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茜
如果不是這面朱紅的磚墻在臺北正午的陽光下實在太耀眼,你很難愿意駐足一分鐘,即使多看兩眼,一般行人恐怕也只覺得,此地不過是一棟破舊的臺大宿舍樓。
從臺北新生南路紫藤廬隔壁的小巷走進去,你會經過兩排整齊的公寓,陽臺上種著妖艷的九重葛,走到底,便會看到這面朱紅的磚墻。
院里長得三層樓高的楓樹,雖才發出嫩葉,卻已呈露蒼郁;只因一旁的老宿舍實在太舊了,如此匆匆揮霍流行的城市,怎么可能留下沉淪的老式住宅呢?
走進院墻里,像在沒落小區里尋找沒有門牌的人家,經文史學家指點,那個看似廢棄的老建筑之后,便是殷海光的家。
殷海光生前就住在這里,他是20世紀50年代臺灣除胡適之外,最有影響力的知識分子。從當臺大講師、教授到被趕出臺大,成為續聘教授卻不得開課,殷海光一生都住在這兒,直到1969年9月15日病危被送至臺大醫院前,在此度過整整13年。
通往殷家的路上,雜草凌亂,旁邊堆了不少日常用品。殷家旁邊的大宅,聽說以前是臺大海洋館,原批給職員們住,前些日子發生大火,差點燒毀了殷海光故居。
走進殷家,先經后院,才至前門。院子里挖了一排河川小景,還有個泥鑄泡湯池。樹非常高,潺潺的水流已無生氣,幽暗且深沉。殷海光的學生——原居者梁榮茂教授帶著我們,包括當年殷海光的弟子,一間間參觀屋宅。
殷先生生前不求名,也不怕向人借貸。臺大不聘他、不給他薪水時,他還想做個小生意。

那時國民黨特工天天去巷口站崗,他在池子里泡完湯,剛好精神抖擻,索性叫罵一番。國民黨控制的教育部門一方面逼著臺大不給他開課,一方面又拿著聘書叫他當顧問,等于給他發放權威體制的贍養費。按汪幸福著的《殷海光傳》中的記載,殷先生認為此乃“包藏禍心”,他把顧問聘書往外一扔,叫送聘書的老黨工滾蛋。
我不是殷海光的弟子。殷先生去世那年我才11歲,直到12歲時,我才第一次閱讀他的弟子何秀煌寫的《零與一之間》。人們說殷海光脾氣怪,小時調皮不好好念書,輟學之后當店員,受老板娘欺負,他趁著老板娘與賬房樓上偷情時反鎖房門抓奸復仇。我的老友李敖則說他喜喝英國下午茶,沒書教時想做生意卻非賺錢的料,只能靠太太做裁縫貼補。即使敘述他人無遮無掩的李敖,也永遠記得給殷海光一個沒人能搶的位子——五四后,中國最后一位知識分子。
殷海光在臺沒書教,國外研究機構請他,卻被蔣介石禁足,海耶克學術會來臺也不派他參加。他曾自我調侃:“我成了籠中鳥。”“我已成眾矢之的,門可羅雀算了不說,我偶然上街,任何地方的人一聽見‘殷海光三字,就像瘟神到了,避之不及。所以相對于我而言,臺灣已成‘絕地,無法謀生……先如坐圍城,且無地容身,實際的低度生活也日漸困窘。”
人們可能不知道,殷海光死的時候極其潦倒。比如要不要接受弟子的接濟、該不該打點滴、住一等還是二等病房。哲人走了,舍不下的是他浪濤中抓不住的社會,纏繞他的是窮困的窘境。
殷先生走之前,見弟子們時說:“這次不行了。”眾人靜默不語。過了一陣子,他又開口:“我并不怕死,只是覺得責任未了。我自己很清楚,我的學問算不了什么,但我有超越時代的頭腦與寶貴的經驗。”
20世紀50年代來臺的最后一批知識分子,看著自己家漸散人將亡,在隱居的孤島上喊“想挽回時代的良知”,這何其難!1958年,殷海光又被軟禁了11年后,生命終于走到了盡頭。殷夫人記載,他死前瘦得皮包骨,有天幫他洗澡,看著他的肉皮,真想痛哭一場:“像這樣的身體,別人早就倒了,你怎么還能站起來走到浴室淋浴?”
1969年9月16日下午4點,殷海光先生失去知覺,5點45分去世,享年50歲。
殷先生死前,曾說他責任未了,看著時局,死不瞑目,他死的時候眼真沒合上。后來他的家人經多方奔走,才一個一個遠離臺灣,夫人在美“當過傭人、大廚,每天在餐館工作14個小時”。殷夫人曾在《殷海光全集》的序言中,向這個他們付出甚多的社會問道:“我們的不幸及犧牲值得嗎?”
身為后代的中國人,我沒有勇氣回答,你有嗎?
(思 涵摘自《外灘畫報》第532期,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