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毅 范予晗 袁波

這些年,何先航和妻子一直在廣東汕頭打工。一開始女兒跟著他們在汕頭,后來因為升學的緣故,回到了陽朔老家。
2012年4月初,12歲的何玥出現(xiàn)頭暈、頭痛的癥狀,奶奶帶著她到桂林的醫(yī)院檢查,診斷結(jié)果是“小腦膠質(zhì)瘤”。得知消息,何先航和妻子匆匆趕回桂林。從那一刻開始,這位父親的心就懸了起來。
醫(yī)生建議立即給孩子做手術(shù),進行病理檢查,判斷腫瘤的惡性程度。在第一次手術(shù)前,何玥和以前在汕頭認識的好朋友通了電話,為了不讓其他人擔心,她反復(fù)在電話中叮囑朋友要替她保密,還說等病好了就回去與他們見面。
第一次手術(shù)后,何玥醒來不久就又昏迷了,為了喚醒女兒,何先航守在病床邊,不停地跟她說話,當他對女兒說:“你趕快醒來啊,我好送你去讀書。”小何玥仿佛聽見了似的,竟然蘇醒過來,但她的身體狀態(tài)還沒恢復(fù)好,眼睛無法睜開。她吃力地用手把眼皮撐開一點兒,看了一眼身邊的父親,馬上又陷入昏迷。女兒那一剎那的目光,令何先航心痛不已。
不久,何玥開始做康復(fù)治療,身體狀況逐步好轉(zhuǎn),其間還回學校參加了一次考試。
然而,當病理檢查結(jié)果出來時,悲痛攫住了何先航的心——何玥被確診為高度惡性膠質(zhì)瘤,預(yù)計半年到1年內(nèi)可能復(fù)發(fā)。現(xiàn)實是殘酷的,9月初,何玥病情加重,住進陽朔縣人民醫(yī)院進行治療。
20天后,何玥病情惡化,何先航又帶著女兒來到桂林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醫(yī)生表示,即使進行第二次手術(shù),也改變不了病情。可是看到女兒這么痛苦,何先航?jīng)Q定搏一搏,要求再次手術(shù)。
就在第二次手術(shù)的前一天晚上,女兒突然冒出一句話:“爸爸,我只剩3個月了,我想把器官捐出來。”何先航心頭一震:“誰說只剩3個月的?”
女兒答:“我聽醫(yī)生跟媽媽說的。”原來,何玥無意中聽到了醫(yī)生和母親的談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別說傻話!”悲痛讓何先航有些生氣地隨口回了女兒一句。實際上,女兒的這句話讓他心如刀割。孩子才十幾歲,她的病情已經(jīng)讓這位父親無法接受,如果還要在這小小的身體上動刀子,何先航無論如何也不愿想象。
年僅12歲的女兒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何先航想不通,雖然他知道,女兒從小就十分善良。2008年汶川地震,女兒不但捐出了自己的零花錢,還硬是逼著他和妻子捐出了一個月的工資。何玥第一次手術(shù)后,她所在的金寶小學的師生捐了2000元愛心款。當時,她問何先航:“爸,這個錢我有沒有支配權(quán)?”何先航說:“是別人給你的,你當然可以自由支配。”她直接就說:“我要捐出去,還有人比我更需要錢。”而那時候,她的醫(yī)療費已經(jīng)讓這個家負債累累了。
女兒長這么大,很少提什么要求,捐獻器官很可能是她最后的要求,卻把何先航難住了,讓他既矛盾又痛心。
很快,在何先航的堅持下,何玥進行了第二次手術(shù),術(shù)后,回到陽朔縣人民醫(yī)院做康復(fù)治療。負責治療的醫(yī)生鼓勵何玥:“要有毅力,多走路,病才會好。”
但現(xiàn)實是,她的病情仍在惡化,下床走路很困難,頭暈、乏力和心悸讓很多人連下床的勇氣都沒有,而何玥每天都要爸爸扶著,在走廊里走兩三個來回。
不久,最讓人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醫(yī)生發(fā)現(xiàn)何玥小腦的腫瘤已擴散到其他腦組織,病情再次惡化。那段時間,何先航和女兒似乎都在心里默數(shù)著日子。雖然心疼,不想提及,但何先航開始認真考慮女兒最后的愿望。
他向醫(yī)院的潘醫(yī)生咨詢過器官捐獻的事,也上網(wǎng)查詢了相關(guān)信息,了解到許多患者正在等待器官移植,等待最后一線生的希望。何先航知道這是在做一件好事,但是身為父親,他的內(nèi)心依然在掙扎:“要我捐女兒的器官,這種話說出來,我心痛啊!”
