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生于清宣統二年(1910),逝世于1998年,經歷了中國社會由近代向現代轉型的關鍵時期,歷經一系列重要變革與運動:末代王朝瓦解,民國成立,軍閥混戰,抗日,國共內戰,新中國成立,反右,“文革”……期間,他從無錫到北京、上海、英國、法國、昆明、藍田,再到上海、北京,他的人生軌跡就是一部生動的中國現當代史。
宣統二年(1910)11月21日,錢鐘書在無錫岸橋巷秦氏宅出生。秦氏宅為錢家賃租之地。此前錢家在中市橋吳氏宅和東門駁岸湯氏宅都賃居過,秦氏宅是1901年開始租的。宣統三年(1911),再遷至胡橋,租韓氏宅。1915年,遷至大河上侯氏宅。1919年,遷至流芳聲巷租朱氏宅。1923年,移居七尺場新宅。自此,錢家終于有了自己的房子,結束了長期租房而居的局面。
錢鐘書的童年就是在七尺場新宅度過的。后來上中學后才漸漸遠離住所。1923年,錢鐘書小學畢業,考入蘇州桃塢中學。1927年,桃塢中學停辦,轉入無錫輔仁中學。1929年,高中畢業,被清華大學破格錄取。大學四年,也只有寒暑假回無錫老家。1933年清華畢業,到上海光華大學任講師。初到光華時,錢鐘書與同事顧獻梁共處一室。在上海兩年,因為距離無錫近,回無錫次數較多。
1935年夏,錢鐘書與楊絳結婚。此時錢鐘書已通過英庚款第三次留學考試,獲得公費留學機會。新婚之后,夫婦二人同赴英國留學。9月,抵達倫敦。在牛津大學校外,他們租得一間較大的房間,做臥室兼起居室。因為伙食不好,錢鐘書吃不飽,餓得面黃肌瘦。他們想改租一套帶爐灶炊具的住房,自辦伙食,改善生活。在牛津大學公園對街高級住宅區,楊絳偶見花園路的瑙倫園風景勝處,有一座三層洋樓,他們租了其中的二樓。這一層有一間臥室,一間起居室,兩間屋子前面有一個大陽臺,是汽車房的房頂,下臨大片草坪和花園,有專用浴室廁所。廚房使用電灶,很小。這套房子與本樓其他房間分隔,由室外樓梯下達花園,另有小門出入。這里地段好,離學校和圖書館都近。環境幽雅,門對修道院。錢鐘書很喜歡這地方。1935年底遷入新居。1936年暑假后,房東因為另一家房客搬走,為他們換了一套大一些的房子,浴室還有大澡盆和電熱水器。
1937年6、7月份,錢鐘書順利通過論文答辯,取得學位。8月下旬,他們離開牛津,進入巴黎大學學習。清華老同學盛澄華已經替他們租賃好了公寓。公寓在巴黎近郊,離火車站很近,乘車五分鐘就可達市中心。1938年早春,戰情日緊,局勢變得日漸不安,危機重重,雖然庚款獎學金還可延長一年,但錢鐘書決定如期回國。3月12日,錢鐘書給英國朋友寫信說:“我們將于九月回家,而我們已無家可歸。我們各自的家雖然沒有遭到轟炸,都已被搶劫一空……”
1938年9月下旬,錢鐘書回國,被母校清華大學破格以教授身份邀回任教。當時清華大學已并入在昆明的西南聯大,于是他一下船就到昆明報到,楊絳帶著孩子先回上海。
錢鐘書在聯大的住處在昆明大西門文化巷十一號,房子非常小,“屋小如舟”。抗戰時期,西南聯大教職員宿舍都極其狹窄簡陋,多是租賃的民房。錢鐘書在詩中描述過他的住所:“屋小檐深晝不明,板床支凳兀難平。蕭然四壁塵埃繡,百遍思君繞室行。”和他同院居住的還有清華外文系1935年畢業的助教顧憲良,外文系的高年級學生李賦寧、周玨良,哲學系的鄭僑等。他的房子雖小,當時在昆明能獨居一室卻已很幸運,葉公超、吳宓、金岳霖等初到昆明都是兩三人合住一室。錢鐘書獨自在聯大,難以排解一個人獨處他鄉的孤寂、冷清,于是他把自己的屋子取名“冷屋”。1939年1月到5月,他在《今日評論》周刊上發表了四篇“冷屋隨筆”。在《冷屋隨筆之一》引言中寫道:“賃屋甚寒,故曰冷。”
