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官方主流敘事中,左舜生(原名學訓)是一個偶爾被提及的歷史人物。不過,當年蔣介石邀中共領導人毛澤東赴重慶談判這件事,與左舜生的提議有關〔1〕。1945年8月底,接毛澤東等人的飛機從重慶出發后,左舜生接到過雷儆寰打來的一個電話:“怎么樣,你的提議已實行了啊?”雷儆寰即雷震,時為國民參政會副秘書長。
左舜生是青年黨主要領袖之一,早年加入“少年中國學會”,任執行部主任,一度與“少中會”中的左派李大釗、毛澤東、張聞天等人有所交集,因政治立場出現分歧,于1923年彼此決裂;1925年加入中國青年黨,黨號“諤公”,蓋取義自趙良對商君語意,千夫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1945年以民盟代理主席身份與黃炎培、傅斯年、章伯鈞等人往延安訪問,與毛澤東有過單獨會談;1947年行政院改組,國民政府以農林部長一席畀青年黨人,初屬意李璜(幼椿),李不肯拜命,乃由左舜生出任。
加入政府,并非左舜生的素志,他曾經說過“政治乃俗人之事,君子不得已而為之,小人因緣以為利”。老友梁實秋十分理解,左氏病故后撰文說:“政治合作之事,人人皆憂為之,政績如何原不必論,惟文書鞕掌,在讀書人看來總是犧牲不小。……舜生先生畢生熱心政治,終于踏上仕途,蓋不得已中之得書也。”〔2〕左舜生在部長任上,前后一年八個月,用力甚勤,“對農林雖說是外行,但能聽取專家的意見,而仍保有一個政務官的獨特見解,他既無官氣,也無僚氣,……并不裝模作樣端空架子,依舊保持書生本色”〔3〕,這是他畢生進入權力的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
1949年春,國民黨敗局既定,左氏未留大陸,由公子宗惠從上海接至臺北,暫居溫州街的中華農學會,左舜生在臺北只住了四個月即離開,經廣州轉赴香港。以他本人的說法“近代史籍綦多,在香港搜求較易為力”,從此一住,就是將近二十年。左離開臺北,國民黨政府并未想到,王世杰為了他的臺北住處問題,“盡力代向省府商洽”;而左的眷屬七八人當時仍陷上海,無法赴臺,王寫信給在上海的雷震,請求設法幫助,“杰意政府為維系黨外人心,對此等事萬不可漠視,望兄千萬向湯部或周部代洽機位、船位,使其留滬之眷屬安然離開”〔4〕。湯部,系指湯恩伯所屬淞、滬、杭警備總司令部;周部,即周至柔所屬空軍總司令部。
離開臺北前,傅斯年送來一紙臺大聘書,左舜生沒有接受,“老傅不是請我教書,而是替我送行,還是走的好!”左舜生之所以退居香港,自有政治上的原因,更有個人的實際考慮。進臺大教書固然不錯,但大陸去臺灣的學者、教授不少,“過去的南北門戶之見,壁壘分明,其流風遺韻一樣傳到臺灣”。早在1926年,左舜生在法國留學,專門研究歷史與政治,歸國后執教于復旦大學,從不以“學人”而自居,一仍保持獨往獨來的性格,更不愿與那些因緣而以利、名歸而不實的人打交道;再加上青年黨與國民黨在政見上素有分歧,此時逕走香港,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左舜生定居香港后,以教書、寫稿為主,兼開一家小雜貨店。阮毅成去店中拜訪過,“他自己管進貨,也管店面。……他以青年黨的領袖,退職的部長,而竟不能不藉此謀生,使賢者饑渴,這又是誰的責任?”〔5〕這一年《自由人》雜志在香港創辦,王云五、左舜生是主要發起人,由成舍我主編,“每次在銅鑼灣的高士威道二十二號四樓集合,左先生從不缺席”。除辦刊外、寫稿之外,左舜生先后任新亞書院、珠海書院、清華書院、華僑書院等大專院校教授,主講“史學”與“中國近代史”等課程。以其個人的經歷,當年活躍于中國政壇,相識遍天下,近六十年來中國大事之變遷,或親歷其事,或詳知內情,心中體悟自然不同于一般的學者,這是為史學界所重視的原因之一。
