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營猶聞戰歌聲

■ 史義軍

一

在東北抗日聯軍的戰斗歷程中，有一個名詞是和抗日志士們的戰斗生活分不開的，這就是密營。東北抗日聯軍什么時候開始有密營，已經不好考證了，但密營的大規模出現應該是1936年以后的事。

密營是1936年以前日軍對東北各地抗日軍民進行軍事“討伐”，實行殘酷的“三光”政策帶來的結果。出現密營比較早的地區應該是南滿的東邊道和遼寧三角地帶。早在1933年，這一帶就開始有各種密營性質的山寨了，如義勇軍將領王鳳閣等就在根據地的崇山峻嶺間修筑堡壘、密室和地道等。這些工事都是有一定規模的，至今這些遺址尚存。而東北抗日聯軍建密營也是從義勇軍、山林隊和土匪那里學來的，所以東北的老人們一般都管這類居住兼戰斗類的場所叫“土匪窩子”。

北滿東北抗日聯軍大規模修建密營應該是在1936年底，如三軍木蘭蒙古山密營、湯原老白山密營、鶴北西山梧桐河密營都是比較早的密營。1937年底以后，隨著1936年至1937年的東邊道獨立“大討伐”，1937年至1938年三江“特別大討伐”，1939年至1941年野副“大討伐”以及集家并村，集團部落初見成效，東北抗日聯軍的生存環境越來越艱苦，不得不進入山林之中。在遠離村屯的白山黑水間，離開了密營就無法生存了。此時的南滿、東滿、吉東、北滿各部隊都把密營的建設作為東北抗日聯軍生存的頭等大事來抓了。

據現有文獻來看，《周保中東北抗日游擊日記》1936年3月6日記載：

軍本部——直屬部隊一團一連、教導隊、青年義勇軍各部均集結。王副官長、王隊長工作報告：逃犯苗得才半月前，在額穆、敦化派遣部隊中，拐三八式槍一支、子彈六十粒投降日寇，充東京城憲兵隊偵探，首先引敵攻陷密營 （軍本部），而后出沒于東京城以西地帶、上馬蘭河等地。凡與我軍隊有直接工作關系之人及處所，均有被破壞之危險。上馬蘭河擔任交通之×××人已被捕去。又，援助我軍辦理給養之×排長等亦被捕去。

因周保中1936年3月以前的日記丟失，據其保存下來的日記記載，可以推測東北抗日聯軍第五軍在此之前已經開始建密營了，而且密營不止一處。

如周保中1936年3月9日的日記記載：

越嶺約南行二里許抵謝房第二，小修理可代、供休息，能容400人。午正派王復生赴吳炭窯取聯絡。是日午后4時，劉副官、陳指導員利用×姓向導，直入東溝東南某密營，勉強可供百余人之休息。

又如周保中3月16日的日記記載：

午后，與王政委潤成帶機槍班入東密營，中途因我給養運輸部隊射獵而起誤會，耽誤行軍程途。

東營營舍溫度適合，唯駐軍缺乏衛生管理。

1936年5月1日，周保中在給《第五軍、二軍東部隊的指示信》中還指出：“兵力修養（包括內部整頓與教育）是必需的。除在行動中講求外，主要的還須求得固定地點與一定時間，但此點深為敵人所注意，常受敵人破壞。因此對于密營休養所等必須重層建設（即使每個部隊有兩個以上密營）。”抗聯史研究專家趙俊清在他新出版的《周保中傳》中對周保中關于密營建設必須是“重層建設”的提法，進行了解釋。他說：“敵人‘大討伐’，是伴隨破壞抗日根據地，推行‘集團部落’政策進行的。抗聯的抗日根據地被破壞后，如何生存是一個極大的問題。周保中和南滿的楊靖宇、北滿的趙尚志等抗聯領導人都非常重視密營，及時提出在深山密林建立密營的對策。而在這里，周保中又提出密營必須‘重層建設’，就是說，每個部隊都要建設兩個以上的密營。一個密營被敵人破壞，還有第二個作備用，部隊依然可以在密營進行戰斗生活、軍政整訓、學習教育，使自己永處于主動地位，這是極具遠見卓識的。”

