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界有個笑話,說詩歌寫不好可以寫小說,小說寫不好可以寫散文,散文寫不好可以去搞理論,理論搞不好可以去搞批評,批評也搞不了那就基本廢了。
六年前看到這個笑話時我不由莞爾,感覺很幽默。以我的觀察,批評家正受到越來越多的尊重,不僅作家希望自己的作品得到他們的關注和肯定,讀者也越來越期待和信賴他們的眼光和判斷;而相對應的,詩歌卻正在走向邊緣,越來越多的人對當下詩歌表示不屑。然在真正優秀的詩歌面前,評論其實是失語的。詩歌本身高貴典雅、純凈質樸,自有其尊嚴。
當下泥沙俱下、換行斷句即詩,就連最擅長口語寫詩的詩人于堅也不得不慨嘆:“本來‘非詩’是一個‘有感覺的詩歌’的隱喻,現在倒好,隱喻消失了,‘非詩’成為一個事實,真的就是非詩了。”與“非詩”相對應的,則是天馬行空、不知所云的所謂詩句。盡管詩人說他們的寫作只忠實于自己的內心,不像小說那樣媚俗讀者,但我認為這個“不懂”其實也是新詩的“失敗”。語言文字的最終目的就是要交流的,不能被懂的詩歌,它的價值是不能實現的。
如海德格爾所言,一種失敗從哪里開始,其希望也要在哪里準備出來。面對新詩的失敗,有人期待著詩歌內部的變革,更多的讀者則對詩評家表示失望和苛責。詩歌界缺乏統一的評價標準,詩評家不該滿足于對一首詩的理解和闡述,他們有責任引導詩人的良性探索和詩歌的發展方向。真正優秀的新詩應該承繼著古詩的優美、韻律和意境,又有著新詩的靈活和表達的自由。《無限陽光》的出現,于我是個意外的驚喜,它語言的優雅、內在的強大,讀之震撼,品之回味綿遠,滿足了我對詩歌一直的理想和想象。
關于愛情,我喜歡美麗的法國影星蘇菲·瑪索的闡釋,她說愛情源于交流,愛是一顆心遇到一顆心,而不是一張臉遇到一張臉。但是不得不承認,除了相濡以沫的愛情,還有一種愛,它的到來就如一首詩的誕生,不經任何準備,甚至來不及“接生”;它的存在,宛如一朵耀眼的紅罌粟,誘惑著你的心靈。“我們注定要在/太平洋的浪尖上攀援陽光”,在這美麗的詩句背后,是詩人澎湃的激情,“那洪荒一樣的愛情/已為你漲滿風暴;我們注定要在/一個晴朗的夜晚放逐歌聲/在你覆額的秀發下尋找愛情”(《與你相聚的時刻》)。好長一段時間,在這些激情的詩句面前,我有點無法理解,何以“在時間與青春撞擊的時刻/意志高高地矗立”,何以在那樣浪漫的時刻,詩人會覺得“太平洋的浪花/晶瑩得像我愛人眼睛”。
“雪花”、“愛人晶瑩的眼睛”、“妻子柔和的鼾聲”是康樹峰筆下出現頻率較多的詩歌意象。“雪花”是愛人少女時深夜的一個夢,他們的愛始于一個飄雪的初春,又一個春天來臨,她成了他的愛人。此后,對于詩人來說,“雪花”就代表著愛情。在飄雪的冬天,他享受著愛,“一大片一大片雪花/洶涌澎湃地溶進我的骨骼”(《一片雪花》)。即便《今冬沒有雪花》,他依然沉浸在愛和對愛的憧憬中:“一個深夜的夢依然清晰/晶瑩的每一片雪花/飄灑成轟轟烈烈的愛情”,“一片雪花飄來/愛人的眼睛晶瑩剔透/那潔白色的光芒/覆蓋了原本空曠的原野”。愛人晶瑩的眼睛,和潔白的雪花一樣,是圣潔愛情的象征,夢里彌漫的花香,“使我想起遠在他鄉的愛人/守望愛情的溫暖”(《2010年春天》)。“守望愛情”的溫暖正是康樹峰此刻展現在我面前的詩歌畫面。深的夜,家人的鼾聲令人陶醉,而對于經歷過兩地分居守望愛情的戀人,還有什么比此刻“愛人柔和的鼾聲”更令人幸福的呢。“鼾聲”、“睫毛”、“雪花”,這些一般詩人不太注重的細節,成了康樹峰筆下特有的意象,被賦予了特有的情感和力量,他根植于內心或大地的寫作,也因此多了幾分空靈、唯美和浪漫的意境。
愛,貫穿著康樹峰的人生;愛,也貫穿著康樹峰的詩行。在詩集的“后記”中,他說:“我用吟詠歌唱父親的詩作《無限陽光》作為書名,以此懷念父親艱辛坎坷的一生,以詩的靈性給予他天堂的述說。”“無限陽光”是這本詩集的名字,而它首先是一首懷念父親的長詩。父親的突然離世,成了康樹峰一生都抹不去的痛:“當時我正在廣袤的沙漠之洲/接受忠誠的熏陶/正在與敦煌飛天一起共舞/悠揚的琴聲戛然而止/我以匍匐的姿勢向前趕路……”等踉蹌著回家,他與父親之間已經隔了一層棺木、一層泥土。十五年了,他對父親的思念一刻未止,一個冬日的清晨,在鋪滿陽光的辦公室,在潔白的紙間,詩人放飛自己的思緒,朝著父親的方向而去,父親生前的點點滴滴,那些溫暖而傷感的記憶碎片,一一在眼前呈現。