左舜生治史,受章太炎、梁啟超二人影響較大,尤其是前者。左氏與章太炎相識于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他曾經回憶:一段時間“每周必一次或兩次,造先生同孚路同福里寓廬,就國事向先生有所請益”,“生平親受前輩教益最多之一時期”。一次,章氏問左近讀何書,說正在通讀陳壽的《三國志》,章氏對他說:“此書簡練嚴謹,如能同時細看裴注,則可悟古人運用史料之法。”〔6〕從此,左舜生銘記在心,在香港清華書院時,于“專書選讀”一課講授《三國志》,即以章太炎所授之法轉授諸學生。
左舜生學生陳鳳翔回憶:左先生授課,徐速有節,井井有條,而不用看講義,尤于近代史一課至為生動,每論人議事,皆如親歷其境,如數家珍。說到激動處,每每語調突變,聲容俱動,白眉緊蹙,手指作勢;說到國運蹇困處,“萬方多難,則不禁掩卷長嘆”;他教書不在于灌輸,而是誘發學生提出問題,著重去討論,有時興猶未盡,乃于課后,約一二同學到附近茶社,“一杯在手,一根香煙,便繼續他的談話……”〔7〕。此時脫離中國政壇的左舜生不免有幾多落寞,當年的風云際會,“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大有一種世事滄桑之感。
那個年代,在香港教書亦實屬不易,“因為現代香港青年學生對政治患上冷感病,對近代史一無所知,故教書時,往往要將一事的前因后果,每一人的來歷,加倍的說明,才會令學生明白”。左舜生對此感慨系之,以湖南同鄉黃興墓地淪為一片荒煙蔓草而借題發揮,說“我認為這不是小事,而是大事。……現代的中國人不重視歷史,而敘述民國以來歷史的人,更失去公平,即為最主要原因之一”〔8〕,他最后出版的一本書就是《黃興評傳》。
適某年“五四”,學生特別向他請教“五四運動始末”及其影響,左舜生欣然應答,整整談了一個晚上。左舜生對“五四”有與眾不同的認知:固然起于爭外交與打賣國賊,若只此一點,不過是一種爭取國家民族獨立的愛國運動而已。后來有人把這一運動的目標歸納于“民主”與“科學”,仍嫌狹隘。在他看來:“五四運動”充沛了一股活力,洋溢著一種熱情,它的傾向不只是求善求真,而且在求美,對文學藝術要求的熱烈,是在以往任何一種運動中所沒有的。單調的民主可流于形式,單調的科學可陷于枯澀,賴文藝有以潤色之,然后才做到篤實光輝,使人不倦。“五四”決不反對歷史的回顧,但著眼在舊文化價值的重估,其精神是進取的,絕不是保守的,其目的在提煉舊的在新的中間去找位置,決不在歪曲或貶損新的在舊的中間去求附會。不只“中體西用”之說與“五四精神”不能相容,即“中國本位”之說也與“五四精神”格格不入……”〔9〕。
左舜生治近代史長達四十年之久,往往由于躬與其役而情見乎辭,友人常道“左先生本身就是近代史”。在歷史上,他是著名的“國家主義者”,主張全民政治,從事過出版業,教過書,辦過黨,從過政,是一個典型的書生政治家。抗戰結束,國共兩黨對峙,青年黨提出“還政于民,還軍于國”的口號,左舜生即為倡言者之一。而中國當時的現實,仍以武力相向而爭雄,最終事與愿違,釀成動蕩;而經此世變,左氏內心無不百感交集,與學生們談及這一段歷史時多有感慨:中國近代史的領袖人物,差不多全是軍人出身,手握軍權,即有武力,有武力則可胡作非為。