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給兒子陳松年的兩封信,是迄今僅見的他的兩封家書。陳獨秀一生走南闖北,家的觀念不強,也不大給家人寫信,不像“書信作家”胡適那么善作家書。
陳松年是陳獨秀第三個兒子。他上有兩個哥哥:延年、喬年;下有同父異母的弟弟鶴年。另還有一姐一妹。也就是說,陳獨秀兒女成群。陳獨秀在《敬告少年》等名文中對中國青年有過宏觀的期待,這其中自然包括自己的孩子,卻沒有胡適《我的兒子》、魯迅《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此文寫于1919年,至少十年后魯迅才真正做上父親)那么具體的育兒經。
陳獨秀對兒子的管教是粗放的。他在上海創辦《新青年》時(1915年),延年(十七歲)、喬年(十三歲)從家鄉安慶到上海讀書,寄宿在《新青年》雜志發行店堂地板上,“食則夸餅,飲則自來水”。高君曼既是延年兄弟的姨娘,又是繼母,不忍心孩子如此清苦,遂托潘贊化以老朋友的資格去懇請獨秀,務讓延年兄弟在家吃住,免得在外面受罪。陳獨秀反而說,(此乃)婦人之仁,徒賊子弟,雖是善意,反生惡果。少年人生,聽他們自創前途可也〔1〕。為此潘與之“強爭數次,終不可行”。實則陳獨秀是在兒子身上實行“獸性主義”教育:意志頑狠,善斗不屈;體魄強健,力抗自然;信賴本能,不依他(人)為活;顧性率真,不飾偽自文,以改變中國青年“手無縛雞之力,心無一夫之雄”的狀況。
陳獨秀對子女的教育方式乍聞似覺殘酷,但他還是成功了。僅聽潘贊化敘述的一則故事,就可見出延年兄弟在艱苦中已磨礪成鋼鐵漢子。
回憶五四運動之冬十二月某日夜十一時許,法文班散課,余由校歸,海上北風大作,氣候寒冷,路旁電燈昏蒙不明。遠見一團寒氣向我方來,近視之,延年也。一身寒霧籠罩,如沙漠上小羔羊,以手撫肩背,仍服袷衣,既問曰:“子無寒乎?”延年路旁拱而立曰:“尚可?!庇嘣唬骸巴^我家,我將衣子以棉服?!毖幽甑溃骸安恍瑁x!”余曰:“近聞汝父在北京因五四學潮已被京警局長吳炳湘(合肥人)逮捕了。同人以同鄉關系正在多方營救中,汝知之乎?”曰:“已有所聞?!庇嘣噯栔唬骸叭陮Υ耸赂邢肴绾??有無恐怖?”延年曰:“即作不怕,怕則不作,況這次學潮,含有無產階級斗爭之意義,千古未有,空前復雜情況下危險乃意中事,亦分內事。志士仁人,求此機會作光榮之犧牲而不可得,有何恐怖之可言?”余難之曰:“假使同人援救無效,汝之感想將何如?”曰:“不過中國失去一有學識之人,當然可惜耳?!?/p>
由此則不難想象,延年、喬年1920年赴法勤工儉學,為何成為“陳氏兩英豪”;1924年9月、1925年春延年、喬年奉命回國為何擔當大任,尤其是延年被人稱之為“小馬克思”,“比其父獨秀辦事更徹底痛快”,因為政見不同甚至與身為總書記的父親分庭抗禮;1927年6月延年在上海被捕,吳稚暉何以電稱:“陳延年之恃智肆惡,過于其父百倍”,必欲殺之而后快。次年2月喬年也在上海被捕。陳氏兄弟次第慷慨就義,堪稱英烈兄弟。
