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溫故（四題）

杜甫詩《劉九法曹鄭瑕丘石門宴集》

杜甫好詩太多，選本只能擇優錄入；比較有權威的選本選入以后，后來者往往就跟著也選，很容易陳陳相因，致使其他作品往往不為一般讀者注意。近有專家拈出一首過去不甚知名的《劉九法曹鄭瑕丘石門宴集》，認為有很大的意義，“是一首本該引起人們重視卻又長期被人們忽視的杰作”。但這首詩究竟應當怎么理解，卻頗可再思。

杜甫詩云：

秋水清無底，蕭然凈客心。

掾曹乘逸興，鞍馬到荒林。

能吏逢連璧，華筵直一金。

晚來橫吹好，泓下亦龍吟。

據說這首詩的意義在于反腐敗，“提醒人們警惕官場大吃大喝的惡劣風氣是該詩的主題”；具體地說，一個姓劉的“法曹”，一個姓鄭的什么官，互相勾結，二人在石門（地名）宴集，吃一頓花了“一金”，而“一兩黃金大約折合五兩白銀，五兩白銀折合五千文銅錢”，再按米價折合成現在的人民幣，就是“四萬三千一百八十二元七角二分”——這么一大筆錢，就這么被兩個官僚吃光了。

又據說，這次大吃大喝“與詩人無涉”——杜甫沒有參加腐敗；可是后文又說，“詩人不忍心再看下去，正經端坐拿起橫笛吹奏”，照這么說，詩人也還是在這一次宴集的席上，只是他不吃不喝，只顧吹笛子反腐敗。

這樣來讀杜詩講杜詩，實在出人意外。杜甫參加過的公私宴會多了去了，好像從來沒有當場吹笛子表示什么抗議。劉九法曹、鄭瑕丘石門宴集，杜甫肯定是參加了的，不然他寫什么詩？“晚來橫吹好，泓下亦龍吟”，這樂聲大約并非出于杜甫，也沒有聽說過杜甫會在宴會上表演什么橫笛獨奏。

“華筵直一金”，固然是說這次宴會規格甚高，但究竟相當于現在多少錢，涉及的麻煩太多，恐怕不容易換算；古人在詩歌里談起錢來，往往容易信口開河——李白要兒子拿出“千金裘”來換酒喝，那該換多少酒啊，量再大也喝不了，無非表示他的豪情罷了。

而且我們也無從知道劉九法曹、鄭瑕丘石門宴集花的錢是不是公款；如果是他們私人買單，那就無所謂腐敗，頂多也就是奢侈豪華。唐朝的官僚，豪華一點我們既無奈他何，同我們也沒有什么關系。

現在官場的腐敗老百姓無比痛恨，反腐敗是執政黨面臨的一大問題，講一點古代反腐敗的經驗教訓也是好的——這些都毫無問題，毫無異議；但我以為首先要把古人的原作是怎么回事弄弄清楚，研究問題不必急于古為今用，尤其要自圓其說，不能自相矛盾；否則很容易變成一篇沒有說服力的應景時文。

《劉九法曹鄭瑕丘石門宴集》是杜甫早年的作品，那時他還不像后來那樣憂國憂民，那樣思想深刻。這首詩未嘗進入選本是可以理解的。

杜甫詩《艷曲》

詩人杜甫為人嚴肅，平生寫詩極多（今存一千四百多首）而絕不涉及女色，從來不寫婚外的戀情——但也偶有例外，他晚年忽然寫過《數陪李梓州泛江，有女樂在諸舫，戲為艷曲二首，贈李》：

上客回空騎，佳人滿近船。

江清歌扇底，夜曠舞衣前。

玉袖凌風并，金壺隱浪偏。

競將明媚色，偷眼艷陽天。

白日移歌袖，青霄近笛床。

翠眉縈度曲，云鬢儼成行。

立馬青山暮，回舟一水香。

使君自有婦，莫學野鴛鴦！

這兩首詩作于杜甫流寓于梓州（今四川三臺）之時，接受贈詩的李老爺乃是梓州當地最高地方官，杜甫在經濟和生活上曾得到過他的照顧——他晚年在四川沒有什么正經收入，幾乎完全靠在此地當官的各路朋友和熟人的資助。盛唐時代歌舞很繁榮，許多官員都安排些歌舞伎在身邊以娛耳目，杜甫是個窮漢，只有在陪這些達官貴人時才得以欣賞這些時髦美女的演出。

