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新開了一所交易中心,你可以在那里“用你有的任何東西交換到你想要的任何東西”。這句話聽起來像是一句繞口令,他們的宣傳海報上就是這么寫的,貼在各條街道的廣告欄和電線桿上,也占據著城市中心廣場上最大的戶外廣告牌。“任何東西”那幾個字比其他的字都要大,紅色的大粗體,重重地壓在廣場上空。當你沿著主干道進城的時候,遠遠的,就能看到它們高高地聳立在陽光下面,再走近一些,你才能看到綠色的草坪和香樟樹,以及光影交錯的長椅上面看報紙的老人,帶小孩的婦女和喝著礦泉水的外地游客。
我喜歡坐在酒吧臨窗的座位上看那些人,他們的動作像謎一樣動人,一個微笑或者一個眼神的交換都仿佛蘊含著豐富的信息,而小孩子蹣跚著邁出的步子則預示著某種神秘力量的來臨,還有肩并肩走過的學生情侶,他們之間保持的距離在一股強大的引力拉扯下顯得驚心動魄和美妙。在電車的陰影掠過的時候,他們會短暫地貼近,碰一下手指什么的,兩個人的臉上都保持著原有的微笑,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有時候我也會發呆,瞅著跟前的杯子,它們總是歪在一邊,杯子底部是一個三角形,我搞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把杯子做成這樣。吳淼很喜歡它們的樣子,過去她總是把它們拿在手里轉,讓杯底只用一個點支撐在桌面上,那樣一來杯子里的酒就會伸展,在杯子里鋪開更大的面積,甚至出現一個弧度,仿佛要飛起來。然后她就會微笑,并且說起她那老是在吵架的爸媽,她大學時候的男朋友,還有她的奶茶店。
“生意不太好。”她總是說。她會強調那個店的地理位置有多么的不好,雖然在一個路口,但學生們卻很少會往那邊去,因為沿途有很多的奶茶店,他們總是會被其中的某一家劫獲,能夠幸存下來到她店里的學生,多數都是偶然。
然后是一個瘦瘦的小伙子,形狀像一根電線桿,每天都會來買她的奶茶,找她說會兒話。他總是說他已經在城里呆膩了,打算去南方轉轉。他說了快一年多了,有時候還會帶過來一些南方城市的明信片給她看,好像他對那些地方很熟悉一樣,其實對多數地方的認識他也只是從旅游宣傳冊里面看來的。
“你干嘛還不去?”趕上心情不好的時候,她會嘲諷似的問他。
“現在外面有點亂。”他說。
不知道她最近在忙什么,說起來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過她了。經過那個路口的時候我看到那個奶茶店的招牌仍然掛在外面,但店門卻緊閉著,長長的門臉上被藝術學校的學生畫上了幾個抽象的圓,看上去像一張牌九。
我拿不準是不是要見她,之前一直沒怎么聯系,雖然手機里也有她的電話號碼。她也不打給我,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發過來一條祝福短信,那也是群發的,顯得那么輕描淡寫疏遠而客氣,所以我干脆也不給她回了。如果說起來,想必她還會拿這件事來編派我的不是,“怎么連短信也不給我回一個?!”她絕對能記得這事兒,她的記憶力好得驚人。
晚飯后我回到酒店,房間已被服務員收拾得干干凈凈。他們并不知道我不喜歡這樣冷冰冰的整潔,出門的時候我忘了告訴他們。我坐在凳子上搜尋了一下手機里的聯系人,除了吳淼以外居然再也沒有誰是在這城里了,從前倒是有幾個,他們陸續搬走,連個新電話號碼都沒有留下。
“遲早有一天我們都會搬走的,你們看著吧。”畢業的時候班長在酒桌上就曾預言過,他說對了。之后天氣一天比一天壞,整個夏天城市都在冒煙,我們就一直沒再聚會過。
“你知道他那么說是什么意思嗎?”吳淼說。
“不知道。”我說,“他一向就是那樣,語不驚人死不休。”
“上次我問過他。”吳淼說,“喝完酒之后,他說,我們都太天真了,太天真了。”
我終究沒弄明白他們說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上完廁所,我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她說她正在喝湯。她的語氣平靜,我能覺察出她的臉上也沒有半點驚喜的表情。這是一個不小的變化。也許就是這樣,經過這么幾年,我們都已經發生了變化,變得平靜,不對任何事情驚喜,也不悲傷失望。