1939年7月,聯大的暑假剛一開始,錢鐘書就急不可待地回到上海。岳父楊蔭杭得知女婿將回來度假,特別騰出房間讓他們一家到來德坊租處住。本來錢鐘書準備好好度這個暑假,享受一下家人團聚的樂趣。但遠在湖南藍田的國立師范學院的父親來信,說自己老病,想念兒子,讓他到藍田去侍奉,并任英語系主任。楊絳認為“侍奉”是借口,主要是為聘請不到合格教師的國師招人。錢鐘書雖然非常不愿辭去清華的工作,但礙于老父和家人的態度,不得已來到國立師范學院出任英語系主任。
藍田在湖南西部,舊屬安化縣(今屬漣源市),是湘黔鐵路線上群山環繞的一個小鎮,非常偏僻。這個小鎮很小,幾無地可游。國立師范學院在這座小鎮西北一里許的李園,原是“籌安會六君子”之一李燮和在老家修建的府第。全園占地百畝,房屋兩百間,錯落有致。地方偏,房子多,這是當時選址建校的重要原因。錢鐘書住在一處小屋中,生活極其單調刻板。課余時間多關在小屋里埋頭讀書、臨摹書法或寫作。夜晚讀書寫作條件很不好,沒有電燈,剛建院時,全院師生都用燈心草爇桐油盞照明,稍后改用植物油燈。《談藝錄》的一半和《窗》等幾篇散文就是在這里寫出的。因為學生少,平時系務和教學任務并不重,他在給朋友的信上說:“此地生活尚好,只是冗閑。”
1941年暑期,錢鐘書正式向國立師院辭職,回到上海錢家。
1937年“七七”事變之后,八年抗戰開始。10月,日機開始轟炸無錫。11月25日,日軍侵入無錫。錢鐘書的叔父錢基厚受到日偽的通緝,于是他將錢家老小近二十口送到無錫西鄉新瀆橋暫避。1938年初,其攜家人輾轉來到上海。錢基博那時隨校遷到江西泰和。1938年4月,錢基厚次子錢鐘漢夫婦、五子錢鐘魯、六子錢鐘彭也來到上海,因人數日多,經友人介紹,乃租賃辣斐德路六百零九號(現上海復興中路五百七十三號)沈氏宅而居,“自此長為僑滬之人矣”。這處房子是一所臨街的三層樓弄堂房子,后面一大片同式樣的樓房,由弄堂進出。
錢鐘書此次從藍田回上海時,辣斐德路錢家人口又有所增加,錢基厚分給錢鐘書父母住的二樓大房間和亭子間均已住滿人,一時半會又租不到房子,錢基厚就把他家原在樓下客堂搭鋪歇宿的兩個女傭,搬到三樓的過道里,把原來臨街窗下待客用的一對沙發和一張茶幾挪開,鋪上一張大床,掛上一幅幔子,讓錢鐘書一家三口就擠居在幔子背后。白天,客堂照常會客,錢基厚還當作講堂教孩子們讀英文。好在這樣的日子不是很長。不久錢鐘書的二弟一家到了武昌,妹妹錢鐘霞也去了藍田,三弟一家搬到無錫,擁擠的一大家,后來只剩下錢鐘書的母親和他們一家三口。他們就搬進亭子間,屋子很小,一張大床、一個柜子和一張小書桌。據他當年的學生回憶,這處不大的房間堆滿了書籍,與其說是住房,不如說是書房。無論如何,總算有了讀書寫作、談心、同友人交流的空間。這間屋子,一住就是八年。
1949年上海解放。是年初,錢基厚讓錢鐘書三弟媳攜子女三人來上海,住辣斐德路。這時錢基厚夫婦和三子一女六人,再加孫兒和奶媽共八人,錢鐘書一家三口和弟媳及子女六人,一大家子不便再擠居一起了。剛好傅雷夫人的朋友有空房在蒲石路蒲園,他們一家三口就遷居蒲石路蒲園。錢鐘書稱蒲園為“且住樓”。這處新居確實沒住多長時間。不久,夫婦二人得到清華大學聘書。8月24日,動身赴北京。
1949年8月26日,錢鐘書回到闊別十余年的清華園。剛到清華時,他們暫住楊絳堂姐楊保康家,新林院七號,即從前的新南院。不久,學校甲級住宅分配委員會出臺“分隔與調整”辦法,對居住人口較少的甲級住宅進行分隔,一幢住兩家。錢鐘書一家被分配住新林院七號乙,臨時遷居工字廳西頭的客房,等校方派工匠來打隔斷。西客廳久無人住,破爛不堪,地板下老鼠橫行。好在熬過半個冬天,房子總算隔好,他們又搬回新林院。周圍的鄰居有潘光旦、梁思成、林徽因、霍秉權、林超等。他們熟悉的師友分居于西院、北院、勝因院等不同的宿舍區。因為沒打算長住,這段時期他們家里家具只買了必不可少的床、衣櫥,桌子是借楊保康家的舊桌,箱子當凳子坐,家里非常簡陋。
