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進一
耳蝸血疑
文/趙進一
一位來上海旅游的69歲的日本老人突然慘死在街頭。是交通肇事,還是蓄意謀殺?一時間,迷霧重重……
名案回眸
對于中日關系而言,2001年真可謂是降到了冰點:四月下旬,日本前首相森喜朗下臺前夕,突然對中國出口的農產品進行所謂的“緊急進口限制”,兩個月后,中國宣布對進口的日本汽車、手機和空調加征100%的特別關稅,“大蔥與汽車”之戰就此拉開序幕;此后,日本新首相小泉純一郎在上任不到半年的時間里,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韙,五次參拜靖國神社,公然挑釁中日關系;更令中國人民氣憤的是,這一年在日本,篡改歷史、粉飾軍國主義的教科書還在源源不斷地出版……
恰恰在這樣的背景下,一位來上海旅游的69歲的日本老人突然慘死在街頭。是交通肇事,還是蓄意謀殺?一時間,迷霧重重。盡管當時的媒體對此案的報道極為謹慎,只發了一條短訊,但還是在社會上引起諸多猜測,各類傳言紛紛揚揚,在日本朝野,引起的反響則更大……
萬幸的是,頂著巨大壓力的上海警方不到24小時就一舉偵破此案,以無可辯駁的確鑿證據還原了案件的全部真相,兩名犯罪嫌疑人對蓄意謀殺自己親人的罪行也供認不諱。
洶涌的輿論就此平息,一些“好事者”豐富的想象力也得到了有力的遏制,再難有發揮的余地……
最近,一位當時負責偵破此案的指揮員說,這樣的案子如拿到現在來破,那可要輕松多了——當時的發案地現在都裝有監控探頭,我們只需把監控圖像調出來看一看,案子大致上就有眉目了……那么,今天回頭去看,在當時的辦案條件下,偵查員究竟是如何找到破案線索,一步一步偵破此案的呢?
這是11年前發生在上海的一起跨國滅親奇案。
那是春風沉醉的一個晚上,一名日本人在上海被人蓄意謀殺。兇手作案以后,自作聰明地偽造了“車禍”現場,又巧妙地利用他人作偽證,企圖擾亂偵破視線,逃脫法律的制裁。上海警方撥開重重迷霧,僅僅用了21個小時,就一舉偵破此案,將兇手抓捕歸案。
究竟是誰殺害了佐藤善治?兇手為什么要謀害這個日本人?死者因大出血而亡,為何“現場”遺留的血跡不多?
2001年4月30日,凌晨2時10分,上海市公安局“110”指揮中心警鈴大作,聽筒里傳來一個青年女子焦灼的聲音:閔行龍柏地區綠苑路橋邊有一日本人被汽車撞了,肇事司機已經逃跑,日本人在送醫院途中死亡……
閔行公安分局交巡警支隊迅速出動。現場散落著一件血跡斑斑的格子呢西裝和一雙骯臟不堪的皮鞋,地上留有一小灘血跡,四周是一道道平行的車輪印痕。
死者的身份很快確定:佐藤善治,男,69歲,日本國籍。一周前持旅游護照來滬,借住閔行區某大酒店。
調查中,與其同時到滬的妻子佐藤登志惠、兒子佐藤公彥稱:當天晚上21時許,佐藤善治獨自一人離開酒店,遲遲不歸,母子倆徒步外出尋找,第二天凌晨1時30分,在綠苑路橋邊找到已倒在血泊中的佐藤善治。
佐藤公彥當即打電話給他的上海籍女友兼翻譯馮某,囑其速開車前來,將父親送醫院救治,馮某很快駕車趕到,三人合力將傷者抬進轎車內,但為時已晚,佐藤善治因失血過多,不治身亡,馮某遂打電話報警……
交巡警查看現場后,隨即趕到醫院。此后,醫院已對尸體進行了初檢,發現死者身上有多處機械性損傷,交巡警疑竇頓生:若是被汽車撞了,不可能出現這樣的傷口。看來,這起“交通肇事案”頗為蹊蹺,便將情況報告閔行公安分局,分局迅即指令刑偵支隊前往勘察現場,同時,向市公安局匯報了案情。
時任閔行公安分局局長的葉煥聰、副局長卞長忠率刑偵支隊、出入境辦公室、龍柏新村派出所民警趕赴現場,市公安局刑偵總隊、出入境管理處也迅速派出偵技人員,共同開展偵查工作。對尸體初步檢查表明,死者頭部、背部有20余處損傷。顯然,死者身上的損傷不是因車禍形成,而是由他人行兇所致。
究竟是誰殺害了佐藤善治?兇手為什么要謀害這個日本人?死者因大出血而亡,為何“現場”遺留的血跡不多?