我問她最近在忙什么,她草草地回了幾句。我沒聽明白,也許她原本也沒準備說清楚,電話停在了空氣中,隔著不到一公里的距離,我準備掛掉,她忽然問我忙不忙,不忙的話明天見見面聊會兒天。“好哇!”我說。還是老地方。
“老地方”這個稱呼讓人感到親切,好像時間又回到了過去。當然,這也只是那么一小會兒的事情,幾分鐘,甚至更短,然后我們又被拉回到現實,仿佛從長筒望遠鏡里面被扔出來。我能感覺到那空間的伸長和壓縮,距離產生出來又被旋轉著吞掉,叫人頭暈目眩。
她比我們約的時間晚到了半個小時,這又是一個變化。從前她很少遲到,最多遲到十分鐘,并且她會笑著道歉,一度,她的這一習慣給我帶來了很大的困擾和壓力,為什么要這么客氣呢?我會委婉地告訴她不要再這樣,可下次遲到了她還是會道歉。
另外一個巨大的變化出現了,她少了一條胳膊。“怎么回事?”我問。她謹慎而禮貌地坐下,不愿意回答我的問題。
“怎么回事?”我繼續問,并且盯住她。我的聲音應該有所提高,旁邊桌上的幾個人側過頭來看我,又看了看吳淼,皺著眉等我們繼續。
她仍然不愿意回答,要了一杯咖啡,自顧自喝了起來。通常,遇到這種情況我們都會選擇沉默。從前就是這樣,那時候我們也會爭吵,甚至還會生氣,各自靠在椅子里面抽煙,不看對方,直到天上的那團火焰慢慢沉落西邊,把最后的一團紅光投射到墻壁上,然后被穩穩駛過的電車帶走。接下來就是一個不說話的晚上,直到第二天早上去奶茶店我幫她把門板卸下。
不過現在看起來應該是沒有奶茶店的門板給我拆卸了。
“奶茶店還在開嗎?”我說。
她點了點頭。
“我昨天經過的時候看見那里沒有開門。”我說。
“學校放假。”她說。
我覺得自己應該笑一下來打破僵局,沒想到她卻先笑了起來,她笑的時候眼角開始有皺紋了。她看出我在盯著她的皺紋,卻一點也不介意,甚至還主動地和我說起了衰老的問題。
“女人過了二十五就開始衰老了。”她說。對于女人來說,這應該算是一個尖銳的問題。
話題漸漸被拾起,我們找回了一些舊日的狀態,笑聲也多了起來。這個發展勢頭還不壞。她又提起了她的父母,他們已經搬到下城去了,“這邊不安全。”她說,最近人們都在這么說,稍微有點積蓄的人都在準備望風而逃了,或者四處打探時局變化的小小征兆。“沒有用,”我說,“沒必要。”我的意思是說根本不用舉家遷徙,戰爭爆發的可能性不大,雖然一些國家的巡洋艦已經在海上游蕩了。當然,如果真的爆發了戰爭,搬到下城去也只會是徒勞之舉。她點了點頭,也許她并不是真的認可我的說法。
“你在做什么?”她問我。
我告訴她在下城的一家大工廠里,沒有解釋,她笑著點了點頭,其實是不感興趣,我們之間一向有許多心照不宣的意思。話題又回到了她的身上,還是那只胳膊,我看著她的臉,等著她的回答。
“交換了。”她說。
“什么?”我說。
“看到那個廣告牌了嗎?”她指的是廣場上那幾個大紅粗體字。“一家新公司,挺火的,最近生意好得驚人。”
“他們做什么?”
“做交換,”她說,“你想要什么,拿出你現有的東西去交換就能得到。”她向我舉例子,“比如說,你想要搬到下城去,行,你拿出你在這里的房子交換就行,或者如果說你沒有房子,用錢交換也行,用你的勞動服務交換也行,用你的肉體交換也行,不同的房子有各種不同的代價。”她看著我,希望我能明白。
“你用你的胳膊換了一套房子?”我說。
她看著窗外的行人,又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笑。
“你的胳膊呢?”我說。
她朝著廣告牌努了努嘴。
“能夠贖回嗎?”我說。
她回過頭來看著我,仿佛想弄明白我的意思。
“可以。”她想了一會兒,說,“不過不用了,現在這樣也沒什么,我都習慣了。比我肯下本錢的人多了去了,也沒有人準備再去贖回。看到那個人了嗎?”她指給我看坐在路燈下面的一個瞎子,“他用一雙眼睛換來了他老婆的一條內褲,現在他每天都把那褲子帶在身上。”
“你們都瘋了。”我說。
她轉過頭來驚奇地看著我。
“難道不瘋有什么用處嗎?”她倒一點也不反駁。“你進城的時候也看到那些士兵了吧,你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嗎?”她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她很少會有這么認真的表情。“誰都明白外面的世界現在已經一團糟,他們并不知道自己還能像現在這樣安穩多久,或者說就算不太安穩,至少總比外面強吧,他們知道自己能維持現狀多久嗎?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通過交換來滿足自己現下的愿望,有什么不對?”