2012年5月18日，筆者隨國家圖書館“中國記憶項目組”來到沈陽，采訪了抗聯七軍老戰士王鐵環。老人給我們講了許多鮮為人知的細節性的抗聯戰斗生活的故事，比如密營的建設等。在七軍，密營基本上是建在河邊，洞口選在山坡大樹旁，采用掏洞的方式，掏出來的土運到河里讓水沖走，隱秘性很好，一個洞里可以住二三十人。

以上記載和采訪，說明密營建設不僅要具有一定的規模，而且還把能住，還要住得好，以及防備敵人破壞作為密營建設的基本要求。在東北抗日聯軍的史料中關于密營建設的記載可以說比比皆是，說明了密營在東北抗日聯軍的戰斗生活中的重要作用。

二

密營一般分為夏季密營和冬季密營。夏季密營一般都是臨時性的，規模大小不等，小的能住三五個人，大的能住百十個人，地點有的選在日軍不易找到或不容易進去的深山密林或沼澤地中。如第三路軍的老等山密營就是在蘿北、湯原交界的松花江北岸的梧桐河和嘟嚕河流域的沼澤地里，周圍是一片漂筏甸子，除了熟悉此地情況的當地人外，一般人很難進入此地。老等山就是這片濕地中的一座海拔50多米的孤島，在這里可以種地、捕魚，居住三五百人的部隊不成問題。夏季一般都是住帳篷。但到了冬天，這里就不能居住了，所以三路軍1938年三批西征隊伍都是在這里集合，趕在冬季到來之前離開這里進入小興安嶺茫茫林海以求生存，保存戰斗的有生力量。

夏季進入沼澤地帶，冬季上山，已經成為抗聯維持生存的基本法則了。

山中密營建設地點的選擇一般都是在窩風向陽的山坳間，密營房舍一般是用原木刻成的連體式馬架子房，也叫木刻楞，頂蓋用樺樹皮或茅草苫蓋，里面南北大炕，對面而居。中間是用繳獲的日軍汽油桶改制的取暖火爐子。再就是地窨子，依山而建，先向下挖一米多深的坑，然后上面搭上木頭桿子，桿子上埋上泥土，和周圍環境保持一致。地窨子內均分東西兩鋪火炕，煙囪是用空心的枯木做成的。有的密營就是山中天然的山洞，如三、六軍在依蘭的四處石密營。

密營一般還分永久性密營和臨時性密營。永久性密營一般常年有人看守，而臨時性的密營則是甲地密營被破壞，就要轉移到乙地的備用密營，備用和臨時性的密營一般都比較簡陋，但有事先秘密儲存好的糧食、衣物等生存必需的物資，可以暫作棲身之地。

永久性密營的內部結構十分整齊完整，配備也較為齊全，有宿舍、廚房、倉庫、藥房、糧倉、槍械所、哨所等。哨所一般秘密建在山脊之上的視野比較開闊的地方，便于瞭望和戰斗。在密營建設方面也出現了一些專家級的人物，如王明貴將軍就對密營建設頗有心得。在夏季轉戰中，他把密營建設作為頭等大事來抓，總結出了背陰的山脊建散兵坑，窩風向陽的陽坡建地窨子，以備冬天居住。此外，還在核心密營外圍建若干小型密營，起到拱衛核心密營的作用。今天我們在踏查三、六軍密營遺址時還可以看到很多深坑，只要伐樹搭個棚頂，至今還可以使用。

密營一般距離村屯都很遠，維持生存的給養和物資，在冬季到來之前就已經儲備好了，到了冬季大雪封山就開始“貓冬”了，基本生活就是學習、整訓，偶爾派出小部隊到幾十公里甚至幾百公里外的敵人據點打打給養。