1950年8月,錢鐘書調往中共中央《毛澤東選集》英譯委員會工作,平時住在城里,一般周末才回校住。
1952年全國院系調整,錢鐘書雖然還在城內,但已被調入文學研究所外文組。文研所編制、工資屬新北大,工作由中宣部直接領導(1956年正式劃歸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錢鐘書不再在清華的教工宿舍居住,10月16日,舉家遷入新北大新建宿舍中關園二十六號,從此離開清華。
中關園是北大搬到西郊以后為教職員工新建的宿舍,位于北大東門對面,對著校內理科樓群。新房面積不大,是個平房。錢鐘書利用屏風,從客堂一端隔出小小一間書房,并把小書房稱為“容安室”、“容安館”、“容安齋”。錢鐘書在1954年寫過《容安室休沐雜詠》組詩,第一首曰:“曲屏掩映亂書堆,家具無多位置才。容膝易安隨處可,不須三徑羨歸來。”寫的就是這個新家。
1954年翻譯“毛選”工作告一段落,錢鐘書回到文學研究所工作。
1956年秋,文學研究所撤出北大,搬到中科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所在的中關村社會樓。1958年冬,再遷至建國門原海軍大院。職工宿舍也一遷再遷。到1959年,文學研究所才開始有正式宿舍,就是東四頭條一號。1959年5月,錢鐘書一家從中關村小平房遷到東四頭條文研所宿舍。
東四頭條宿舍是由一座辦公樓隔成四家的結構,面積比中關園平房要小,是個大雜院。錢鐘書的新家是由一間寬大的辦公室隔成的五小間,一間做客廳,一間堆放箱籠什物,一家三口加一個阿姨住在另外的三間房里。當時有人去他們家后,發現主人顯然是力戒任何排場與氣派,客廳里只有再簡單不過的幾把坐椅。
從1958年初到1963年,錢鐘書是英譯“毛選”定稿組成員,雖遇“三年困難時期”,但他生活無憂。
1962年8月14日,錢鐘書一家在東四頭條居住三年多后,搬到干面胡同十五號學部宿舍(在學部新建大樓內),離東四頭條并不太遠。干面胡同十五號,是中國科學院社會科學學部高級研究人員的宿舍,是1961—1962年新建的磚混結構樓房,住房條件比較好。1962年入住,當時有二十九戶。住戶中包括了像錢鐘書、金岳霖這樣的一級研究員,還有部分副研究員和若干高級行政干部等。他們的新家近八十平方,在當時算不小了。一共有四個房間,朝南三間,中間是客廳,沿墻放書櫥,一間廚房、一間衛生間、一個陽臺。東邊一個套房是錢鐘書的臥房兼書房,西邊臨陽臺的一間是楊絳的臥房兼書房。幾年之后,女兒結婚,女婿住進了他們家。朝北的西盡頭房間就成了女兒和女婿的新房。他們添買了家具,住得很寬舒。
1963年英譯“毛選”定稿工作一結束,1964年,錢鐘書又成為翻譯毛澤東詩詞五人小組成員。“文革”開始,翻譯毛詩的工作一停止,錢鐘書才真正嘗到運動之苦。1966年8月16日,他被革命群眾“揪出來”,變成了“牛鬼蛇神”、“反動學術權威”,寬舒的住房條件也很快受到威脅。
當時學部的另一處宿舍是西觀音寺四十五號,多為資歷較淺的研究人員和行政人員居住。單身的年輕人住集體宿舍,人均六點六平米。“文革”兩三年后,已是革命小將的那些單身青年陸續成家,整個社會忙于運動又沒有新建住房,因此住房顯得十分緊張。解決的一個辦法,就是占用其他有房者的房子,大家共同居住。這樣,干面胡同那些“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住房,就順理成章的被占用,還被美其名曰“摻沙子”。楊絳說這是軍宣隊在“文革”中采取的一項革命措施,讓“革命群眾”入住“資產階級權威”家。干面胡同的三居室,大都摻進了“沙子”。1969年5月19日,錢鐘書家里住進“一個在工、軍宣隊那里很吃香的革命派兩夫婦”,占去房屋兩間,只剩下客廳和原先錢鐘書的臥室兼書房。好在住在一起不是很長時間,錢鐘書就下放干校了。