她的聲調也高起來,又引來了鄰桌一片厭倦的目光。
“需要多少錢?”我說。她就像是沒有聽見一樣。
我給廠里打了一個電話。洗手間里安靜極了,當電話里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機床聲時,我的小便都停住了。
“怎么回事?”我說,“你在車間里?”
“你簽的那批單子昨天已經收到,”老王找了一個不那么吵的地方,大聲嚷道,“這兩個月都得加班了。你什么時候回來?”
“過兩天吧。”我說,“你先給我打二十萬塊錢過來。”
“什么?”他說。
“別他媽給我裝聽不見!二十萬,今天就給我打過來。”
掛斷電話,我從口袋里找出圖紙擺到床上,接下來就有一件精細的活兒得做了。說起來不弄這東西已經有兩三年的工夫了,我不太確定自己是否能將它完成。
晚飯之后天色開始變陰,天氣預報說明天將會下雨,天氣預報員穿著一套小了一號的黑色西裝,胸部緊緊地繃起,隨時都有可能撐破衣服跳出來。隨后的廣告則是“用你有的任何東西交換到你想要的任何東西”,這次出來的是一個中年男人,念起廣告語來抑揚頓挫,一副話劇腔調,他用左手托起了那幾個字,它們閃動不停。
還沒到約定的時間,我拿著背包去了一趟銀行,錢已經到賬,銀行門口的保安偷偷拿眼角看我。我告訴他們經理這樣很不禮貌,他便微笑著向我道歉,一張誠懇的臉,真難為了他居然可以裝得那么逼真。他告訴我現在已經過了銀行的營業時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讓銀行在這種時候還對他敞開大門的,他只是有點好奇,這就跟鄉下人進城差不多的意思,他之前沒有見過。
我吃了一顆擺在大廳里的冰糖,然后出來,天色已經全黑,還有一絲輕柔的晚風,各種各樣的小轎車在奔跑,跑出一條條白色的光,它們正駛向未來。哦,多么美妙的景象,宣傳片里總是這么暢想著,速度,一切都是速度,誰擁有了速度,誰就擁有了未來。嬌柔的小樹苗在路邊排著隊,葉子都變成了黑色。
吳淼還住在她的奶茶店后面,一個狹小的房間,除了一張床,什么都放不了,她似乎早已習慣。路燈下面有一列草坪,然后則是變得空曠的街道。幾個中學生正在玩滾軸,三男一女,他們在練習倒滑,滑得最好的是那個女孩,自然舒展的身體。鐵柵欄旁邊的雙杠上坐著一個更小的女孩,一邊看著他們一邊輕輕搖晃著身體,仿佛在隨風搖擺。
我在柜臺后面坐下來,沒過兩分鐘,三個穿著黑西裝的男人便來到了柜臺前。是他們嗎?我用眼睛問吳淼,她點了點頭。我把背包拿出來,放到柜臺上。黑衣人打開背包看了看,互相點點頭,他們并不點數。
“胳膊呢?”我說。
“錢不夠。”中間的那人說道。
“什么意思?”我說。
“這是本金,還有利息。”那人說。
我回頭看吳淼,她表示并不知道,也許當時簽合同的時候她根本就沒仔細看。左邊那人從懷里掏出合同副本,放到柜臺上。我掃了一眼,差不多有十多頁,相信沒有誰會有耐心看完它們。
“利息是多少?”我說。
“十八。”中間那人說。
“十八?”