疑云密布。
指揮員迅速從市局刑偵總隊重案支隊、閔行公安分局刑偵支隊中選派人員,組成專案組,連夜開展偵查工作。
上海市公安局領導十分重視該案,時任市公安局局長的吳志明及吳延安副局長當即指示:速戰速決,竭盡全力,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破案!
為什么佐藤母子斷定這是一起“交通肇事案”?佐藤母子怎么會找到已“倒在血泊中”的佐藤善治的?案發時,馮某明明在上班,為什么說是她開車送死者到醫院?佐藤善治喝了酒總是獨自外出,那晚為何一家三口同時出門?
專案組成員中,有不少在刑偵界叱咤風云、威名遠播的人物:王軍、卞長忠、傅自由、唐偉強……多年來,在他們手中破解的疑難案件不計其數。
經過商量,大家決定兵分五路迅速行動。
第一路,對“案發現場”重新進行細細勘查,尋求作案人的蛛絲馬跡。經實地測量、比對,“現場”車輪印痕均系721路公交車所留,該車終點站距“案發地”僅六、七十米之遙。
經深入查驗,721路公交車在當晚未發生過任何擦撞事故。從死者傷勢看,也絕非因交通事故形成。所以,“交通肇事案”一說完全可以排除。與此同時,指揮員根據現場勘查的結果作出判斷:綠苑路橋邊絕非案發第一現場,至多是拋尸現場。
根據死者的傷勢,現場應留有噴射狀血跡,然而從現場看,不僅地面上遺留的血跡很少,就是路邊矮墻和草叢中也沒有發現血跡;案發當晚曾下過一陣小雨,地上極易留下印痕,然而現場卻沒有凌亂的鞋印,雜草未經踩踏,完好無損;地面上血跡少,說明被害人接觸地面時血液已經凝固,死亡已經有一段時間;另外,東西南北方向通過警犬搜索,也均未發現滴血。據此分析,作案人很可能有汽車之類的運輸工具。要破此案,首先要找到“第一現場”。
第二路,對佐藤一家居住的酒店員工及門口的攤販進行密訪,重點了解29日晚至30日凌晨3個日本人的行蹤。調查中,有人反映,29日晚上這三個日本人同時出門,但具體時間說不清楚。
同時,偵查員又對綠苑路橋沿線進行了地毯式的走訪。綠苑路橋北側一女居民反映:29日深夜23時許,她正在給嬰兒喂食,猛聽得一陣毛骨悚然的慘叫聲,她不由得渾身一顫,趕忙關上窗戶熄了燈……
第三路,找家屬了解死者生前的生活習慣。死者之子佐藤公彥說,其父每逢酒后必要獨自外出散步,時間往往長達1個多小時。為此,偵查員帶著死者的照片,對黃樺路、紅松路、虹井路范圍內所有的商場、市場、餐飲店、發廊、娛樂場所逐一走訪。與此同時,發動派出所民警,對轄區內的出租私房、建筑工地開展排查工作,還請居委會干部反映情況,提供線索。
第四路,通過各種渠道,了解佐藤善治一家在日本的有關情況。
第五路,與女翻譯馮某的父母、親戚、同事深入交談。交談中了解到,去前,馮某與佐藤公彥在一家娛樂場所相識,佐藤公彥還與馮合資購買了一套商品房和一輛“神龍富康”牌轎車,兩人早已同居,雙方父母自去年始有多次接觸。偵查員還了解到,案發晚上至凌晨1時30分前,馮某一直在上班。
大規模的調查后,一個接一個的疑問縈繞在偵查員的心頭:
——為什么佐藤母子在綠苑路橋邊一發現佐藤善治,就斷定這是一起“交通肇事案”?
