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木心客居紐約,與大陸和臺灣同行在異國謀飯之中,居然促成木心開講“世界文學史”,一場長達五年的 “文學的遠征”。
如今,聽課學生陳丹青整理那五年的筆記,共八十五講,逾四十萬字。是木心的“文學回憶錄”,也是他留給世界的禮物,文學的福音書。
23年前,1989年元月,木心先生在紐約為我們開講世界文學史。初起的設想,一年講完,結果整整講了五年。后期某課,木心笑說:這是一場“文學的遠征”。
18年前,1994年元月9日,木心講畢最后一課。那天是在我的寓所,散課后,我們送他下樓。步出客廳的一瞬,他回過頭來,定睛看了看十幾分鐘前據案講課的橡木桌。此后,直到木心逝世,他再沒出席過一次演講。
那桌子跟我回了北京,此刻我就在桌面上寫這篇后記。
聽課五年,我所積累的筆記共有五本,多年來隨我幾度遷居,藏在不同寓所的書柜里,偶或看見,心想總要靜下來再讀一遍,倏忽近二十年過去了,竟從未復讀。
木心開講,每次攤一冊大號筆記本,密密麻麻寫滿字,是他備課的講義。但我不記得他低頭頻頻看講義,只目光灼灼看著眾人,徐緩地講。當初宣布開課,他興沖沖地說,講義、筆記,將來都要出版。但我深知他的性格:日后幾次懇求他出版這份講義,他總輕蔑地說,那不是他的作品,不高興出。
先生的意思,我不違逆。但我確信我這份筆記自有價值。2011年歲闌,逾百位年輕讀者從各地趕來,永別木心。在烏鎮昭明書院的追思會上,大家懇請我公開這份筆錄,我當即應承了——當年講課時,木心常說將來怎樣,回國后又怎樣。那天瞧著滿屋子陌生青年的臉,戚戚然而眼巴巴,我忽然想:此刻不就是先生時時矚望的將來嗎?
2012年春,諸事忙過,我從柜子里取出五本筆記,摞在床頭邊,深宵臨睡,一頁一頁讀下去,發呆、出神、失聲大笑,自己哭起來:我看見死去的木心躺在靈床上,又分明看見二十多年前大家圍著他,聽他講課……我們真有過漫漫五年的紐約聚會么?瞧著滿紙木心講的話,是我的筆記,也像是他的遺物。
1982年秋,我在紐約認識了木心,第二年即與他密集過往,文學課里的許多意思,他那時就頻頻說起。我原本無學,只聽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愿獨享這份奇緣,未久,便陸續帶著我所認識的藝術家去見木心——八十年代,紐約地面的大陸同行極有限,各人的茫然寂寞,自不待說——當然,很快,眾皆驚異,不知如何是好了。
自1983年到1989年,我們通宵達旦聽他聊,窗外晨光熹微,座中有昏沉睡去的,有勉力強撐的,唯年事最高的木心,精神矍鑠。
稍事交接后,木心曾驚訝地說:“原來你們什么都不知道啊!”過了幾年,終于有章學林、李全武二位,糾纏木心,請他正式開課。
1989年元月15日,眾人假四川畫家高小華家聚會,算是課程的啟動。那年他62歲,鬢發尚未斑白,顯得很年輕——講課的方式商定如下:地點,每位聽課人輪流提供自家客廳;時間,寒暑期各人忙,春秋上課;課時,每次講四小時,每課間隔兩周。
這是一份奇怪的組合:聽課人幾乎全是畫家,課中說及的各國作家與作品,十之六七,我們都不知道——木心完全不在乎這些。他與人初識接談,從不問起學歷和身份。對著這些不相干的臉,他只顧興味油然地講。我猜他不會天真到以為眾生的程度與之相當,但他似乎相信每個人果然像他一樣,摯愛文學。
木心的異能,即在隨時離題:他說卡夫卡苦命、肺癆、愛焚稿,該把林黛玉介紹給卡夫卡;他說西蒙種葡萄養寫作,昔年陶潛要是不種菊花而改種葡萄,那該多好!在木心那里,切題、切題、再切題,便是這些如敘家常的離題話。待我們聞聲哄笑,他得意了,假裝無所謂的樣子,隨即收回目光,接著往下說。
“結業”派對,是李全武安排在女鋼琴家孫韻寓所。應木心所囑,我們穿了正裝,分別與他合影。木心如五年前宣布開課時那樣,矜矜淺笑,像個遠房老親戚,安靜地坐著,那年他67歲了。就我所知,那也是他與全體聽課生最后一次聚會。他的發言的開頭,引瓦萊里的詩,脫口而出:“你終于閃耀著了么?我旅途的終點。”
我們當年這樣地胡鬧一場,回想起來,近于荒謬的境界:沒有注冊,沒有教室,沒有課本,沒有考試與證書,更沒有贊助與課題費,不過是在紐約市皇后區、曼哈頓區、布魯克林區的不同寓所中,團團坐攏來,聽木心神聊。
聽課五年,固然免除了我的蒙昧,但我從此愚妄而惰怠。說來造孽:木心所標舉的偉大作品:古希臘,圣經,先秦諸子,莎士比亞,尼采,拜倫,紀德……二十多年過去,我一行也不曾拜讀。年來字字錄入這份筆記,我不再將之看做“世界文學史”,誠如木心所說,這是他自己的“文學回憶錄”,是一部“荒誕小說”。
他摯愛文學到了罪孽的地步,一如他罪孽般與世隔絕。他如數家珍的文學圣家族,完全不知道怎樣持久地影響了這個人。我真想知道,有誰,這樣地,評說文學家。我因此很想知道,其他國家,誰曾如此這般,講過文學史——我多么盼望各國文學家都來聽聽木心如何說起他們。他們不知道,這個人,不斷與他們對話、商量、發出詰問、處處辯難,又一再贊美他們,以一個中國老人的狡黠而體恤,洞悉他們的隱衷,或者,說他們的壞話。真的,這本書,不是世界文學史,而是,那么多文學家,漸次圍攏,照亮了那個照亮他們的人。
(摘自該書序言)
木心(1927—2011),原籍浙江,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在“文革”囚禁期間,用白紙畫了鋼琴的琴鍵,無聲彈奏莫扎特與巴赫。著有《哥倫比亞的倒影》、《素履之往》、《即興判斷》、《瓊美卡隨想錄》、《溫莎墓園日記》、《西班牙三棵樹》等書。
陳丹青,1953年生,原籍上海,中央美術學院畢業。繪畫之外,著有《多余的素材》、《退步集》、《退步集續編》、《荒廢集》、《紐約瑣記》、《外國音樂在外國》、《笑談大先生》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