沒想到,還沒等他準備好,讓他最害怕的那一天就來了。
2012年11月15日,何玥病情急劇惡化,當晚11點左右,已不能自主呼吸,醫(yī)院為她戴上了呼吸機。
2012年11月16日,何先航面臨這一生最痛苦、最刻骨銘心的時刻,女兒被診斷為腦死亡,醫(yī)生即將拔掉呼吸機,他要與女兒做最后的告別。女兒那么小、那么瘦弱,安靜地躺在病床上。這位40多歲的父親最后一次擦拭女兒的臉頰,淚水再次濕了他的臉龐。
女兒的遺愿,一直來回碾壓著這位父親的心,但這一刻,何先航終于想通了。這是女兒最后的愿望,即便不忍心,他也要讓女兒走得安心。如果女兒的器官真能救人一命,那么,她的生命也就有了延續(xù)。
何先航知道,對于一直生活在村子里的家人,尤其是老人來說,連火化都是很難接受的事,更別說器官捐獻了。他先將女兒的遺愿告訴兄弟姐妹,家里人都沉默了。何玥的母親悲痛不已,但她最后的意見是“尊重女兒的決定”。何玥的奶奶直到最后才知道這個消息,雖然不忍心,但當她知道這是孫女最后的心愿時,流著淚,默許了。
11月16日上午,何先航找到醫(yī)生,正式表明要將女兒的器官無償捐贈。下午4點,在桂林市紅十字會器官捐獻協(xié)調(diào)員的見證下,何先航和妻子簽署了《中國人體器官捐獻登記表》,按照人體器官捐獻的規(guī)范和流程,捐獻程序啟動了。
11月17日凌晨零點10分,何玥永遠地離開了。在家人的簇擁下,她像睡著了一樣平靜安詳。何先航伏在床邊,哽咽地唱著:“你快回來,我一人承受不來……五星紅旗,你是我的驕傲……”他的聲音時斷時續(xù),悲痛而沙啞。女兒在清醒的最后一刻,一直唱著這兩首歌。何先航唱完,流著淚對女兒說:“你最后唱的,就是這樣,是吧?你也是爸爸的驕傲……爸爸為你自豪。”說完,在場的人都忍不住哭了。
緊接著,解放軍第181醫(yī)院的專家組趕赴陽朔縣人民醫(yī)院,再次對何玥進行檢查,確診已達到待捐狀態(tài),并符合捐獻要求。接著,家人和醫(yī)務(wù)人員為何玥舉行了遺體告別儀式,他們圍在病床前,流著淚,見證這個12歲孩子的最后一刻,也跟她做最后的道別。隨后,何玥被送到解放軍第181醫(yī)院,很快,醫(yī)生用她的肝臟和雙腎,挽救了3名患者的生命。
何先航說,女兒的這個舉動,是他這輩子最受觸動的事。
解放軍第181醫(yī)院把何玥捐獻的腎臟移植給了兩位患者,其中一位是18歲的藏族小伙兒索朗旺青。他在參加高考前被查出患有尿毒癥,透析治療幾乎花掉了家里的所有積蓄。事實上,何玥生前曾經(jīng)和父親何先航一起看過索朗旺青在桂林治療的報道,那時候,父女倆還說,如果能想辦法幫幫這個藏族小伙兒就好了。何先航?jīng)]想到,最后竟然是用這種方式提供了幫助。“這可以說是巧合,也可以說是緣分,也許是冥冥中注定的……”
一般來說,捐贈和受捐的兩家人是不能見面的,但索朗旺青的家人強烈要求見見何玥的家人。在征求何家人的同意后,2012年11月21日,索朗旺青的父母來到何家,他們先祭拜了何玥,然后將代表藏族人民最高敬意的潔白哈達和一幅繡著布達拉宮的刺繡獻給了何先航一家。
索朗旺青的父母要了一張何玥的照片,并讓何先航在上面寫上何玥的生卒年月,他們說:“我們?nèi)叶紩⑿『潍h當做菩薩一般永遠供奉。”索朗旺青的媽媽央金一直珍藏著這張照片,并時常拿出來看,看著看著眼淚就會流下來。
因為這次捐獻,何先航受邀去了西藏。去布達拉宮時,他手里握著手機,那里面有女兒的照片。何先航站在高處,若有所思地看著遠方的藍天,與女兒訣別時唱過的歌又一次脫口而出。那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的不舍、思念和祝福。
在一排排轉(zhuǎn)經(jīng)筒前,何先航口中念念有詞:“女兒,你的遺愿我們幫你完成了。”
當時,“感動中國”2012年度人物評選活動已經(jīng)啟動,全國各地無數(shù)網(wǎng)友投票支持何玥,并留下了紀念她的文字。截至投票結(jié)束時,何玥共獲得493782票,成為“感動中國”2012年度人物。
在“感動中國”節(jié)目現(xiàn)場,主持人白巖松問何先航:“你在器官捐贈申請書上簽字的時候,沒有流淚嗎?”何先航說:“女兒手術(shù)以后,沒有在我面前流過一滴淚,我也不能在她面前流淚……”然而說完這句話,這位堅強的父親已經(jīng)哽咽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何玥的醫(yī)藥費花了10多萬元,但何先航夫婦對于捐獻的補貼分文不取,也拒絕了外界的幫助。白巖松問他們:“為女兒治病欠的錢怎么還?”他們回答:“以后慢慢還,我們還可以打工。”何先航說:“我要徹徹底底地無償捐獻,唯有這樣,才是真正為女兒完成心愿。”
何家住在一棟普通的桂北民居里,堂屋的墻上貼滿了何玥上學時獲得的各種獎狀。何先航的房門口掛著何玥的遺像,遺像前敬獻著一束鮮花。何先航說:“這束鮮花是幾個陌生人送到家里來的。”照片中的何玥微微笑著,看著前方,似乎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期待與憧憬。
雖然幾個月過去了,但她的離開仍然是全家人無法觸碰的疼痛。讓很多人不解的是,在2012年11月25日,何先航也去簽署了無償捐獻器官的申請,他說:“(不然)有朝一日,我下去的時候,該怎么(對女兒)說?女兒都做到了,我不能輸給她。”
時光仿佛倒流,回到何玥生前,在曾經(jīng)的一堂語文課上,她和同學們學習了美國作家琳達·里弗斯的《永生的眼睛》,文章講述作者的父母及女兒先后為盲人捐獻眼角膜的故事。課堂上,何玥被感動了,在筆記本上工工整整地抄下一段話:“一個人所能給予他人的最珍貴的東西,莫過于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如果我們死后的身體能有助于他人恢復(fù)健康,那么我們的死就是有意義的。”
(張晴兒摘自《今天·生活》2013年第11期,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