陳松年生于1910年,比兩個哥哥小得多。他出生之際,父親就與他的姨媽高君曼私奔了,1913年反袁失敗后再也沒回過安慶。松年從小沒見過父親,第一次見到父親是1933年暑假的事。此時松年已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了。陳獨秀1932年10月15日在上海被捕,旋解押南京。次年暑假松年帶著安慶蔬菜去探監,兩個熟悉的陌生人默然對視,第一次見到父親,松年不免悲欣交集而潸然淚下。據說陳獨秀為此甚為不快,瞪著兩眼,呵斥兒子:“沒出息,流什么淚?!彼姴坏萌肆鳒I,尤其是兒子。父親說話兩眼發光的表情令兒子震驚,以致終生難忘。陳松年晚年接受《陳獨秀大傳》作者任建樹訪問時還說起此情此景。
陳獨秀愛子之情迥異于常人。延年、喬年犧牲后,高君曼在家中設靈位,為之“剪紙招魂”,“而獨秀仍譏其迂腐”。然而在西安事變消息傳到南京獄中,陳獨秀竟老淚縱橫,以酒酹地,祭祀兩個壯烈犧牲的兒子——延年、喬年。誠如魯迅所云:“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敝皇菈褢鸭ち业年惇毿銓こky有此表現而已,同獄的濮清泉說,我們見過他大笑,也見過他大怒,但從未見過他流淚〔2〕。
陳松年對父親又敬又畏。自1933年暑假探監后,他年年暑假到南京獄中看望父親。他真正跟父親近距離相處,是陳獨秀1937年8月21日釋放,經武漢入川避居江津時期。當時陳松年在江津國立九中搞總務,也代一點課,這是潘贊化的安排,潘時任國立九中總務主任,國立九中安徽人多。從此松年與父親隔江而居,時而帶著妻與子去見父親,讓他在艱辛著述之馀享受些許天倫之樂。
陳獨秀入川時,安慶老家也有淪陷于日寇之手的危險,于是松年攜家眷及祖母(陳昔凡之妻,獨秀之嗣母)奔父親而去,獨秀的大姐一家也不期而至。不管陳獨秀處境多么艱難,在這患難之際他仍是這個大家庭的頂梁柱?,F存陳獨秀致陳松年的兩封信,就是入川之際叮囑松年如何將這個大家庭團隊安全地帶到江津。兩封信原件現珍藏在松年之子那里,秘不示人。陳獨秀留給他們的遺珍僅此而已。本書所獲兩信手跡的影印件,一來自安慶圖書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編的白皮書《陳獨秀研究參考資料》上的小照片,很不清晰,只存其意象而已;另一封是從安慶獨秀園陳列版上拍攝下來的。
兩封信內容,在諸多陳獨秀研究著述中都有過交代,我更感興趣的是,陳獨秀在信中與兒子交流的那種特有的姿態,以及這種姿態所傳遞的特殊的父愛,更能見出陳獨秀另一精彩的精神片斷。先看第一封信:
松年:
祖母及汝等動身后,曾托李俠公先生以航空信請求史岳門君(信宜昌二馬路平和里十七號門牌),派人于大和抵埠時照料,并代購赴重慶船票,不知此信到達否?不論此信曾否達到,你務必到史君處去一趟,留下你們的住址,以便我到宜昌時尋找。我或能于明后日乘行營開重慶的差船(偕包先生家眷同行),在宜昌換船時,我必登岸尋你們。你們有船便行,千萬不必在宜昌候我,倘一時買船票不得,我到宜昌時,或隨原船同行,或另覓他船同行,都好辦。倘收到此信時有船可行,可將我附來寄潘贊化先生信原封由航空信寄去(信中空處填某公司船名,至要?。?,以便到重慶時有人照料一下好些,到重慶下船登岸到客寓,你們都必須坐轎,萬萬不(注:掉一“可”字)省此小費!葛康俞(三人同行)已于昨晚乘龍安輪船赴宜昌,你務必打聽清楚于船抵宜昌時去接他們一下,并望告訴他們,有船便行,千萬不必候我!包先生囑告惲子世先生在宜昌候他家眷回到重慶,不必回漢口,此信可與惲君一閱,惲子世太太亦同船。
父字
十四日
