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雪峰
大約是2000年夏天,在成都四川省第二屆青創會上,棱子熱情邀請一干詩人到彭山參加筆會。見我猶豫,棱子一口喝干了一杯白酒。舉座皆驚。要知道,她可是滴酒不沾的淑女。這是我第一次與棱子見面,領教了她的真性情。我們漫長的友誼也從此開始。
大凡沒有被體制圈養的寫作者,頭上都頂著一頂“不務正業”的帽子。簡單的原因是由于他們身上長滿了自己喜歡,生活卻不喜歡的刺;深沉的因素卻是,在中國文化中,個體生命的存在一直被粗暴地漠視。由于宵小作祟,我一段時間被這頂帽子碰得鼻青臉腫。在最困難的時候,棱子為我出謀劃策,像風水師般點化細節。使我終于熬過了難關。她的善良和仗義,讓我加深了對她的敬意,自此尊她為棱姐。我還知道,她付出最多心血的是眉山的《百坡》雜志。她選擇了《百坡》就是選擇了清苦。而她原本是可以選擇經濟條件、社會地位更好的崗位的。如果沒有對文學無悔的熱愛,她也不會安靜地對待由于自己的選擇所帶來的一切。她應該欣慰的是,這本雜志目前在業內已擁有良好的口碑。而生活總是如同博爾赫斯所說的那樣充滿悖論:我現在擁有阿根廷最大的圖書館,上帝卻又賜予我雙目失明。多年的眼疾,使棱子病眼近盲,依靠別人朗讀來編輯稿件,在黑暗里挖掘來自天南海北的文字玉石。她在《春風》中寫道:“另一個世界打開了/沒有密碼 長驅直入/那些山川人物色彩/一一呈現”——如此達觀之境,這不是任何人可以到達的。君不知,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明眼人,在心靈的盲道上行走著卻渾然不覺。
詩人龔學敏說過一句話:詩歌是一群人的宿命。從周遭眾多詩人的生活境遇和生命軌跡來看,此話不虛。詩歌對于內心敏感的人,如同糖尿病、痛風等生不帶來,卻死要帶去的疾病一樣,一旦染疾,終身難棄。無論是否愿意,都在血液之中,決定我們的一生。從這個意義上說,每一個寫作者都是背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石頭注定滾下來,但仍然還是要背上去。
那么什么才是醫治的偏方呢?一種捷徑是:協助現實,在妥協和麻木中逐漸稀釋體內的詩性,排除在殘酷人世中難以依附的——愛、悲憫、痛苦、快樂,以及希望等等,把一顆敏感的心石化,最后在塵埃中落定,與現實合謀;另一扇窄門是:重筑現實,放大強化內心所欲的生活,讓時間把源頭性的美好感情固化。擁有“人散后,一彎新月天如水”《豐子愷語》的靜好。棱子為文為人,都證明她有這樣的靜好。
但是,她的詩歌卻告訴我們,在靜水之下,潛伏著屬于她自己的洶涌和疼痛。那是另一條深流。
愛情是一個世界,世界美如斯。在這個秘密世界里,棱子把美好、圣潔、等待、懷念、絕望、靜思、祈禱作為精神的建筑材料,構筑成一個脆弱卻冰清玉潔的城堡,她自己住進去。在里面惜別傷春,感嘆愛情在窗外斗轉星移,看見沙湖變成一眼淚泉。
“一個夜晚/一盞燈/一本書/我的秋天便到了/隨便一望/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足夠我們記憶一生”(《秋天》)。像一張老照片,這首詩有葉芝《當我老了》的氛圍。只有深諳愛情況味的人,才會有如此沉靜簡潔的秋天:“我看見泥濘的街頭/開滿花店/玫瑰也能顛倒季節/這時候我就忍不住懷想愛情/會不會鋪天蓋地”(《走過冬天》)。愛情是自然而然發生的故事,從來就不會反季節,玫瑰可以鋪天蓋地,而愛情卻只是正確的一朵。棱子的思考讓我們對當下快餐文化超常規卻速朽進入一切領域包括愛情的現實,不得不保持警醒;而棱子在《懷念愛情》中表現出的對圣潔愛情圣徒般的膜拜,讓我們感受到她的激越和義無反顧——“我要追上前去/扒開擁擠的人群/用我的尊嚴和骨氣/向愛情下跪”。這一跪,讓被忽視被遮蔽的古老愛情,撣盡塵埃,素面朝天,重新站了起來:“你是大地嗎/你是河流嗎/你是風嗎/如果你不是/何必把我掏空/——讓我入地/讓我飛天/讓我無依無靠”(《別把我掏空》)。棱子天問般的感嘆,其實已經獲得了最終答案,只有大地、河流、風,才能夠匹配愛情的力量。
有時候,棱子也從眉山動身,到達大海和沙漠。在她為數不多的把自然作為對象的詩歌中,愛情的烙印依舊可辨——“那一崖山丹丹啊/竟讓黃河柔腸百結/沙湖/就是黃河留給銀川的/一眼淚泉”(《沙湖》)。畫面簡潔、生動。作為民族精神符號、雄性圖騰的黃河,經過棱子繞指柔般的詩歌語言,汩汩流淌為深情的淚泉。《沙湖》呈現了棱子獨到的處理題材的能力和細膩的想象力;賀蘭山的巖畫上,有一只手,引起了她的遐思——“這是一只女人的手/柔若無骨/才能在男人般的巖石上/海誓山盟/我伸出自己的手/輕輕疊上去/從此我的手/開始了無助的疼痛/開始了一個女人/無休止的夢游”(《巖畫 一只手》)。在時空轉換的恍惚中,仿佛命運也在重疊,那操縱命運的手,至今沒有也從未縮回去。棱子的無助,也是眾人的無助;也許,在時間面前,我們所有的奔跑,都不過是在夢游。
多年來,作為完美主義者的棱子,在自己精神城堡里,空谷幽蘭般順應本心、淡定從容、坦然面對一切變化。她說:在日子里平安,在守望中做夢,在夢中痛,痛成形而上的詩,送給懂得的人去念,就像生命長河的浪花,雖瞬息,卻也值。她在《君子蘭》里面喃喃自語:君子把自己/站成一往情深的綠/就是為了那一天/把蘭 高高舉過頭頂。這是作為編輯、更是作為詩人的棱子的內心獨白。高高舉過頭頂的,是一顆素潔的心并被我們看見。
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一生都在做夢、一生都在碎裂。單位碎了,用自謀生路縫補;生意碎了,用草根縫補;身體碎了,用羊腸線縫補;愛情碎了,用詩歌縫補;詩歌碎了,用時間縫補。生命不息,縫補不止。因為夢如滿月,掛在心空,提醒我們什么是殘缺。殘缺并不是內心的真相也不是生命的歸屬,而是驅使我們走向明天的原動力。詩歌無力回天,卻可以繼續縫補我們做穿的夢,讓生活繼續疼痛并持續快樂。棱子的詩歌給予了我們這樣的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