“合居”現象在“文革”前就開始,但“文革”之中達到了高峰,成了一種普遍的居住形式。這種現象一直延續了三十年,深深影響了中國城市社會的人際關系。合居的住戶之間吵架、罵街甚至大打出手,成為常見現象。
1969年嚴冬,學部人員分批下放到河南“五七干校”。11月11日,錢鐘書作為“先遣隊”隊員之一,下放河南羅山干校。不久,干校從羅山而息縣,從息縣而明港,輾轉遷徙。多數時候,下放人員都是集體住在一間屋子里,條件艱苦,有時饑不果腹。錢鐘書在下放期間負責收發過信件、報刊,燒過開水等。
有回憶說,在羅山,八十個單身漢聚居在一間屋里,分睡在幾個炕上。但據錢碧湘回憶,下干校之初,“錢先生和吳世昌先生等四人同住一間土屋。地面比路面低,進門要下兩級臺階,非常潮濕。四塊鋪板緊靠四墻擺放,中間一小方空地,白天便權充工場。”過了一個多月,他們搬到息縣東岳。這個地方地僻人窮,沒有房子住,他們就自己造。錢鐘書這時變得又黑又瘦,一般人都不認識了。1971年早春,學部干校搬到明港某團的營房,四五十人擠住在一間兵營的大瓦房里。房子很老、很大、很高,玻璃房,洋灰地,上面懸著一只非常昏暗的燈泡。廁所不再是葦墻淺坑,如廁也不需要排隊了。干校期間,錢鐘書一有空閑就找書看。
1972年3月12日,錢鐘書隨第二批“老弱病殘”回北京。此時他們必須要面對兩家人同住一個屋檐下的生活了。錢、林兩家擠在一起,什么隱私都沒有,抬頭不碰低頭碰,難免出現矛盾。1973年12月2日,終于爆發打斗。有關兩家打架的原因各說各是,在上個世紀末的文壇熱鬧過一段時間。這其實是特定歷史環境下出現的一場鬧劇與悲劇,大家都應是受害者。
1973年12月9日,錢鐘書夫婦被迫逃離學部宿舍,開始了他們的“流亡生活”。他們的第一站是女兒錢瑗所在單位北師大學生集體宿舍。房間在三樓,朝北,陰冷臟亂,沿東西兩墻放著三只上下鋪的雙層單人床,中間對拼四張書桌。他們一到北師大宿舍,錢瑗的同事、朋友就聞訊趕來,同情他們的遭遇,紛紛從家里拿來生活必需品。生活上雖然簡陋,但讓他們感覺到溫暖。不久,錢瑗的一個同事知道他們住宿條件差,便將朋友讓給他的兩間小紅樓的房子,讓他們先過去住,自己仍住原房。12月23日,他們遷入小紅樓。小紅樓是教職員宿舍,條件比學生宿舍好些。兩間房,一朝南,一朝東,屋里有床和桌椅等學校的家具。他們和另兩家合住這一組房子,同用一個廚房,一間衛生間。這次錢鐘書大病了一場。這是錢鐘書解放后度過的最狼狽、最苦不堪言的一段時期。
那時候,各單位房子都很緊張。度過寒冬,天氣回暖之后,錢鐘書夫婦想著不能老占人家的房子不還,就去學部向文學所“軍宣隊”求得一間堆雜物的辦公室,在學部七號樓一層西盡頭。1974年5月22日,他們告別北師大朋友,搬進這間辦公室。在搬進之前,文學所與外文所的年輕人已經打掃了屋子,擦洗了門窗,配了鑰匙,掛上窗簾,怕暖氣片供暖不足,還裝上了爐子,從煤廠拉來一車又一車的蜂窩煤,碼在廊下,為防中煤氣,還裝上風斗。錢鐘書夫婦對這種精心的安排感激莫名。
學部七號樓有兩層,上下層住有十余戶文學所同事,每家一間房,住起來非常局促。西盡頭的走廊是廚房兼堆煤餅,走廊就是每家的廚房。錢鐘書所住的這間辦公室一直用作儲藏室,封閉的幾年間,冬天生了暖氣,積聚不散,把房子脹裂,南北二墻各裂出一條大縫。不過好在墻外還抹著灰泥,并不漏風。在這間已是危房的斗室中,他家安了兩張書桌。兩壁是鐵書架(鍋碗瓢盆就放在上面),頂西墻橫放兩張行軍床,中間一只木箱當床頭柜。