“萬。”他說。
一個念頭閃過我的腦海。“好吧,”我說,我盡量保持平靜,“那你們明天過來取錢吧。還是在這里,這個時間。”我指著墻上的鐘,九點十分。他們并不看鐘。
“明天是十八萬零一百。”中間那人說。
“行。”
他們轉身離開。
我看了吳淼一眼,她搖了搖頭。“其實沒必要。”她說,“沒必要花這么多錢。”
“這事你不用管了。”我說。
我起身出門,我不想看到她的表情,那混雜著悲傷和厭惡以及麻木的眼神。她也并不叫住我,就是這樣,我們彼此心知肚明。
我能看到那三個人的背影,他們走得并不快,甚至開始抽起了煙。他們也不坐車,奇怪的是他們沒有開車。玩滾軸的學生滑進了路邊的胡同里,他們發出一聲尖叫,然后女學生哈哈地笑起來,有人摔倒了。雙杠女孩還在搖晃。
我們從前只在溜冰場上玩滾軸。我的腦子有點打滑,差點失去了那三個人的背影,他們在路燈口向左拐了個彎,迎面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被他們出其不意的出現嚇著了,自己把自己撂到了地上。路似乎還很長,我想抽一支煙,但是忍住了。
接下來又經過兩個路口,繞過地鐵站背后的老城墻,他們走進了一所老宅子。門口沒有任何招牌,甚至連門牌都沒有,路燈也被那道城墻擋住,我感覺有點涼。
門房里沒有人,大門半掩,有兩個窗口亮著燈,我用毛巾擦了擦泛潮的手,從牛仔褲的后兜里把槍掏了出來。略微有一點輕,畢竟時間倉促,零件并不齊全,希望它待會兒不要掉鏈子才好。我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屋里沒有人,一條過道,門分左右,每一邊都是三個。
亮著燈的房間里有幾個人在說話,推開房門站在門口,他們一起回過頭來,還是剛才那三個人。
“你是……”第一個人說,我手里的槍一聲脆響,那人應聲倒地,第二個人從椅子里跳起來,沒等他落地我的第二顆子彈也鉆進了他的額頭,他重重地摔到地上,帶翻了一把椅子。我覺得這動靜有點大了,不知道外面還有沒有別人。這會兒第三人已經朝我沖過來,我扣動扳機,槍聲卻沒有響,終于還是出了點故障,一只拳頭砸向了我的臉,我稍稍側頭,已經來不及,耳朵里咣的一聲響,我感覺手里的槍飛了出去。
那個人的身體籠罩過來,他的拳頭很硬,我的頭有點暈,我的身體在傾斜,然后碰到地面,我需要時間。
我身后的門被撞得關上,那個人也已到了跟前,第二只拳頭咆哮著沖了過來,我覺得它會砸到我的鼻子,或者是顴骨,那樣的話我的鼻骨可能就該碎裂了,眼淚也會流出來。好吧,我覺得這件事情有點虛假,我聽到桌上傳來“咔噠”一聲輕響,槍聲又響了起來,子彈穿過那人的肩膀,他側著便倒了過去,我掀開他爬起來,他踉蹌了幾步,又向我沖鋒,我拾起槍對準他的胸口,我聞到一股硫磺味兒,這次槍離得我太近,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那個人倒在了我的腳邊。
我彎下腰來大口地喘氣,剛才這一連串的動作讓我衰弱的身體有點吃不消。我看著手里的槍,關鍵時候還得靠著這個小家伙,幸好它仍然那么乖,比狗還忠誠。
屋外還是沒有什么動靜,看來是真的沒有什么人了,躺在地上的三個人沒有再動,我猜想著他們已經死掉,這并不是我的本意。他們的血在地上緩緩地向前爬,一共有七條,有三條匯到了一起,然后向外擴張,邊緣看上去并沒有那么紅。
這里像是一個辦公室,橫豎擺著七張桌子,桌上放著幾張表格,還有一塊黑板掛在墻上,有人在上面練習過書法,并不高明。我從房間里走出來,沿著走道依次打開其他幾間房里的燈,都是相同的格局,只有最后一間房頗不相同。
那是一個倉庫,或者應該說陳列室,一排排的貨架,上面擺放著一些市民們拿來交換的東西,一頭長發,一張臉,一對乳房,一條大腿,一枚戒指,一架鋼琴,一副生殖器……我在房間里轉了一圈,接著又轉了一圈,沒有找到吳淼的胳膊,也許他們并不只有這么一個交換站。我想。這感覺有點糟,我找錯地方了,而其他的地方會在哪里現在也毫無頭緒。
我站在走道里抽了一支煙,找到一扇后門,我希望打開那扇門能有一個驚喜,可惜門后面卻只有一條冷清狹窄的小巷子。我來到巷子里,信步向前,走到了城墻下面。
城墻上挑著一排昏燈,風在上面吹著口哨,城門口掛著新頒布的法令,昨天開始執行,三個月內,城內居民禁止出城,這已經是第五次了,之前也一直如此。三個月,接著又是三個月,外面的局勢如果持續混亂下去,城里的百姓將永遠不能出城。不管怎么說,這還不算最壞的情況。至少到目前為止,城里城外的商業交通仍在正常進行著。