在詩行間,在回憶里,他對父親訴說,他與父親對話,他讓父親再活一次,他以這種方式將思念慰藉。父親的一生很坎坷,他受過很好的大學教育,卻被打成“右派”趕到鄉下,——“十九個春秋煎熬的日子/你多少次在死亡的邊緣徘徊/你多少次在母親的額頭/覓拾哽咽的理由”,然而回憶卻是溫暖的、明亮的。在每個孩子眼里,父親都是家里的頂梁柱,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頑強的父親留給康樹峰的印象更是如此,——“任大雨如何瓢潑群山/任意洪水怎樣泛濫河流/父親依然緊緊地拽住/家的每一片瓦礫/緊緊頂住家的一片藍天”。最令康樹峰動容的,卻是父親和母親相濡以沫的愛情。黃昏時分,辛苦一天的父親牽著老黃牛回到家了,“我看見他眼角上飛濺的/一粒幽黃的泥漿/像一只即將起舞的蝴蝶/蹁躚了母親一臉的芬芳”,“油燈下母親縫制補丁的同時/用山里最鄉土的方法/縫補著父親的腳掌上/因寒冷凍裂的道道傷口/鮮紅的血沿著暗淡的燈光/向著黎明的方向攀援/愛情的光芒穿透寒夜/在鋪滿莊稼的田野縱橫”(《無限陽光》)。讀這樣的文字內心彌漫著淡淡的感傷,更多的則是溫暖和感動,在艱難困苦的境遇里,愛是孩子最美好的家。
在“后記”中,康樹峰對自己的詩歌創作進行了概括:用情謳歌世間萬物,用愛撫慰風花雪雨,用美審視蕓蕓眾生;想象自然界的更替輪回、人類社會的跌宕起伏、生活的多彩繁盛;對理想信念的闡釋、對生命意義的追問、對人生價值的思考。他的寫作對于他的生命來說,這三個方面代表著一種逐步的深入。在每一首詩歌中,這三個方面有時是分別獨立的,有時又是互相滲透的,而最終實現的是詩人“用詩意的文字傳達一種愛、一種信念、一種生命的色彩”的詩歌理想。
《怒放的雪蓮花》,以新疆的風景名勝為著眼點,以組詩的形式,再現了大自然的壯美和輝煌。“一只灰黑色的蒼鷹/從高高的雪山上劃過/順著我的目光飄落/影子卻滴水未沾”(《賽里木湖》)。在賽里木湖沿岸,牧羊的少年,擠奶的少女,空中飛過的蒼鷹,湖中嬉戲的野鴨,生機盎然的背景,折射著湖的安靜。“我少年般的純真/與一群野鴨在嬉戲/與西部茫茫荒原/一起起伏而水/依舊遼遠寧靜”。賽里木湖在詩人的筆下,就如一貞潔的少婦,寧靜地等待、守護。“天池,以最樸素的柔情/以最原始的湛藍/廝守著你偉岸的身影,而他,無論世間如何變幻,依然日日夜夜為天池/吟詠一首純凈的戀歌”。《致天池》則猶如一首對唱的戀歌,當睡眠彌漫,詩人不忘用輕微的呼吸祝福——“一對灰色的野鴨兒/自由自在地熱戀”。一個好的詩人,是骨子里天生涌動著激情的詩人,是對語言的把握恰到好處的詩人。讀著《怒放的雪蓮花》,詩人的才華和他筆下的大自然一起,成了我眼前輕靈躍動的風景。
華萊士·史蒂文斯說,詩幫助人們生活。《追問光芒》中的四十個短章,富含詩人對人生、社會和自然的觀察與思考。“曾經是一粒胚胎/在呻吟聲中發芽綻放/潛過紅色的河流/對著一群高山峽谷/張開碩大的嘴/盜竊新鮮空氣/我長大成人了”。這個短章的含量相當驚人,六句話概括了一個人從孕育到降生的整個過程,而僅加一句,就把一個人的成長也闡述得酣暢淋漓。“一個人的角落/一個人在憂郁著/與一棵草相互凝視/人欲言又止/心事隨風起伏/而草對著藍天歌唱/風伴著歌聲旋舞”。人與小草相對,小草是卑微的,然而人“心事隨風起伏”,人受風的影響;而比人還卑微的小草,則是“對著藍天歌唱”,小草不把風當回事,風反過來“伴著歌聲旋舞”了。這是人生的一種態度,人與自然是相互的,唯有積極的心態方能影響自然。難怪德國詩人赫爾德林說,雖然“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詩意和哲理本就棲居在大地上,在生活中,在生命里。
詩歌以陽光的姿態照亮和溫暖每一個人的心靈,她是文學藝術的最高形式,是藝術的靈魂。詩集《無限陽光》的靈魂在于陽光這一特定意象中,蘊意著作者對于愛的光芒的無限追隨和真情詮釋,對生活的無限熱愛和積極態度。閱讀這些闡發著愛的理想的豐腴文字,我對詩歌有了新的理解與闡釋:詩歌就是一種感覺,很詩意的感覺;詩歌是語言的金字塔,它的本質在表達,更精煉、更精致、更追求完美的表達,它不僅在內容上關注當下和存在,它還應該在語言和細節上給人詩歌外在的美學享受,這是我心中的詩歌理想。感謝康樹峰,他喚醒了我對詩歌的鐘情和尊重。
(康樹峰:《無限陽光》,西苑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