這兩首詩正是他陪同李大人坐船出游時因“有女樂在諸舫”而作的，云鬢翠眉，歌喉舞扇，杜甫也未嘗不欣賞，他甚至注意到那些佳人偷偷地向官員們大拋其媚眼，于是詩也就寫得花團錦簇，同他平時那些憂時傷世的沉郁頓挫之作完全兩路。

但是杜甫的本色到底還是忍不住要表現出來，在艷曲之末，忽然有曲終奏雅的兩句道：“使君自有婦，莫學野鴛鴦！”按在早先的漢樂府中，抵制調戲自己之官僚的秦羅敷說過：“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警告對方不要來自找沒趣；杜甫在這里借用一句，表面看似乎是在告誡那些“佳人”，不要妄圖高攀貴官，人家自有家室；而其深層含義卻在半開玩笑地告誡官員，要好自為之，守住底線，不要包養些漂亮的野女人來玩弄。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十二引黃生云：“李梓州耽于女樂，故公撰為艷曲，雖曰戲之，而實所以規之。”題目中加“戲為”二字，正是為了便于諷諫。

雖題作《艷曲》，而“詩圣”杜甫之嚴肅不茍，有如此者。

在艷情詩中忽然夾入似乎很不和諧的內容以表達自己的想法，杜甫其實是一老手，他早年在長安時即有《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二首：

落日放船好，輕風生浪遲。

竹深留客處，荷凈納涼時。

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

片云頭上黑，應是雨催詩。

雨來沾席上，風急打船頭。

越女紅裙濕，燕姬翠黛愁。

纜侵堤柳系，幔卷浪花浮。

歸路翻蕭颯，陂塘五月秋。

這時尚在安史之亂以前，國家平安繁榮，貴公子們醉生夢死，一味講究享受；他們在夏天的晚上開著船到丈八溝荷花深處去納涼，隨船有歌妓助興，為他們演出，替他們安排冷飲（“雪藕絲”，即做冰鎮的藕絲）；可惜此行的運氣不好，天氣忽然變化，下起大雨來，打得衣飾漂亮的歌妓們“紅裙濕”、“翠黛愁”，情形很狼狽。于是趕緊停船靠岸，臨時在堤柳上系牢纜繩，而風浪很大，船上的帷幕仍在風浪中翻滾；氣溫驟降，根本無需納什么涼了。

詩人杜甫也在船上，他是陪客。杜甫困守長安那些年里寫的詩，詩題中頗有以“陪”字開頭的，例如《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奉陪鄭駙馬韋曲二首》之類，難免有些清客氣，而這在詩人本人是萬不得已、深以為悲哀的事情；稍后他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有句道：“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醇。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充當清客實在讓他深感屈辱。在這種情況下寫詩，自然不免多有應酬語，這是他的不能免俗處；但一有機會，他就來些委婉的諷刺。杜甫這兩首詩中都有些意在言外的話。“片云頭上黑，應是雨催詩”——公子作詩，即使有雨來催，未必就能速成；第二首寫諸妓的窘態，則公子的狼狽不問可知，他們樂極生悲，咎由自取。

詩題講納涼，第一首提到什么地方納涼最好，又大寫他們如何安排冷飲，而到第二首竟然狂風驟起，一雨成秋，將前文完全收拾盡凈。兩首一氣貫注，章法極佳，與他晚年的《艷曲二首》有異曲同工之妙。其獨立的人格也自然有所流露：他雖然要奉陪出游，但到底沒有淪為大人老爺、公子哥兒們的幫閑。

李商隱詩《藥轉》

郁金堂北畫樓東，換骨神方上藥通。

露氣暗連青桂苑，風聲偏獵紫蘭叢。

長籌未必輸孫皓，香棗何勞問石崇。

憶事懷人兼得句，翠衾歸臥繡簾中。

李商隱這首《藥轉》詩，歷來認為古怪難解，說穿了其實很普通：是寫一位便秘者（應當就是詩人自己）服藥以后在天尚未亮時就很痛快地解決了問題，非常高興，回屋子再休息一下。如此而已。

第一句說廁所的位置，古代沒有現代住宅里的衛生間，都單獨安排在住人的屋子之外，詩中提到的這一間位于院子的東北角，郁金堂之北，畫樓之東。第三四兩句說這個廁所與其他建筑物之間有些花草（如紫蘭）樹木（如青桂）相隔；如廁時天還沒有亮（有“露”水，光線“暗”）。第二句說一大清早就到這里來，是服了一種高級藥物（“上藥”）的效果，腹部松動，已有便意，然后徹底放下包袱，渾身通泰，有如脫胎換骨。