此信系1938年6月14日寄自漢口。原信封上寫明:“宜昌天后宮二十九號,夏侯智安先生轉惲子世先生交陳松年收。漢口吉慶街165號陳寄。六月十六日?!?/p>
在陳獨秀兒子中松年可能較為木訥,在那國難當頭的亂世由他帶著一大家子從宜昌趕往重慶,稍有閃失就會出岔子。所以陳獨秀給兒子的信中,對每一個環節都作了極細微的安排,對每個細節都有極周到與堅定的叮囑,信中反復出現“務必”、“重要”、“千萬”的字樣,不僅多處使用驚嘆號,還再三綴以重點號。這在陳獨秀通信史是絕無僅有的,無論是論學、議事,還是論政,哪怕給中共中央致信中談根本意見也沒有如此??梢姰敃r陳獨秀的心情是何等焦急,這個闖蕩四方的男人第一次感受到對家、對兒子,尤其是對母親(雖為嗣母,亦待之至孝)的責任,他要動員一切智慧與力量將這個逃難隊伍安全轉移到抗戰的大方后——重慶。
再看第二封信:
松年:
三日抵此,不但用具全無,屋也沒有了,方太太到渝,諒已告訴了你們,倘非攜帶行李多件,次日即再回到重慶矣。倘非孝遠先生招待(仲純之妻簡直閉門謝客),即有行李之累,亦不得不回重慶也。幸房東見余進退兩難,前日始挪出樓房一間(中午甚熱),聊以安身,總比住小客棧好些,出門之難如此,幸祖母未同來也。此間租店屋,非絕對沒有,但生意外來人不易做。據鄧季宣的意見,景羲仍以和胡子模合力在此開米店為妥當。在此收谷碾米運往重慶出售,與本地人交涉比較少也。季嚴等已到重慶否?倘大批人俱到,鄉壁街住不下,羅太太(方志強女士)及季嚴夫婦,可住金家巷的房子,此房子可與薛農山先生接洽,此人上午在黃家埡口四達里五號住宅,下午則在《時事新報》社。他們已到后(否),望即寫信告訴我。
父字
八月九日
此信系獨秀于1938年8月9日寄自江津。
信中所稱的“孝遠”即方孝遠(按,方孝遠當為方孝博之誤),桐城人,后在國立九中教書,系獨秀舊交。仲純即鄧仲純,鄧繩侯之子,鄧季宣之兄,時在江津開設“延年醫院”,獨秀即住在醫院中。景羲即吳景羲,獨秀大姐的兒子,商人,其父吳欣然曾在安慶大新橋開設“吳永順”醬園。季嚴是景羲之弟,曾參加革命,在上海被捕,關押在南京軍人監獄。1937年抗戰前經其妻李秀泉營救出獄。羅太太即羅漢之妻。羅漢,北大學生,曾追隨獨秀多年,后受北大同學會委托住江津,照顧獨秀,同住于“延年醫院”中,于1938年五·三、五·四重慶大轟炸時一去不返。不久,獨秀的母親謝夫人病死江津,獨秀遂搬往鶴山坪。胡子模應為胡子穆。
與第一封信的急促相比,第二封信從語氣到書寫都從容得多。
在第二封信中,陳獨秀不僅為這個從重慶再度轉移到江津的難民隊伍尋找住房,還為大姐的兒子們謀生出謀劃策,更有趣的是他毫無顧忌地將自己的困境與難堪告訴兒子。
鄧仲純(鄧慶初)是著名書法家鄧石如之五世孫,早年與陳獨秀一起留學日本,他是學醫的,抗戰初先于陳獨秀立足江津,開了個“延年醫院”,謀生有方,于是寫信邀陳獨秀來江津。陳獨秀攜家欣然前往,沒想到鄧仲純之妻閉門謝客。鄧醫生可能還是個“妻管嚴”,面對此情此景一時別無招術。陳獨秀雖落難,畢竟是個大名士,以往所到之處,都有朋友接待,為之設宴洗塵,如今如此狼狽,累累如喪家之犬,“進退兩難”。“出門之難如此,幸祖母未同來也”。這是陳獨秀在兒子面前的一聲感慨:“出門之難如此”。應了中國一句老話“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四海為家的陳獨秀第一次感到出門的困境,“幸祖母未同來也”,獨秀嗣母謝氏即松年之祖母,此從松年視角呼之為“祖母”,獨秀恐老母經受不起此種打擊,所幸她未同來不知其詳,當然陳氏父子也不會將此情形告訴她,免得她一同受辱??