣,北界百色市、云南省富寧縣,東北靠德保縣,是祖國南部邊陲重地。全縣轄11個鄉8個鎮,290個行政村街。有2441個自然屯,44個圩集。有壯、漢、苗、回4個世居民族。據2010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統計,靖西縣總人口為60.51萬,是廣西八個邊境縣 (市)中人口最多的縣份。其中壯族人口占99%以上,是典型的壯族人口聚居縣。據調查,靖西壯族有佯話、中話、隆安話、省話、乳話、左州話、府話七種不同方言。[2]
在靖西縣,壯族人口占絕對多數,這是無容置疑的。另外,農姓也是其中的一個壯族大姓,在各個鄉鎮都有分布,還有少部分用“儂”姓。二者之間既有聯系又有區別,即使是同為“農”姓的壯族民眾中,也有所謂“土農”與“客農”之分。這讓很多外來者不明就里,筆者也對此產生極大的興趣,在下文將會加以討論。
另外,農或儂姓又因“儂智高”這個著名的壯族歷史人物而引人注目。在靖西縣,儂智高是家喻戶曉的英雄人物,是壯族人引以為豪的民族英雄。因為,在當地人看來,儂智高正是靖西人,這一觀點也得到了不少壯族學者的認同。儂姓后人于1996年冬在靖西縣坡州建立了“壯族領袖、民族英雄儂智高出生地紀念碑”。同時,壯族民間還有不少紀念儂智高的相關活動,如靖西縣安德鎮于2005年農歷二月初一恢復舉行傳統的“紀念民族英雄儂智高活動節”,此后,一年一度舉行紀念活動。
此外,人們還以藝術的形式來宣傳儂智高這個英雄人物。當地壯劇團編寫和演出靖西壯劇《民族英雄儂智高》。該劇是以“儂智高以安德為根據地,領導壯族 (含南方漢族及其他少數民族)人民進行反侵略、反壓迫斗爭,維護國家統一,捍衛中華神圣國土的英雄事跡”為內容搬上舞臺的。另有壯族說唱《民族英雄儂智高》以及壯族末倫《壯族英雄儂智高》等藝術作品傳頌。在民間,還流傳有許多有關儂智高的傳說故事,如“儂氏為何不貼門神?”“儂智高自小愛大刀和筆墨”“為保衛祖國疆土民族英雄儂智高鼓掌”等。
足見儂智高在靖西縣是個家喻戶曉的壯族英雄人物,人們對儂智高頂禮膜拜。作為自稱是儂智高后裔的儂姓/農姓族群更是引以為豪,他們對儂智高的認同,甚而對壯族的認同比其他姓氏的壯族同胞更為清晰和強烈。因此,儂姓/農姓族群成為研究靖西縣壯族族群認同的一個重要的窗口。
靖西縣農姓壯族稱本族農姓是為避免北宋王朝殺滅儂族,而導致其先祖偽造族譜成農姓,得以生存繁衍至今。農姓壯族經歷了一個從儂姓改為農姓的歷史過程。
《宋會要輯稿》卷一七三冊“峒丁”條說:石鑒以“昭州軍事推官,挈輕兵入三十六峒,殺僚延 (僚延皆為壯族先稱)頗眾。”這是儂智高起義失敗后,宋朝殺滅儂族的歷史記錄。因為當時北宋社會上已經有北方來的神農炎帝后裔的“客農”群體和儂智高儂氏的土著儂姓群體同時存在,儂姓族人為了逃避宋軍殺滅,就以神農炎帝后裔的“農”姓為“避難所”,把“儂”字企 (單——筆者)人旁棄掉改為“農”并偽造族譜成北方來的神農炎帝后裔,掛“雁門堂”,才順利地騙過了宋軍的殺滅而幸存。[3]46
在今天儂姓后人的筆下,關于儂姓改為農姓的所謂“史實”增加了很多具體的生動的細節,農姓的族源愈加清晰,如:
北宋時,社會上已經散居著北方來的神農炎帝后裔農姓族群,客觀上成了儂姓族人天然避難所。正當儂姓族人被宋官兵如狼似虎地圍追堵截剿殺,在喊天不應、入地無門的生死關頭,紛紛躲進農姓家中,農姓家人出于同情心,把避難的儂姓族人當作自家親人給予掩護,當宋官兵逐家逐戶逐人地搜查盤問到時,農姓家人對宋官兵說,這是我的第幾個兒子,或這是我的第幾個兄、弟、姐、妹、叔、伯……等。避難的儂姓族人也當場認農姓家人的父母為自己的父母,認農姓家人的兄弟姐妹叔伯為自己的兄弟姐妹叔伯,認農氏的祖宗為自己的祖宗,說自己祖宗是從北方來,如此這般地偽造族譜成神農炎帝后裔,才騙過了宋官兵而幸存。因為北宋時沒有戶口登記,壯族的戶口登記始于元、明。北宋時,誰家有多少人?有什么人?官府不知道,避難的“儂”姓族人混雜在“農”姓人群中,看不出誰“農”誰“儂”,只能逐人盤問,這個空子就這么鉆過來了,幸存的“儂”姓族人順利地改“儂”為“農”而成為神農炎帝“農”姓家中的一員,“異源同流兄弟”這個特殊的家庭就應運而生了。“儂”姓和“農”姓雜居的村屯,也同樣得到“農”姓族群的掩護才使“儂”姓家族順利地偽造族譜把“儂”改為“農”而成為該村屯異源同流的特殊族群兄弟。[4]97
在儂姓后人看來,如果當時沒有“農”姓人的掩護,他們土著儂姓是過不了關的,因此,他們認為神農炎帝“農”姓族群對土著“儂”姓有再生之德。可見,當前的靖西儂姓人對農姓人懷有感激之情。
如果把這一現象放到廣西壯族歷史更大的背景下來看,我們發現,偽造族譜,改為漢族求生存的例子比比皆是。這就是學界所說的壯族認同“漢裔”現象。相關文獻多有記載。如《廣西社會歷史調查》里稱:“宋代儂智高被狄青鎮壓之后,其所屬峒民 (即儂氏族人)或逃散,或歸順,宋朝統治者作為對歸順者的獎賞和安撫,賜給他們跟隨當朝皇帝的趙姓,宋人范成大撰的《桂海虞衡志》曾有記載 (即,‘智高亂后,儂氏善良 (者)許從國姓,今多趙氏’)。這些換姓儂人于是紛紛自為‘漢裔’,有的世傳始祖為‘山東青州府益都縣人氏’。”[5]125
另一部分逃散者亦不復姓儂,而改為農姓,即與《中國姓氏大全》所述“相傳為神農氏的后代”的漢族農姓亦無區別了。這一部分改姓農人竟也盛傳其祖先隨狄青征南蠻而來,甚至有在祖墳碑上鐫刻“山東白馬”這樣的“祖籍”者。(注:農姓傳說跟狄青來征南蠻,但往往不說來征儂智高。而把儂智高當成正面人物傳揚。寧明、天等等地尚有農氏來自“山東”的碑刻。)[6]1082006年,儂牧崗先生以《桂、滇壯族農、儂兩姓群體不是外來者》為題,對農、儂兩姓中流傳的“族譜記載論”、“雁門農氏南下論”、“儂后裔論”、“古籍為據論”等外來說的論點進行辯析,指出壯族農姓是由儂姓改變而來,農、儂二姓皆為壯族土著。[7]404-412同年,儂兵先生又詳細探討了壯族儂姓改農姓的歷程及原因,并強調其改姓之后依然保持著土著本色,絕非外來“漢裔”。[8]413-423
關于壯人自稱漢裔的原因,學界已形成不同的觀點,主要有以下四種說法:(1)民族歧視與壓迫的產物。多數學者認為,封建王朝實行的民族歧視與壓迫政策是壯族認同“漢裔”的根本原因。(2)正統觀念的影響。部分學者認為,封建正統觀念也是這一現象產生的重要原因。這種以漢族的中原文化為中心,以封建王朝為代表的正統思想,對壯族,尤其是對其統治者產生較深的影響。(3)向慕漢文化。(4)其他原因。[9]
對于儂姓改為農姓的現象,一般解釋是受到民族歧視與壓迫的產物,如顧有識認為,宋代伐儂智高是強迫同化政策的集中體現。其中在敗儂智高之后,趙宋王朝對儂部親屬實行滅族,對儂峒百姓則以賜姓的名義逼其“從良”,改為趙姓。儂峒壯人為免殺頭滅族之災,一部分更姓從趙,一部分則忍痛割愛,將儂字省去人旁,以農為姓。[10]52