1974年11月,江青要求錢鐘書和其他學者的“五人小組”繼續進行翻譯毛主席詩詞工作。由于錢鐘書年初曾大病,他要求“足不出戶”。翻譯小組成員不得不每天來陋室工作。
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余震不斷,波及北京。七號樓西山墻被震裂,居民紛紛搬到空曠處搭塑料棚居住。院部要錢鐘書等老弱同志轉移到大食堂,因為食堂大屋頂是用拱形鉛皮連接而成的,不易坍塌。所里的年輕人把他們家的兩張行軍床和生活用品搬到大食堂,將他們安置在最安全的地方。但他們去沒多久,又溜回七號樓。
這一年,十年“文革”宣告結束。錢鐘書不久也結束了陋室生活。在這間陋室,他一共住了兩年九個月,完成了《管錐編》初稿,參與了《毛主席詩詞》英譯工作。
1977年1月,學部辦公處的辦事人員忽然給了楊絳一串鑰匙,叫她坐學部的車,到三里河國務院新蓋的宿舍去看房子,并說如有人問,就說因為他們住辦公室。楊絳和女兒看了房子,立即在年輕同事的幫助下,把干面胡同與陋室里的家當,在2月4日立春那天搬進新居。楊絳怕錢鐘書再次吃灰塵,“把他視為一件最貴重的行李,下午搬遷停當后,用小汽車把他運回新家”。這次搬家很突然,是在胡喬木的直接關心下才解決的,楊絳此后幾次表示過“始愿不及此”的感激。
范圍不大的三里河高級宿舍區直屬國務院,由一幢幢小洋房組成,聚居著一些高層次的特殊人士。錢鐘書居住的南沙溝小區是一處鬧中取靜的院落,院里有很多高大的喬木和碧綠的草坪。新居共四間房,一間是錢鐘書夫婦的臥室,一間是給女兒錢瑗居住的,一大間是錢鐘書和楊絳的起居室也稱書房,有時用來充客廳,還有一間吃飯用。錢鐘書夫婦對這套房子非常滿意。楊絳在《我們仨》中寫到:“人間也沒有永遠。我們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個可以安頓的居處。但老病相催,我們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盡頭了。”錢鐘書在這里一住二十年,這里成了他人生的最后居所。
在錢鐘書去世兩年后,楊絳在北京買了一處新房子。在楊先生自己撰寫的《楊絳生平與創作大事記》中,她清楚地寫道:2000年12月14日,“買房交款”。第二年的9月7日,她在清華大學設立“好讀書”獎學金,正式簽協議書。這項獎學金是用他們夫婦2001年上半年所獲七十二萬元稿酬現金以及以后出版的所有作品報酬設立的。就在設立“好讀書”獎學金之后三天,9月10日,楊絳領到新房房產證。楊先生在捐贈稿酬和版權后,如果要在京城買房子可能就困難了。
以楊先生的現狀和品行,她買這處新房肯定不是為她自己。在女兒錢瑗與錢鐘書相繼離開后,房子、錢財對她來說,意義已經不大。在《我們仨》結尾,楊先生寫到:“1997年早春,阿瑗去世。1998年歲末,鐘書去世,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么輕易地失散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作‘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錢鐘書成家以后,隨著工作與環境的變化,長期處于搬家的狀態。他曾在別人提問有關買書、藏書的問題時回答說:“我不買書,因為我怕搬家。”在已出版的錢鐘書手稿集中,留下了很多有關住房變遷的痕跡,比如“容安館札記”、“且住樓日乘”、“偏遠樓日乘”、“偏遠廬日乘”、“燕巢日記”等,這些五花八門的齋號,是對其住房變化的真實寫照。