軍隊中的領袖與整個軍隊更是一而二,二而一,軍隊成了某些人的親信、私人財產,曾國藩練湘軍,李鴻章練淮軍,袁世凱小站練兵,手握四鎮兵權,至有日后的與清廷、革命軍兩邊討價還價,卒至演成洪憲野心一幕。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選擇定居香港的一批政治人物,他們既不愿追隨國民黨,也不愿意留在大陸,被認為是“第三勢力”在港九的重新聚集。這一批人,包括左舜生在內,在此風雨飄搖之中,生活艱困,仍不改感時憂國書生論政之初衷,先后籌辦《自由陣線》及《聯合評論》。“第三勢力”要角包括張發奎、顧孟余、左舜生、李璜、張君勱、張國燾、許崇智、謝澄平、董時進、許冠三、司馬璐、孫寶剛、孫寶毅等人,這些人分屬民、青兩黨,部分為國民黨及桂系政治人物,他們先后在香港成立“自由民主大同盟”、“自由民主戰斗同盟”等組織。
所謂“第三勢力”,即有別于國、共兩黨之外的第三股政治勢力。從歷史脈絡看,最早可追溯到上世紀二十年代末,國民黨完成北伐之后,實施“黨外無黨”的一黨專政,為反對國民黨的“一黨專政”,一些主張民主自由的有志之士,先后成立政黨與之抗衡,其中有1923年曾琦、李璜等人在法國巴黎成立的中國青年黨,1930年以鄧演達為主導的第三黨,1934年張君勱等人創立的國家社會黨;其后,又有梁漱溟的鄉村建設派、黃炎培的職業教育社以及沈鈞儒的救國會。這些政黨均有自己的政治主張,由于實力有限,仍不足以抗衡國民黨,常遭至國民黨打壓。直至“七七事件”爆發,中日全面戰爭開始,國民黨為營造朝野團結、共赴國難的氛圍,主動釋出善意,邀請在野黨派領袖共商國是,彼此間的關系才得以改善。
朝野關系改進,并不意味這些小黨放棄各自的政治主張,仍希望在抗戰中推行民主憲政。四十年代初,國民黨專制獨裁日趨見強,這些原本各自為政、政治立場有分歧的小黨派,捐棄成見,共組“中國民主政團同盟”,即日后的“民盟”。“民盟”成員在政治上有左右之分,很快出現分裂,左舜生于1945年秋斷然退出“民盟”,從此再未參加“民盟”的任何活動,“民盟”最終遭當局取締而宣告瓦解。
五十年代香港第三勢力運動,是美蘇冷戰結構下的一環,背后有美國援助,也有反蔣勢力李宗仁等人的奧援。第三勢力藉以辦報刊宣揚自己的政治理念,先有謝澄平主導的《自由陣線》,后有黃宇人、左舜生主持的《聯合評論》。《聯合評論》的應運而生,與當時政治形勢不無關系。《聯合評論》前后存活六年多,從1958年至1964年,共出版三百一十六期。臺灣當局不允許《聯合評論》從香港進入,但不少人仍想盡辦法以求一睹為快,美國駐港總領事館常翻譯該刊社論以供國務院參考,中共亦列為干部的參考材料,可見《聯合評論》在當時的影響。不過,“第三勢力運動”最終歸于沉寂,客觀地講,偏于一隅,失去政治舞臺,這是一種必然,其中包括四個原因:一是角色的模糊;二是政治資源缺乏;三是結構的脆弱;四是屬性的限制。但總的來說,第三勢力運動之起落,“在中國現代政治史上,仍有其參考取向的價值”〔10〕。
1957年元旦,青年黨在臺所辦刊物《民主潮》以《新年三愿》為題發表社論,對臺灣當局提出要“切實推行憲政體制”,真正落實“中華民國憲法”。在青年黨看來,這部“憲法”仍是“民主憲法”,若能嚴格遵循,必能引導臺灣社會走向民主政治的常軌。這篇社論的撰稿人,是青年黨要角、著名歷史學家沈云龍。社論既出,竟引發一場持續兩年的關于“憲政體制”的論辯。為應因臺灣島內民主憲政之討論,左舜生、李璜等青年黨領袖分別撰文,提出各項建言,其中以左舜生的文章最具代表性。1957年3月31日,左舜生在香港《自由陣線周刊》第三十卷第一期發表《嚴重的局勢必得打開》一文,強調“軍事第一”固然重要,但“政治刷新”與“經濟建設”的重要性絕不在軍事之下,而政治上的民主自由,對國民黨當局來說是“革新的契機”。左舜生認為,“以實際的情形來說,今天的憲政,早已名存實亡,其所以還保持若干在憲法上可以找出名稱的機構,這只是為了應付國際的一種方便,否則便連這種徒擁虛名的機構也早已一筆勾銷了”。