梢姫毿阍诶Ь持腥孕募毴绨l,體恤母親。換一個人,對此不堪情節,藏匿尚且惟恐不及,哪肯與外人道及,更何況對自己的兒子。陳獨秀則不然,他在致兒子信中娓娓道來,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試問中國古往今來誰有陳氏這般坦蕩的胸襟。陳獨秀在兒子面前,毫不擺父道尊嚴,在信中似與友人平等交流,不存任何芥蒂。這在中國父子通信中也是少有的。
胡適與兒子多有通信,口氣也都是平和,但他決不會如陳獨秀在通信中將自己的“隱私”暴露給兒子。胡適視父子關系“譬如樹上開花,花落偶然結果,那果便是你,那樹便是我。樹本無心結子,我也無恩于你”。父親對兒子的教與養,是人道的義務,絕不可居功,絕不可示恩。父親只希望兒子“做一個堂堂的人,不要你做我的孝順兒子”〔3〕。這自然是五四后新型的父子觀。但胡適對兒子仍然是在“教訓”,不似陳獨秀對兒子是傾吐、是交流,盡管松年終生敬畏父親,不似胡適之子思杜那么頑劣。
安慶收藏家孫志方先生最近寄我幾份有關陳松年資料的復印件,其中有省立安慶黃家獅小學、私立安慶中學、國立安徽第二中學、國立第九中學等校的聘書,從而知道陳松年三十年代曾在這些學校或任自然課(動植物)教員,或任事務員。而我最感興趣的是《關于陳仲甫先生遺著出版問題談話會記錄》。談話會1945年11月29日在美專校街七號進行,到會的除陳松年,都是陳獨秀的朋友與學生如明甫、王星拱、王云五等十人,由何之瑜記錄。這不是原始記錄稿,而是陳松年事后“繕印”,分送未能參加會談的遠道親友,以便周知。
這份談話會記錄最精彩處在版稅的分配方案與陳氏遺書處理方法。其版稅重頭用于對遺著的出版與對陳獨秀的紀念與宣傳,其次再是對后代的教育經費。陳獨秀的遺書則贈國立北京大學永久保管。遺憾的是,陳獨秀至今逝世已七十周年,當年參會者也已全部逝世,他的遺著仍未按當年的“訂約”出版,于是談話會種種設想都已落空。這份發黃的記錄稿早已飄落紅塵,幸有心人拾得才作為歷史遺存收入本書。
“談話會”后兩年的1947年春,陳松年又將父親的遺骸由長江水路從江津運回安慶,讓他“落葉歸根”。陳松年將生前離異的父母同穴合葬于安慶市郊的葉家沖。不管陳獨秀生前性格何等倔強,死后只能聽從這個很內向的兒子安置了。據說,陳獨秀原配高氏卒于1930年,臨終時叮囑陳松年,一定要和陳獨秀合葬。
引筆至此忽然想起房秩五的《感事示陳松年》,錄此作為本文的結語:“獨秀山前日影斜,幾回惆悵故人家。西華葛帔孤兒淚,猶傍青門學種瓜?!薄?〕松年在城門外種地數畝。
注釋:
〔1〕見潘贊化:《我所知道的安慶兩小英雄故事略述》,《陳獨秀研究參考資料》第1輯第204頁,安慶市歷史學會、安慶市圖書館1981年1月編印。
〔2〕濮清泉:《我所知道的陳獨秀》,《文史資料選輯》第71輯,中華書局1980年版。
〔3〕《胡適詩存》,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04頁。
〔4〕房秩五:《浮渡山房詩集》,黃山書社2012年版,第2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