錢鐘書對住房的要求其實并不高,有書看,有一個穩定的環境,住什么并不重要。干校期間,他一有空閑就找書看。楊絳在《干校六記》中記錄了這樣一段對話:“默存過菜園,我指著窩棚說:‘給咱們這樣一個棚,咱們就住下,行嗎?’默存認真想了一下說:‘沒有書。’真的,什么物質享受,全都罷得;沒有書卻不好過日子。”只有在年輕的時候,他曾表露過對理想居處的向往。那是1934年春,他在上海光華大學工作,北上北京看望在清華讀書的楊絳。他們一起來到動物園,園內最幽靜的一隅有幾間小屋,窗前有一棵松樹,一灣流水。“鐘書很看中這幾間小屋,愿得以為家”。但就是這個“愿得以為家”的地方,也只是在人生的最后二十年才得以實現。天地之大,知識分子安身立命何其難也。
然而,相對于其他許多人,錢鐘書又算幸運的。解放后到“文革”前,知識分子們的住宅分配和占有嚴格按照級別而定,居住的多寡實際也成了工資收入的一部分,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錢鐘書因為一直做著和“毛選”、“毛詩”有關的翻譯工作,加上一級研究員的身份,直到“文革”前,他實際上沒有遭受多大的不公,即使在狂風暴雨般的“反右”浪潮中,也沒有被打成右派,知識分子身份始終是得到尊重的。因此住房條件也是一個逐步改善的過程,尤其是最后在干面胡同十五號的學部宿舍,住得非常舒適。同一時期,那些資歷淺、學術聲名小的人,住房條件相對就差很多,住房需求很難得到滿足。
“文革”開始后,知識分子地位一落千丈,淪為“臭老九”,像錢鐘書這些知名學者都成了“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除了受到批判外,住房條件也隨之發生變化。房子要么被革命小將或工人占去換著住,要么一起合居,知識分子一般只能忍氣吞聲,有時也有口角相交或大打出手的。錢鐘書夫婦就是一例。“文革”期間,錢鐘書經歷了生命中最遭罪的一個時期。從寬舒的幾室幾廳,到住干校集體房,到“流亡”大學宿舍,再到蝸居十幾平米的辦公室,嘗盡搬遷之苦。這種現象的出現,雖然和政治形勢與社會地位的變化有關,實際上與那時包括民宅在內的城市建設的停滯也有很大關系。長期的政治運動,使城市建設停滯,造成住房緊張,促使那些人以強住、合居等方式獲得住房,這是特定歷史環境下出現的特殊現象。
“文革”一結束,在胡喬木的干預下,錢鐘書輕而易舉的搬進“部長樓”。當時確實使人產生“一棵參天大樹拔地而起”之感,引起很多人的眼紅。這種眼紅也是可以理解的。在經歷了不堪回首的十年之后,到了八十年代,全國各大城市都進入了“房荒時期”,住房需求達到了極其緊張的狀態,誰都希望能公平、公正的分得一處房子。在這一輪新的住房分配大潮中,知識分子的社會地位與價值開始重新得以體現。在很多單位,分房要打分,那些老知識分子的學歷、職稱、工齡、年齡、級別等都在打分中占到優勢,得到承認。九十年代后,一些單位尤其是高校在引進人才時,仍把住房作為重要的條件之一,而住房大小也成了衡量其學術水平高低的重要標尺。其實為引進人才分配一定大小的住房,這不僅是對知識分子的肯定與尊重,也為他們掃除了后顧之憂,只有這樣才能安心搞學術研究。把住房完全推向市場,難免會讓知識分子們在學術研究上急功近利,導致學術腐敗。在錢鐘書去世前后,中國的住房改革已經到了全國逐步推開與深化階段,住房已經市場化。2000年,楊絳先生在北京買了自己的私人住宅。終其一生,終于拿到屬于自己的一把房屋鑰匙,即便房子并不是為自己而買。
可以說,錢鐘書經歷的住房變遷過程,不僅觀照了中國現當代知識分子的命運,也見證了中國歷史上最為復雜、變化最快的一場住宅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