左舜生對國民黨專制本質有著切膚之痛,他對臺灣當局的批評,往往犀利又連帶嘲諷,“簡直是捅了國民黨的馬蜂窩,國民黨當局不但查禁《自由人》,不準其進口,還透過黨喉舌《中央日報》連發批駁文章,甚至指責左、李等人為‘中共同路人’”〔11〕。1959年6月19日,左舜生在所主持的《聯合評論》刊發一篇時論,題為《搶救中華民國時間已經不多了》(第四十四號),對臺灣當局及蔣介石提出了“改革的原則十六點”,這篇文章以深刻的洞見“將憲政體制論辯推至最高潮”。在此文中,左舜生直言一個“私”字已誤了中國六十年,而遷臺之后,在孤危形勢下,也未能深思熟慮地制定一長遠之“治臺方案”,相反,“一聽到有人倡言改革,總以為別有懷抱,不掩耳卻走,便反唇相譏”,目前的局勢“已經不是空言可以挽救”,“惟有先世變而早變,始有奮起掙扎的余地”,倘若因循茍且守舊,長此以往,后果堪憂,“時間已經不多,為了搶救中華民國,趕快樹立一個改革的規模,已經迫不及待了”。
從左文核心內容看,仍是在向國民黨當局和蔣介石本人建言獻策,“改革的原則十六點”大要為:一,根絕大陸時代一黨專政的惡習;二,精減政府機構;三,加強并擴大臺灣各縣的自治,其自治機構的人員,以“二外省一”的比率為原則;四,重訂教育方針;五,實行嚴格的司法獨立;六,保障人民基本自由和權利;七,發展科學教育;八,發展外資、僑資以及民營企業;九,裁減軍隊人數,等等。左舜生自認為這十六點“治臺”原則,盡管不會怎樣周到,但當局“把過去十年的光陰輕輕斷送,這是一件太可惜的事。臺灣雖不是一個如何了不起的地方,但絕不是一個不可有為的地方”。
依左舜生的看法,改造后的國民黨應放棄一黨威權體制,甚至在文中將其政權當成“臨時政府”或“地方政府”,無疑嚴重觸犯了執政當局“維護法統”之大忌,當然不能為其所容忍,“此文被視為左舜生反蔣介石及反臺灣國民黨當局的代表作,披載之后,引起海內外軒然大波及一陣圍剿。但左仍力排眾議,堅持原則不為所動,時港、臺各地謂之‘左文事件’”。國民黨官方報紙《中央日報》、《新生報》迅速組織一場大圍剿,“連篇累牘的對左舜生發動猛攻反擊,指斥左的建議根本是‘危害國家利益的荒謬主張”,他“想作中華民國的掘墓人”。出乎意料的是,青年黨“中央黨務整理委員會”竟發表“對左舜生荒謬言論”的聲明,青年黨黨籍“立委”冷彭、董微、陳祖貽等人對左文提出嚴厲批評,認為這是左舜生本人的“荒謬主張”,駁斥文章刊于《醒獅月刊》復刊第七期;香港發行量很大的《工商日報》也推出社論,對左文激烈指責。
6月26日,左舜生隨即作出反應,發表《對于我們若干論點的澄清》一文,并在標題之下,說了一句十分誠懇的話:“若藥勿瞑眩,厥疾勿瘳(《書·說命》)。請大家再嘗嘗我這劑藥的苦味(這里的“書命說”,系指典出《尚書·說命》,作者注)。”接著又說:“《工商日報》一貫的立場是擁護政府的,而且我還聽說,《工商日報》的社論,也偶爾為蔣總統所稱道;不過,在我眼中,《工商日報》畢竟是一份民營的報紙,他們在十分不能忍耐的時候,也還要大聲疾呼代表一般在海外寄人籬下的人民說說話……總還算盡了他們的言責”,“在上期的那篇文章里,我用了五個重要的字眼,即我希望政府能做到‘緊縮而堅實’,請問:這五個字眼里含義,除了……以外,還有什么人應該把它解釋為就是要‘搞垮中華民國的政府’呢?如果主張‘緊縮而堅實’便是要搞垮政府,難道說在今天臺灣的情況之下,要我們贊成‘鋪張而松懈’才算是對政府十足的忠貞嗎?”