在靖西縣儂姓地方精英和普通民眾中,他們對自己姓氏的來源也基本贊同被迫說,以此喚起同姓族人對先祖的共同記憶,強化家族認同。運用族群認同的場景論來加以解釋,我們不難發現其合理性。場景論(circumstantialist),又稱工具論(instrumentalist),是人類學關于族群認同的又一理論,認為人是有理性的,無時不在計算和優化自身的利益;族籍不過是人們為追逐集體利益而操弄的一種工具,只要能夠增進利益,族群紐帶就會有巨大的感召力。[11]349-350
儂智高兵敗之后,宋代朝廷追殺儂姓后人,為了避免滅頂之災,為了這個族群的生存繁衍,當時選擇農姓,改編族譜確實是出于一種功利性的考慮,也可以說是根據具體的場景而發生的變化。正如李富強所認為的那樣,由于舊中國民族歧視、民族壓迫的存在,一些壯族族群否認或隱藏壯族認同,而表現為濃厚的“漢人后裔”觀念,其族譜往往將其祖先攀附為“韓信”等漢族著名歷史人物。這不能說明他們缺乏認同的基礎,只能說明壯族的民族認同與其他族群的認同一樣具有場景性。這種場景性的產生與所實行的民族政策密切相關。[12]
然而儂姓改為農姓之后,儂姓的族源追溯并沒有到此結束,萬事大吉。進入到新的歷史時期,農姓族人試圖從同是農姓的人中尋找出自身獨特之處,這時候儂智高再次登上歷史舞臺。同為農姓,卻有土農與客農之爭,這一現象引起我們的關注。
在范宏貴主編的《儂智高研究資料集》里專門收錄了幾份儂氏譜牒,以展示儂、農兩姓的不同族源觀點,并在這些儂氏譜牒前加上了“編者按”,進行了一番解釋。編者按的具體內容如下:桂西、滇東南儂、農兩姓本是同源。儂智高反宋失敗后,大部分儂氏被迫改為農姓或趙姓,少部分保留儂姓。物換星移,隨著歷史的發展,后人對儂、農兩姓的族源有兩種不同說法:一為土著論,一為外來論。在此刊載的幾篇儂、農兩姓族譜,兩種看法均有,并同時選登幾篇與儂智高反宋有關的異姓族譜摘錄。桂西許多姓氏都說來自山東白馬街,因隨狄“平蠻”而落籍廣西。據此,將覃芝馨先生的《白馬移民》調查資料放在一起,可供參考。[13]125
這種土著論和外來論的區別,就是所謂“土農”和“客農”的紛爭。尤其是在農姓后人當中,他們非常強調自己的“土農”身份以區別于“客農”。因此,同樣姓農,卻出現了兩種不同的族譜版本。
當今“農”姓群體,包含著儂智高土著儂姓后裔的“土農”和北方來的神農炎帝后裔的“客農”,雖然土客融為一體,成為異源同流親密無間的兄弟,但因屬于異源同流,自然也就有兩種族譜了,即:一是當今“農”姓群體所有的舊族譜本子,都是神農炎帝“農”姓的族譜;一是土著“儂”姓后裔的一句話—— “我們是儂智高子孫”祖傳口碑。這就是含筆者儂氏布團家族在內的靖西、德保、那坡、大新、天等甚至橫縣、邕寧等縣地的“農”姓,家家掛“雁門堂”,個個說是儂智高子孫。如果一定要問:誰是土農?誰是客農?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誰有“我們是儂智高子孫”祖傳口碑誰就是“土農”,因為北方來的“客農”是不會有“我們是儂智高子孫”祖傳口碑的。[4]97-98
兩者的不同就是土農是儂智高子孫,客農是神農氏后裔。兩者更進一步的區分體現在,“土農”無遷徙史,儂氏是土生土長的土著民族,根本沒有“從何處來”,更沒有“流向何方”的問題。而客農有遷徙的歷史,或是從山東或從湖南或杭州或廣東等地遷徙而來,這都是神農炎帝后裔“農”姓的遷徙史。