三

密營里的生活是很艱苦的，但也不乏樂趣，除了學習之外，還有一定的文化娛樂活動，還可以聽聽手搖留聲機，吹吹口琴，唱唱歌。

抗聯主要領導人的文化水平都是比較高的，楊靖宇、趙尚志、周保中等人都是文學修養比較高的人，詩詞歌賦都是能來那么一兩手的，他們在戰斗的間隙寫下了大量的戰斗歌曲。各軍都有自己的軍歌，特別是三、六、十一軍的秀才們編寫的《露營之歌》更是膾炙人口。

東北抗日聯軍老戰士陳雷后來在回憶起露營生活時曾寫下：

天地我營房，野草我眠床。

經年飄忽睡，無風夢不長。

戰友相枕藉，彼此互約防。

篝火曲肱暖，征人鼾自香。

戰場打倭鬼，夢猶擊強梁。

密營生活要比露營生活幸福多了。詩中“戰友相枕藉，彼此互約防”說的是露營休息時，在篝火旁睡著了，要互相照看防止被篝火燒著衣服。

東北抗日聯軍各部隊非常重視戰士們的業余文化生活，有的部隊還在密營里開辦軍事政治學校，學校里辦過音樂班。當年戰士們學唱的歌曲都是舊調新詞，一學就會，如《士兵歌》 （用的是《蘇武牧羊》調）、《放大豬》、《四季貧民嘆》、《九一八事變紀念歌》等。有的部隊甚至人手一冊歌本，結合識字學唱抗聯歌曲。有時到一個屯子里還組織軍民聯歡會，由戰士給老鄉齊唱學會的歌曲，以喚起東北人民的民族意識。甚至有的偽滿士兵也很羨慕東北抗日聯軍的文化生活，有的也偷偷學唱抗聯歌曲。

據抗聯老戰士李敏回憶：1939年農歷正月初一的黎明，在寶清鍋盔山密營，六軍一部被敵人重重包圍。激戰開始后，戰士們在黃成植的帶領下唱著《義勇軍進行曲》阻擊敵人。這歌聲震撼了敵人，增添了戰士們的力量。還有一次，在敵人的圍困下，抗聯六軍一部被敵人圍困在黑龍江邊，在乘船向蘇聯境內突圍的過程中，船被擊漏水，在萬分危急的情況下，戰士們唱起了《國際歌》，嘹亮的歌聲引來了蘇聯邊防軍的汽艇，蘇聯邊防軍將他們接到了蘇聯境內。東北抗聯退入蘇聯后，在野營地，戰士們還自編自演話劇。

四

位于寶清和樺南的七星砬子是東北抗日聯軍的一處重要的密營。1936年秋，抗日聯軍第三軍和第十一軍在這里建了抗聯歷史上一個重要的兵工廠。兵工廠能修造手槍、沖鋒槍、機關槍和手榴彈。在這里還成立了被服廠、學校。1937年，敵人發現七星砬子山里有抗聯密營，便加緊進行破壞。由于叛徒告密，當年秋天，駐守集賢鎮的日偽軍400余人向七星砬子進犯。抗聯守衛部隊與敵人展開激烈戰斗。為了防止損失，工人們將機器拆開埋藏起來，或轉移到其他地方。戰斗結束后，工人們又把機器安裝好，恢復生產。他們還把從敵人手里繳獲的手榴彈打開研究，試制出一種殺傷力很強的新式瓜形手榴彈，供部隊使用。就這樣，日偽軍雖多次對兵工廠進行破壞，但每次都遭到守衛密營部隊的沉重打擊，兵工廠一直堅持生產。

1939年初，日本關東軍為摧毀七星砬子兵工廠，調集了3000多名日軍向七星砬子發起猛烈進攻。守衛兵工廠的80多名戰士、工人奮勇反擊，同日軍進行了頑強的戰斗。他們輪流休息，持續戰斗了三天三夜，斃敵數百人。日軍趁抗聯戰士疲憊之機進行偷襲，實行兩面夾擊登上了七星砬子山。殘暴的敵人最后竟施放毒氣，守衛兵工廠的80多名抗聯戰士和工人在戰斗中全部犧牲，兵工廠慘遭破壞。