7月3日,左舜生在《聯合評論》再次撰文闡述自己的觀點,認為“搶救”一文之動機不外三點:一,臺灣的現狀已快到無法維持,必須有一番徹底的改革;二,想讓國民黨的朋友們,了解憲法不可輕易動搖,我把球踢過去,讓他們也得到一個維護憲法的機會;三,時局外松內緊,可是政府的麻痹,言論界的沉寂,是一種很不正常的現象。正因為如此,“我決心投下一大把辣椒,讓大家開開胃口,或許能得到一個轉機”。
左舜生所謂“搶救”一文,遭到來自官方、青年黨內某些勢力的嚴詞撻伐和誤解,但他本人仍安之若素,因為他始終相信自己的建言“不妨使臺灣諸公知道,這顯然仍不失為是幫助政府之一道”,而且,“我也根本沒有一定要去刺激他們的意思”。以臺灣學者陳正茂的看法,左舜生這篇“搶救”之文,“實為當時第一篇敢于探究臺灣政權體制弊端的文章,左視野之遠,連當時的胡適、雷震亦不及之”。這一年年底,臺灣社會圍繞蔣介石三連任問題,再次爆發“護憲和修憲”大論戰,在這場論戰中,青年黨絕大多數成員如夢初醒,他們堅持反對修憲的立場,與胡適、雷震等人及《自由中國》所秉持的立場完全一致,“左舜生在海外連連炮轟國民黨與蔣,言論之犀利,令國民黨十分頭疼和難堪”。為了緩和與在野黨的關系,臺灣當局派出《中央日報》社長胡健中赴港游說,并敦促在港“國大代表”返臺投票;當胡健中找到左舜生時,左氏對他明確表示:如蔣介石完全不顧一切,后果極為嚴重,中華民國傾覆,大家同歸于盡〔12〕。
次年2月19日,左舜生與李璜、張君勱、黃仁宇、張發奎等數十人在《聯合評論》發表《我們對于毀憲策動者的警告》一文,“我們在這里警告國民黨當權派,及在臺灣的‘國大代表’,我們要認清:這一毀憲連任的事件,在歷史上將成為分別邪正和決定成敗的大關鍵,它考驗中國人的智慧,也考驗中國人的良心。我們切盼國民黨當權派能夠懸崖勒馬,也深望各位‘國大代表’能夠自愛自重,不要做毀憲禍國的歷史罪人……”。
1964年《聯合評論》停刊后,左舜生已是七十的老人。他的鉆石山惠和園寓所,房子不大,從書房到客廳都是書柜,坐擁書城,治學不倦,寫作不厭,成為他晚年在學術上最富有的一個時期。定居香港二十年,陸續買下圖書不下十萬冊,只是在經濟拮據時,“就連自己最心愛的書,也不能不賣”。有一年,房屋租期已到,沒有錢,不愿失信,只好賣掉一部原版古籍,價值港幣二千多元,買主為美國某大學圖書館。朋友感嘆賣掉這樣的古籍珍本,未免有點可惜,左舜生以兩句譬喻作答:“英雄賣馬,壯士賣劍。”說完,搖頭一笑。盡管因窮而賣書,一旦手中有了錢,又盡量用于買書。曾從東京買回一批有關日本歷史文化方面的書籍,并請了一位日籍太太教日文,以便自己能直接閱讀。日本問題是他晚年最感興趣的一個課題,“過去一百年,我國殆無時不受日本困擾,今天亞洲有力的國家仍推日本第一”〔13〕,計劃擬用三年時間,寫一部中日兩國受西方文化影響得與失的著作,惜因病而未能完成。
大約1964年前后,程思遠赴香港專門拜訪左舜生,意在勸其回大陸,“因大義犯難,不得要領而退”,左氏送程思遠出門,被守候在門外的隨行記者拍照,事后有朋友擔心“萬一那張照片流傳出去,會不會引起麻煩”?左舜生坦然地說:誰也沒法把紅帽子戴在我的頭上,那張照片頂多是帶回大陸去,他們好交差〔14〕。
左舜生晚年寫下大量的文字,應當說,與他多年議政經歷以及時代需要有關,其中不乏書生意氣,尤其對近現代中國歷史的感性認知,形成自己學術的一大特點,卓然成家,被認為是中國近代史研究的先導者之一(另兩位是李劍農和蔣廷黻)。左舜生生前撰有《近代中日外交小史》、《近代中英外交小史》、《辛亥革命小史》、《中國近代史料初編·續編》、《中國名人軼事》、《近三十年見聞雜記》、《萬竹樓隨筆》、《中國近代史四講》、《中國近代史話初集·二集》及《黃興評傳》等多種著作,其中以《萬竹樓隨筆》最為暢銷。