作為土農后裔的地方精英,對于土農的正統說持鮮明、肯定的態度。如儂兵認為“儂農兩姓本不相屬,只因儂智高之敗才造成混同,導致認識的分歧。但形同而神異,土著儂姓的實質不變。弄清土著儂的嬗變是研究儂智高的內容之一。試想,如果儂智高反宋成功,仁惠皇帝篡了宋仁宗的寶座,啟歷年號代替了皇祐年號,大南國取代了大宋帝國,儂姓會改為農姓或趙姓么?土著儂姓改為農姓之后以雁門為郡望么?再說,如果說桂西、滇南、越北的壯族先人都是南下的中原人,那么,田陽敢壯山的遺跡是誰留下的呢?靖西賓山石器時期文化是哪個民族創造的呢?寧明花山壁畫出自誰之手呢?由儂變農,形變而神不變,始終保持土著的本色。”[14]73-74
既然是異源同流的兄弟,同為姓農,為什么儂姓精英這么強調土農的土著性和“儂智高后裔”這個“源”呢?其實區分出土農和客農,在新的歷史背景下,是農姓后人壯族意識從模糊走向清晰、壯族認同增強的體現。而一個族群要保持其內部的純潔性和高度認同感,則需要強調自身和他者的不同之處,即維持自己的族群邊界。然而,在壯族人口占絕大多數的靖西縣,壯族平時交往的對象也基本都是壯族自身,那么在周邊都是壯族,大家似乎沒有什么區別的情況下如何維持族群邊界呢?這與多民族雜居的地方是有很大區分的,那么從姓氏來追根溯源,尋找不同之處,不失為一個好的辦法,縱使是同為農姓,也有他們不同的地方。
巴特改變了人們對于族群這一個概念的認識,即:族群并不是在地域、經濟和社會上隔絕狀態下形成的文化承載和區分單位,而是一種人們在社會交往互動中生成的社會關系或組織。由于只要人們在互動中保持族群認同,就必然會產生出認辨該族群成員的標準和標志其族界的方法,因此,文化差異是族群認同和族界維持的一種“牽涉”或結果。[15]上述邊界論強調了族群之間的互動交流,表達了族群認同要建立在邊界的維持這一基礎之上。這種邊界不僅僅指地理邊界,還有社會文化的邊界。故為了保持自身作為壯族的原生性,以儂智高后代自稱的農姓這一支就在現實中進一步強化兩個農姓之間的差別,土農與客農之分,是為了更好地維系自身的邊界,而不至于又被認為是客農的漢族身份。可見,這時,壯族的民族意識越來越明顯,強調自身的壯族認同,以區分于客農,這是土農的首要工作。根據族界論的觀點,我們就不難理解當地農姓族人煞費苦心地區分土農與客農的做法了。
新中國成立后,尤其是廣西壯族自治區成立之后,壯族作為一個人口最多的少數民族的民族成了當家作主的主人。壯族同胞的族群意識尤為凸顯。此時的儂姓后人又在醞釀和張羅新一輪的改姓熱潮,所不同的是,他們把祖先和自身當下的農姓改回更早的“儂智高”的儂姓。這在當地不少農姓族譜當中就有體現。如廣西靖西縣大甲鄉儂氏族譜即是代表,該族譜稱:“我儂氏家族,世居邊徼。太祖儂佈團,生于清朝順治元年。他據祖傳,以口頭方式遺囑后人:我們是儂智高后代,因儂智高反宋失敗,為避滅族之災,改儂姓為農氏。據此,后人切記。自太祖佈團迄今,世系脈絡分明,字派有據可循,形成一個支系。為緬懷先人,不忘祖德,重新啟用儂姓,故稱儂氏佈團家族。”[16]125如今,這個家族已經把農姓改為“儂”。
土農自認為最初姓儂,而不是農,其表現在他們都是儂智高后代子孫,是為了逃避朝廷追殺,才把儂字改為農。一直沿用農姓至今。但是到了目前,這一支土農中,不少人又改為原來的“儂”。關于這個問題,作為土農后裔的地方精英儂蕓青先生撰文稱:
筆者儂氏布團家族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全族各支系代表討論,我們要不要恢復“儂姓”?大家認為:“農”姓對“儂”姓有再生之德,神農炎帝是“農”姓祖宗,也等于是我們“儂”姓后裔的祖宗了。我們祖先代代相傳“我們是儂智高子孫”,說明我們“儂”氏后裔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祖宗。俗話說:“酒肉穿腸過,祖宗心中留”,我們對“農”姓祖宗和“儂”姓祖宗一起紀念,共建和諧,皆大歡喜,何樂而不為?近千年來,我們異源同流兄弟已經融為一體,為嶺南人類文明的建設,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做出了舉世矚目的貢獻,我們應該發揚優良傳統、爭取更大光榮。至于要不要復用“儂”姓,應該由各支系、各家、各人自己決定,一般來說,用“儂”姓,用“農”姓,都是可以的。[4]
所以,要不要改為“農”姓并非強迫,而是各家各支系自己決定,于是,靖西目前出現了“土客同流,儂農同用”的現象。當地一位非儂姓的壯族精英蒙秀峰在訪談中告訴筆者:
姓農的 (在靖西)各個地方都有。各個地方,各個鄉鎮都有姓農的。大部分沒有單人旁的農,過去根本沒有,只是最近這幾年,儂蕓青那個村改成“儂”的,原來的農家很多,傳說是過去我們帶有單人旁的,后來儂智高失敗,把單人旁去掉,怕官府追殺,跟儂智高脫離關系了,現在要改回來,這種說法很多。
可見,由農改回儂目前是部分農姓的做法,還沒有成為普遍的現象。但是,我們也可以從中看到這部分儂姓族人的民族自覺、民族意識提到了新的高度,壯族認同感更為強烈。
和前人由儂改為農不同的是,如今從農改回儂,是在新的歷史場景下的自覺的行為。新中國成立后,特別是自從實行民族識別后,壯族被承認為一個民族,迎來了中國共產黨的馬列主義民族平等政策,成為祖國民族大家庭中平等的一員。從舊中國被壓迫、被歧視,到新中國被確認,獲得平等的地位,各少數民族的民族認同意識從自然演變成自覺。1958年在廣西成立了廣西壯族自治區。壯族的地位空前提高。正是這種新的社會背景和國家政策下,壯族儂姓族人的民族認同或者說民族意識覺醒提高到新的高度。
綜上所述,靖西縣壯族的民族認同經歷了一個從姓氏認同到民族認同的過程。儂姓族群的姓氏也經歷了儂—農—儂的過程。基于此,筆者得出以下兩個觀點,作為本文的結束語。
如前所述,儂智高這個英雄人物是靖西縣家喻戶曉的歷史名人,更是壯族英雄的代表。尤其是儂智高的出生地在靖西已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可。故靖西縣儂/農姓族群不論是出于史實,或是編撰,把自身家族的命運與儂智高的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儂智高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受到不同的待遇。自抗宋失敗之后,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儂智高都被當做朝廷的叛賊而進入歷代史書的記載中。相應地,若是在當時宣稱自己是儂智高的后裔,會遭到滅頂之災,因此,老百姓也選擇了“隱姓埋名”,改為國姓趙姓或者是“農姓”求得生存。新中國成立后,尤其是經過了民族識別,以及廣西壯族自治區的成立,壯族的身份得到了承認,壯族人民當家作主,壯族地位空前提高。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下,儂智高從過去被賦予“叛賊”身份得到了正名,變成了壯族的民族英雄,甚至是中華民族的英雄。這個時候的儂/農姓族人也不需要再隱姓埋名了,于是他們紛紛重寫自己的族譜,強調本家族是儂智高后裔這一光輝的歷史就成為新時期人們的愿望和凝聚族群的主導因素了。因此,這個時候的農姓要求改回與儂智高同姓的“儂”姓就不足為怪了。