——案發地比較荒僻、黑燈瞎火,來自異國的佐藤母子人生地疏,又無照明工具,他們怎么會找到已“倒在血泊中”的佐藤善治的?
——案發時,馮某明明在上班,為什么說是她開了車子將死者送到醫院去的?
——案發前幾天,佐藤善治喝了酒,總是獨自外出,案發當晚為何一家三口同時出門?
疑點重重,其中必有隱情!
偵查員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那輛送佐藤善治上醫院的“神龍富康”牌車里會有什么名堂嗎?在與被害人親屬的談話中,細心的偵查員突然發現佐藤耳朵里有針眼大小的血跡……
當天下午16時許,佐藤母子及馮某被請到派出所談話。
令人驚異的是,一進公安機關大門,佐藤登志惠就顯得坐立不安。她一再向偵查員提出,自己心臟有病,所帶藥品已經用完,急需返回日本取藥。并稱已買好返日的機票。
丈夫被人殺害,妻子不悲痛、不追究,也不考慮料理后事,卻急于回國,實與常情相悖,偵查員由此窺破她內心的極度慌亂;再則,醫治心臟病的藥品上海能買到,從日本進口的也有,根本用不著趕回日本。
在談話中,一直仔細觀察著佐藤公彥面部表情的偵查員突然發現在佐藤公彥的兩個耳朵內竟殘留著比針眼稍大的血跡,這使偵查員驚詫萬分。這是否就是此案的突破口?偵查員當即采集佐藤公彥耳蝸里的血跡送刑科所鑒定。
恰在此時,對佐藤一家在日本的情況調查也有了下文。一周前,佐藤公彥在離開日本前特意為其父購買人身保險,受益人就是佐藤公彥,如果其父意外死亡,他就可獲巨額賠償。偵查員心中不由產生疑問:佐藤公彥會不會是殺害父親的兇手呢?
偵查員對案發前后的各個環節再次進行冷靜地梳理:佐藤善治喝酒后外出——母子倆步行出門尋找佐藤善治——在綠苑路橋邊發現“倒在血泊中”的佐藤善治——打電話給馮某,叫她開車前來送佐藤善治上醫院……
說起“開車”,偵查員們只覺得電光火閃一般,腦子里忽然掠過一個念頭:把那輛送佐藤善治上醫院的“神龍富康”牌轎車開過來,仔細查一查,看看車子里有啥“名堂”!