密營在東北抗日聯軍中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日軍在“圍剿”和“討伐”中首先對準的目標就是抗聯的密營，派由叛徒參加的“討伐隊”專門搜尋抗聯設在密林深處的秘密營地，搜挖抗聯部隊儲藏在密營中的糧倉，燒毀儲藏的糧食。

1939年10月上旬至1940年3月下旬，日軍在東邊道繳獲了抗聯的糧食物品：細糧1228石，雜糧11766石，蔬菜15904斤，豆類709石，白面76袋，鹽5.7石，白糖14斤，煙草418.5斤，油類17桶，鴉片1071兩；繳獲被服及其他：軍服類1205件套，大衣59件，帳篷54頂，水襪子（膠鞋） 831雙等。通過以上數據，可以看出摧毀了抗聯密營就等于摧毀了抗聯的戰斗力。在這段時間，日軍先后摧毀了楊靖宇、魏拯民、陳翰章的密營，逼得抗聯部隊走出深山四處打給養。一旦發現抗聯目標，日軍則采取“狗蠅子戰術”，緊緊盯住不放，先后捕殺了一路軍最高指揮官楊靖宇等多名重要干部，使一路軍最早解體，損失巨大。

根據《楊靖宇傳》記載：1940年1月，正是野副“討伐隊”利用“狗蠅子戰術”拼命追趕楊靖宇的關鍵時刻。楊靖宇來到青江崗北方西崗地區，要與第一路軍軍需處長全光相會，向他傳達頭道溜河口會議精神，研究解決部隊糧食、棉衣供給問題。可一連二十來天過去了，全光卻未前來與楊靖宇見面。由于滯留西崗地區時間過久，未能及早撤出這一狹小危險區域，楊靖宇及所率部隊陷入敵人頻頻圍攻的被動境地，并一直未能從這種日益艱難的困境中解脫出來。從后來的實際情況看，為了約會始終不肯露面的全光而長期滯留西崗地區，導致被敵人死死盯住，陷于死地而不能后生，這在軍事行動安排上應當說是一個失誤。

因失去密營，部隊給養斷絕，楊靖宇派小部隊下山籌糧，不幸暴露蹤跡，被申麟書偽警察“討伐隊”和偽滿軍騎兵八團包圍。此后，楊靖宇在原部下、叛徒、“討伐隊”隊長程斌和偽警察大隊長崔胄峰、唐振東以及野副“討伐隊”成員的追擊下，所率部隊人員大量減員。到2月18日，楊靖宇孤身與敵周旋，2月23日壯烈犧牲。可以說，是饑餓導致一路軍喪失戰斗力的。如果全光能按時與楊靖宇會面，能及時解決部隊的給養和服裝，也許歷史就會改寫。

1940年7月19日，日偽軍騎兵“討伐隊”襲擊朝陽山密營，第三支隊政委趙敬夫率領教導隊奮勇抗擊。在戰斗中，趙敬夫和省委委員張蘭生等壯烈犧牲，密營也被敵人破壞。1985年，在這些地方發現抗聯住過的地窨子和作戰的單兵掩體有38處，墓葬5處，用火遺跡1處，人為林間空地800平方米。

在北滿，有一些密營是極其隱秘的，如東北抗日聯軍第十軍解體后，一些小股部隊在密營附近靠種地為生，秘密隱居，誓死不投降，不下山。直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他們還在密林之中不出來。上山采藥的人看到了他們，跟這些抗聯戰士說，日本已經戰敗投降了，可他們不相信。后來，這一消息傳到周保中那里，周保中命抗聯女杰田仲樵上山把這支小部隊接下了山。

前幾年，筆者曾走訪了北滿的大部分密營遺址，每次站在密營遺址里聽著陣陣的林濤聲，仿佛聽到了抗聯戰士的歌聲響起：

鐵嶺絕巖，林木叢生，暴雨狂風，荒原水畔戰馬鳴，圍火齊團結，普照滿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