五六兩句連用兩個典故：“長籌”指廁籌（一稱廁簡、廁篦），古人當手紙來用的竹片，孫吳的末代皇帝孫皓曾經讓一尊出土的金佛手執這種竹片，結果遭到報應；“香棗”指廁棗，西晉首富石崇家的廁所里安排一種干棗供塞鼻之用，有一位如廁的外客誤以為是這里提供的小點心，就把它都吃了，大遭石家婢女笑話。第四句曾提到這時候刮風，空氣流通，且有蘭桂的香氣，所以根本用不著什么廁棗。

第七句說如廁期間憶事懷人，還吟得詩句。最后一句說，問題徹底解決后，回到寢室去再躺下睡一會兒。

讀此詩可以知道兩件事：第一，李商隱存在便秘問題，而他成功地通過服藥來解決之，非常痛快。從“換骨”這樣夸張的措辭看去，詩人李商隱是一位資深便秘者。第二，詩人習慣于把常見的俗事表達得非常高雅，用詞含蓄而華麗，一派詩情畫意，經過一番陌生化的加工運作，只見辭章之美，幾乎令人忘卻原來要說的是怎么一回事。認清這個第二點尤其重要，簡直可以說是讀懂李商隱詩的一把鑰匙。

前人及時賢解讀此詩意見頗為分歧，大抵設想過遠，求之過深，把本來比較簡單的事情大大地復雜化了，而這正是李商隱詩被艱深化以至中焦堵塞的典型一例。

溫庭筠詩《過陳琳墓》

晚唐溫庭筠《過陳琳墓》詩云：

曾于青史見遺文，今日飄零過古墳。

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始憐君。

石麟埋沒藏春草，銅雀荒涼對暮云。

莫怪臨風倍惆悵，欲將書劍學從軍。

陳琳是漢末著名的文人和幕僚，“建安七子”之一；溫庭筠因為經過陳琳墓而大發思古之幽情，說自己要學習陳琳的榜樣，也去當一名為地方實力派效勞的“霸才”（輔佐霸主的人才），具體的步驟則是帶著書和劍去“從軍”。詩人當時準備進淮南節度使李紳的幕府，可惜未能實現。

詩第三句的“詞客”自然是指陳琳，詩人說陳琳的在天之靈應當認識自己，這無非是同前代達人陳琳套近乎，也強烈地流露了自己對于其人的仰慕；他又說，同樣可以成為“霸才”的自己到現在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主公，唯其如此，所以特別羨慕陳琳。

陳琳一生約可分為三個階段：早期在大將軍何進手下效勞，中期任袁紹的秘書，后期歸曹操任司空軍謀祭酒，后遷門下督，管記室。三階段中自然以后期最為重要——否則他就無從進入“建安七子”了。此時陳琳極得主公曹操的賞識，《三國志·魏書·王粲傳》注引《典略》載：“琳作諸書及檄，草成呈太祖（指曹操），太祖先苦頭風，是日疾發，臥讀陳琳所作，翕然而起曰：‘此愈我病！’數加厚賜。”秘書型文人能做到這個份兒上，算是很有面子、極其風光的了。溫庭筠很想成為一個方面大員的當紅秘書，又恰好經過陳琳墓，機緣湊泊，于是就成功了一首好詩。

詩中的“石麟埋沒藏春草”一句，寫眼前的陳琳墓已頗荒涼，石刻倒塌，雜草叢生；詩人由此宕開一筆，說不僅眼前這座古墳失去了昔日的風姿，就是曹操親手經營的銅雀臺也早已荒涼殘破。這些都是難免之事，可貴的是他們的遺文和業績均見載于“青史”，那是可以永垂不朽的。曹操在唐詩中還是一個英雄。

或以為詩中的石麟春草之句是寫曹操墓的景象，“古代帝王顯宦墓前石刻群中常有石麟、石虎等。此類石刻當非陳琳墓前所應有，當指想象中曹操陵墓前的石麟”。此說似不確。詩題是《過陳琳墓》，卻一點不加描寫而去說曹操墓，未免突兀。“石麟”不過泛指石刻，陳琳的身份也未必就不夠墓前有石麟。許多詩里提到一下的具體事物，一般來說不必過于較真，意思到了就行。

一個古代的文人，如果生前得遇明主，能一展身手；死后有遺文傳世，讓后人仰慕，如此則于愿足矣。晚唐中樞衰弱，地方勢力強大，在正規體制內當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官，還不如到方鎮使府里去謀發展，《過陳琳墓》一詩頗能道出溫庭筠以及當時一批文士共同的心聲，反映時代的特色，所以相當耐讀，大有認識價值，而同時也是研究“建安七子”接受史的有趣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