此招果然靈驗。在這輛轎車內的頂部、車門、座位上下、凹陷縫、車廂四壁等處都能找到靜態噴濺血跡。
盡管該車已經過擦洗,但血痕仍歷歷在目。經刑科所鑒定,血型與被害人一致,與佐藤公彥耳蝸里的血跡一致!偵破組確認:發案第一現場就在這輛轎車內,佐藤母子及馮某有重大作案嫌疑!專案組決定同三名嫌疑人進行正面交鋒。
母子倆殘忍地把佐藤善治活活砸死在車內,然后拋尸街頭,偽造“交通事故”現場。
剛剛到案的馮某一口咬定是她開車送佐藤善治上醫院的,還矢口否認她與佐藤公彥之間的關系,但她萬萬沒料到,通過調查,偵查員已掌握了她的情況,案發當晚她的行蹤偵查員也了解得一清二楚。當她知道佐藤善治并非死于“車禍”,而是被人殺害時,她害怕了,便如實向警方供認了自己作偽證的經過:案發當天上午10時30分,馮某按預先約定,駕車至佐藤一家所住的酒店,將他們一家三口接至奉賢縣南橋馮某父母所開的一家食品廠參觀,中午在鎮上用飯,下午14時,將佐藤夫婦送回酒店,她與男友佐藤公彥一起外出喝咖啡,給汽車加油。然后與馮某的姐姐去顧戴路看商品房,傍晚與佐藤母子去燒烤城吃晚飯,餐間,佐藤登志惠不斷咒罵她的丈夫。晚上20時,開車送佐藤母子回酒店,根據佐藤公彥的要求,她把車留下了。為了避人耳目,佐藤公彥把車開至紅松路泊下。
當晚22時,馮某還在上夜班,佐藤公彥突然打電話給她,說他父親不見了;一個小時后,又給她打電話,說還沒找到父親;零點時,她去電問佐藤公彥找到父親了沒有?得到的回答是“仍未找到”。至凌晨1時30分,他突然來電說,已找到父親,但倒在血泊中,看來遇車禍了,他已開車把父親送到醫院,要馮某馬上趕到醫院。他再三囑咐馮某,如果警察調查此事,要她一口咬定是她開車送父親上醫院的,因為他沒有駕車執照,無證開車,會被警方拘留的。為避免警方生疑,佐藤公彥叫她代為報警。當她乘出租車趕到醫院時,佐藤善治已經死亡,佐藤登志惠坐在車里沒出來,只是一個勁地哭。至于佐藤善治究竟怎么死的,她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原來車子一直掌握在佐藤母子手中!
經過10多個小時的較量,兩犯罪嫌疑人只得向警方從實交代了殺害佐藤善治的經過。
佐藤登志惠結婚幾十年以來,一直遭受丈夫的虐待,有好幾次,她被丈夫毒打后送醫院救治,有時還被打成骨折,其子對父親的所作所為深懷不滿,母子倆早已密謀要殺死佐藤善治,佐藤公彥向母親提出要制造車禍,殺害父親,因為父親曾買過人壽保險,如果出車禍死亡,這樣他們就可獲得一大筆保險理賠金,這筆錢如用于他所經營的公司,可大大改善公司的經營狀況……
所以,這次母子倆特地陪同佐藤善治來滬,鐵了心要置其于死地。
但他們抵滬后,天氣一直不好,找不到下手的機會,他們原定于5月1日返日,所以到29日,佐藤公彥焦急起來,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4月29日晚上19時,佐藤善治在喝了妻子放有兩片催眠藥的啤酒后,由母子倆陪同走出酒店,至紅松路,將其哄騙上車,坐于副駕駛座上,其妻坐于后座。
佐藤公彥開車在荒郊兜了幾個小時,至深夜23時,兩人見老頭子已昏昏入睡,便用事先準備好的石塊、榔頭朝佐藤善治的頭部砸去,被害人本能地以手捂頭,母子倆還是殘忍地砸了下去。一連20幾下,把佐藤善治活活砸死在車內。
然后把車開至綠苑路橋,將死者的沾滿鮮血的外套和皮鞋丟棄在路邊,偽造了“交通事故”現場。
在去醫院途中,再次打電話給馮某,指使她作偽證,并報警……
緊接著,母子倆到馮某單身居住的房間,把自己身上沾滿鮮血的衣服藏匿在衣櫥內。根據兩嫌疑人的供述,警方很快在馮某家中起獲血衣、血褲及作案工具。
證據確鑿,殺人嫌犯佐藤登志惠、佐藤公彥以及作偽證的馮某,當天就被警方刑事拘留。
一起蓄謀已久的跨國滅親案,不到24小時就一舉偵破。
2001年5月15日,佐藤登志惠、佐藤公彥被上海市人民檢察院一分院以涉嫌故意殺人罪批準逮捕;2003年6月25日,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作出判決:被告人佐藤公彥犯故意殺人罪,判處無期徒刑;被告人佐藤登志惠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二年;附加驅逐出境。
編輯:鄭賓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