左舜生是湖南人,與毛澤東是同鄉,而且同庚,早年兩人都加入過“少年中國學會”,毛常以“老庚”稱之。1923年,毛在上海與左舜生見過面,勸他和“少年中國”一批朋友都去廣東,“我們都去加入國民黨,孫先生的病已有很重,一旦逝世,內爭必起,我們的機會就來了”〔15〕。那年延安五日,他對毛提出想單獨見一下張聞天,在“少中會”時期,左與張聞天在上海哈同路民厚北里同住過一段時間,想與張談談對當下局勢的看法,“毛答:‘您不容易找到他的住所,我派人陪您去。’于是,我和任弼時一塊去會張,任系毛的親信,我和聞天談話,他便坐在旁邊,因此我們便只能敘舊,不便談政治”〔16〕。
1969年10月16日上午八時許,左舜生因患尿血癥不治逝于臺北榮民醫院,只活到了七十六歲。與梁啟超是同樣的病,梁任公病在右腎,左舜生病在左腎,去世一個月前由女公子宗華陪同從香港轉來臺北治療,生還機率已不高,醫生直言,即便割除左腎,也只有百分之五的把握。搶救至后,在深度昏迷中二十多天后離開了人世,已不可能留下什么話,但可以想見,在那個秋風透窗的上午,這位湖南人走得十分安靜,卻又帶著許多無法說出來的恨事……
注釋:
〔1〕1945年7月,左舜生與傅斯年、黃炎培等六人往延安訪問,曾問過毛澤東:“假定蔣先生約你到重慶去談談,你去不去呢?”,毛回答:“只要他有電報給我,我為什么不去?”參見陳正茂主編《左舜生先生晚期言論集》,中研院近史所史料叢刊(28),1996年5月初版,上集,第19頁。
〔2〕梁實秋:《悼念左舜生》一文,收錄于周寶三編《左舜生先生紀念集》,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第八十一輯,臺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81年4月出版,第48頁。
〔3〕沈云龍:《述往事,悼舜老》,臺灣《傳記文學》1969年第15卷第5期,第81頁。
〔4〕1949年5月6日王世杰致雷震函,參見《雷震秘藏書信選》,《雷震全集》第30冊,臺灣桂冠圖書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36頁。
〔5〕阮毅成:《追念左舜生先生》,《左舜生先生紀念集》,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第八十一輯,第62頁。
〔6〕左舜生著:《春風燕子樓——左舜生文史札記》,上海學林出版社1997年12月第一版,第272—277頁。
〔7〕〔8〕陳鳳翔《我所見晚年的左舜生先生》,1969年香港《明報月刊》第4卷第12期,第70、71頁。
〔9〕左舜生著:《中國近代史話集》,臺灣傳記文學出版社,1993年8月新版,第138—139頁。
〔10〕參見陳正茂編著:《50年代香港第三勢運動史料蒐秘》,臺灣秀威出版有限公司2011年5月初版,第40—44頁。
〔11〕〔12〕陳正茂:《堅持民主憲政——青年黨與雷震》,臺灣《傳記文學》2007年第90卷第5期,第14、16頁。
〔13〕1968年9月2日左舜生致劉紹唐函,參見劉紹唐:《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周寶三編《左舜生先生紀念集》,第84頁。
〔14〕參見胡國偉:《悼念政治家史學家左舜生先生》,周寶三編《左舜生先生紀念集》,第83頁。
〔15〕岳騫:《敬悼左舜生先生》,周寶三編《左舜生先生紀念集》,第88頁。
〔16〕左舜生:《談談我所認識的幾個共產黨人——張聞天、田漢、李達及其他》,原載1966年7月23日臺灣《征信新聞報》,收錄于《左舜生自選集》(近作,雜文),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第五十三輯,臺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81年4月出版,第16—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