我琢磨著是不是應該從城門口繞開,我看到那里站著幾個哨兵,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去打攪他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一口小紅木箱子咬住了我的褲腿,我用力地甩腿,也沒法將它甩掉。
“你是外地來的游客吧。”箱子開口說。它說話的時候咬住我褲腿的箱蓋并沒有放開,而是在箱子面上又開了一只口。
“你是……誰?”我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這么問。
“我是裁縫。”他說。想了一想,他又說:“你看我現在是一只箱子對吧,你知道這箱子多么昂貴嗎?這是當年慈禧太后……”
“你是一口箱子還是一個裁縫?”我打斷他的話。
“裁縫。”他說,“我跟他們交換了,換了一口箱子。”他向我解釋。
“那個交易中心?”我說。
“是,那個交易中心。”他說,“我把自己交換出去了,然后我得到了這口箱子。這是一口名貴的箱子,如果拿去拍賣的話,應該可以上百萬,你光是看它上面的花紋,就能知道……”
“你想讓我做什么?”我說。
“我想請你把我帶出去。”他說,“我想出城去,城里太不安全了。我家里有一套祖上留下來的青花瓷盤子,這些盤子現在在其他地方都已經找不到了,我查過各種資料,現在全世界就只剩我這里這一套了。它們是我祖上傳下來的,我不想讓它們毀在我的手上,我想把它們都帶出城去。”
“那你干嘛要交換箱子?”我說。
“是啊是啊,我一時沒想明白,”他說,“我喜歡收藏這些東西,咳,這就是從小養成的毛病,我想著既然我都準備跑路了,就干脆再把這箱子也帶走不是更好,誰知道我拿自己交換了這箱子,卻忘了這樣一來的話我就再也跑不了了。”
我蹲下來看了看被他說得天花亂墜的箱子,并沒有什么出奇之處。
“原本我還想再跟他們做個交換的,拿其他東西把我的身體換回來,可惜他們卻說我再也沒有什么交換的價值了,你聽到了嗎?他們說我‘再也沒有什么交換的價值了’,就這樣把我扔在了這里。”
“你覺得呢?”我忍不住笑著說。
我算不上一個冷酷的人,雖然過去確實也做過一些壞事。說起那些事情來,有些固然有原因,有些也是身不由己。我從不認為這個世界上有誰一輩子沒干過壞事,不過總體來說,當一個人死去的時候,人們總是愿意記住他曾經做過多少好事的,除非他做的壞事比好事多出許多。
我跟哨兵們打了一個招呼,提著箱子來到了城墻上。他們大概都認識我,沒有多說一句話,我喜歡這樣的交流方式。城墻上的風比下面大得多,我能感覺到身體在緊縮,讓自己繃起來,積聚起肌肉來對抗寒冷。我把箱子放到腳邊,告訴裁縫外面可是一片漆黑,他真的準備好了嗎,他猶豫了一會兒,說準備好了,也許他是在硬著頭皮愣充好漢,不過擁有這樣的勇氣也算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于是我便打開箱子拿出那些盤子,它們入手輕飄飄的,我不得不拿出更多的力氣來,一個接著一個地將它們飛出去。它們在夜空里劃出一道道清亮的弧線,隨即一閃而沒。
回到奶茶店,我搓著手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街上的學生已經不見了,一陣白如細紗的風貼著地面鉆進了路邊的小巷。我喊了一聲“吳淼”,沒有人答應,我端著開水走進臥室,她也不在房間里。我站住腳步仔細地傾聽,洗手間里有水滴的聲音,我問她在里面嗎?還是沒有人回答,我便走了進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只白生生的胳膊,擱在浴缸邊上,一點血絲都沒有,顯得無比干凈。然后我看見了吳淼的頭,像皮球一樣輕輕地漂浮在浴缸里的水面上。我手一松,杯子落到了地上,發出悅耳的碎裂聲,水里的皮球輕輕一震,仿佛剛從夢中驚醒,她從一個奇怪的角度把臉轉了過來,睡眼惺松地望著我,微微一笑。看到我發呆的表情她似乎覺得應該解釋一下,于是就說:“我把胳膊換回來了。”她的笑容顯得格外甜蜜。
張勇飛,湖北武漢人,1982年生。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