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新作

尋桂

只怪我來晚了一步嗎，秋天

竟不肯等我一等

秋天特有的體香，金桂

最動人秋興，誘鼻好聞

若桂在月上是秋之魂魄

則桂在人間，年年

該是秋之使者。只怪我

來晚了一步，未名湖濱

錯過了那使者的清芬

此刻卻南下繼續追尋

到太湖專寵的蠡湖

湖畔的另一片校區

多么懷古，以江南為名

要怪你來晚了一步

無錫人答我，苦笑淺淺

秋分一割見昏曉

中秋再滿有盈虧

叢樹綠油油蔭蔽滿園

悵悵地我走過江南大學

多水的校區，正要離去

要親桂只能待來年

我安慰著自己，驀地

有一片異香順風躡來

輕輕拍我于肩后

回頭細尋，青柯翠葉的密處

竟躲著簇簇的金蕊

回憶的捷徑，所謂嗅覺

入口竟如此深藏

東吳的腹地，漕橋的舊鄉

那許多表兄表妹，一房又一房

白蠶蠕伏于綠桑，一匾又一匾

斜落運河的石階，一級又一級

稚小而多難的歲月，一季又一季

沿著桂香一縷的捷徑

在驀然回首的彼端

正天長地久地在等我

不甘秋去

清晨猶枕著一片涼霧

卻翩翩飛來兩只鷺鷥

風景，一下子就醒了

這一帶有的是密林森森

那樣的豪翠鋪張十里

就為了陪襯如此的皎白

一瞬間四翼起伏多瀟灑

我出神的童心，終于

回到了陽臺上來，發現

此身猶戀戀，在江南

海峽對岸，最后，還是要回去的

此岸，對岸，那邊是家呢

我不是回來了嗎

為什么又要回去

從上游一直到下游

桂香千里與長江比長

白桂，金桂，又丹桂

那么珍貴的秋興又秋情

只怪來晚了，無計留秋

她便與我，相挽偕老

遲歸江南的歸人

每天尋遍校園的遲桂

只為貪采枝頭的蜜蕊

像一對不甘秋去的蜜蜂

妄想把江南的童年

帶回去釀成蜜餞

行路難

欲去江東

卻無顏面對父老

問子弟而今安在

欲去江北

卻無鶴可以乘載

況腰間萬貫何來

欲去江南

暮春卻已過三月

追不上雜花生樹

欲去江西

唉，別把我考倒了

誰解得那些典故

拱宸橋詩會

茱萸的重九，不佩茱萸

登高的佳日，也未登高

詩友文朋卻來了不少

不上酒樓卻入了舒羽的

咖啡雅座，雕花的亭閣

斜對著拱宸大橋，兩側

拱起了陡坡，橋墩在中流

雄踞著蚣蝮，龍生第六

遠望若獅，朦朧得驚人

橋影在窗格子外，那運河

水聲滔滔猶似一千多年前

今夕卻為現代詩配音

伴著眾詩人所誦：空山松子

白玉苦瓜，珍珠項鏈，三生石

為越海歸來的詩翁朗吟

最后是“登高能賦”，歐陽江河

大筆所書贈。座有故人

一甲子后攜琴來相聚

先師高覺敷的公子，文革劫余

猶守住古琴的穆肅，不讓

紅衛兵破盡四舊，一曲《良宵吟》

七弦泠泠撥罷，四座無聲

不久繼起有古箏，《高山流水》

奏者是好客的女主人

琤琤琮琮，一起一伏

纖手招來了遠古的情操

與今夕滿座的群賢，成為

錢塘一盛會，也令我晚年

重九未虛度，何況更是

在客中，在亙古的運河聲里

有獅為證

你見過西方的獅子嗎

銅雕的萬獸之王

踞守著陵墓或殿門

或保衛匯豐銀行

竣拒貧戶的高階

那長鬣披肩的氣炎

曳著勁尾，栩栩如生

時常，會令人暗吃一驚

旋即又覺得不值一笑

他畢竟是假的，當不得真

中土的獅像多用石鑿成

鎮守的也是牌坊或廟門

卻首大于身，不成比例

前足控球的雄姿，比美

龍爪攫珠的氣勢

不然或按著幼獅，威武

而不失仁慈，而有時

幼獅會戲弄母獅胸前

懸掛的鈴鐺，甚至更恃寵

會攀附在母親的肩上

獅口常開，排齒那么整齊

簡直幾何化了，有些可笑

但為何我會更加怕他

為何會認定他只一吼

會傳遍陰間每一個角落

使牛鬼蛇神都肅然而恐

認定身后我如果有墳

希望有一尊能來坐鎮

今年九月的北京之行

兩位不忘抗戰的兒女

（背負著南京大屠殺

仰望著重慶大轟炸

夢魘深處仍可聞當年

逃難的歌聲，義勇軍進行曲

一唱起，仍能教心血沸騰

仍感覺少年的天上

轟炸機群遠多于風箏

夷燒彈的煉火烈于彩虹）

最先去吊的一處“古跡”

便是這盧溝橋，馬可波羅

早在元代已嘆為觀止

抗戰的第一槍在此開始

天上有七七，織女牛郎

地上有七七，國破家亡

盧溝橋，民族大難的見證

七百頭怒獅曾激發吼聲

我一路愴然踏過這石橋

或撫或拍，半公里的祭拜

仰不盡奮鬣嗔目的神情

七十年后猶似有余怒

“委屈你們了，不老的獅魂”

健忘的后代早已忘懷

唯你們眈眈地護住

唯你們牢牢地守住

永定河水有誰能攔住

七十年的風霜雨露

唯你們，仍刻骨地，記住

我的小鄰居

在我書房朝西的一面

冷氣機半遮的窗臺上

有一個悅耳的小鄰居

我的戶外是牠的戶內

偶爾會聽見牠在婉囀

隔壁無心的一曲輕歌

牠不知墻內的知音是誰

是不是詩人更無所謂

我也不知道歌者是誰

究竟是綠繡眼呢或并非

更不知該如何請牠來戶內

只能猜這無戶籍的鄰居

也許是掠食我盆景的飛賊

有一盆小金橘，滿枝累累

只留下三五啄余的殘顆

但何必計較呢，我想

牠何曾計較

清晨或黃昏

讓我偷聽忘憂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