所以,筆者認為,儂智高后裔這一家族族源歷史成為靖西壯族族群認同的重要因素。
通過對靖西壯族儂姓族群對其姓氏的操弄過程的考察,我們了解到儂 (農)姓的復雜來歷和內涵的豐富性,更了解到儂 (農)姓是怎樣在不同的歷史背景下主動或被動地選擇自己的族群認同的。西方的族群認同理論在社會認同的研究領域獨樹一幟,在相關的研究方面取得可喜的進展。主要有Raoul Naroll等人提出的“文化論”;弗雷德里克·巴特 (Fredrik Barth)的“族界理論”;以格爾茨 (Clifford Geertz)、哈羅德·伊薩克斯 (Harold Issacs)、范·登·伯格 (Pierre L.Van den Berghe)等人為代表的“原生論”;阿伯樂·庫恩 (Abner Cohen)和保羅·布拉斯 (Paul Brass)為代表的“工具論”;查爾斯·凱斯 (Charles Keyes)的“辨證闡釋理論”以及布拉克特·威廉斯所謂的“民族國家及其意識形態建構說”等。[11,17]
這些族群理論并非學術界所認為的那樣是對立和排斥的關系,它們相互依存,又各具特點,可以分別用來解釋同一群體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為何表現出不同的認同訴求。一方面,我們進行族群認同或者民族認同的研究不能以靜態的眼光來把其納入原生論或建構論的解釋框架中,而應該從歷史的角度,以動態的視角來審視這個族群在歷史長河中經歷了哪些共同的遭遇。其族群認同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也會表現出不同的認同對象。如靖西縣儂姓壯族的認同,就是由于他們共同經歷了儂智高反宋失敗,其后裔被追殺,為躲避災難,儂姓后人改為“農”姓得以生存,以及后來壯族地位得到認可和提升,以儂智高這個壯族英雄作為本族群的祖先的共同記憶得以浮出水面,故土農極力強調自身的儂智高后裔身份,從而改為儂姓。另一方面,我們不能用單一的族群認同理論來解釋同一個族群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何以有不同的認同這個現象。儂姓后裔表現出來的不同時期的認同現象,可以分別用場景論、邊界論、根基論來加以解釋。
納日碧力戈通過對云南通海縣興蒙鄉多族互動、維持和創新族性的個案的調查研究,曾指出不能就“族群”論“族群”,不能一味尋找“族群”發展變化的“內部規律”,而忘記把它和更廣闊的社會和歷史背景聯系起來。歷史和實踐是“族群”的兩大基礎;歷史中包含語言記憶 (包括文本)和身體記憶,實踐主要表現為互動和過程。無論歷史還是實踐,都體現出共生的對立統一。[18]靖西壯族儂姓的認同過程正是如此,體現了歷史與實踐的共生與對立的統一。這也再次證明了,“壯族的民族認同,經過了一個自在到自覺,從朦朧到逐漸清晰、從小到大、從局部到全局、從各支系到整個民族的發展過程。”[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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