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賣房生涯

在美國，我是個房產小經紀，可我賣力締造我的大牌坊，天天工作，連洗澡都免了，我只有運動后才有洗澡的欲望，而現在沒時間運動，總是一根筋在轉，大約一月難得洗兩次。哈哈哈，人生啊，誰不愛“嘛你（money）”。

閑言碎語都是房子經紀手冊：

今日跑了三個地方，一天就沒了。經紀要有外型塑造，作家不必。老久以前，我去找人包裝，現今過時了。今日又去了，包裝者是一個白種女人。她過去是大百貨公司的購買員，現在在家里開店。一屋子都是皮包、圍巾、項鏈首飾、帽子手套、大衣皮鞋。她們家的人在哪兒吃飯呢？飯桌上都是女人東西，好看不好吃：太陽眼鏡從香奈兒，到古奇，到DC，到FENDI，到FERMIGANO到YSL；皮包從香奈兒，到古奇，到DC，到FENDI，到FERMIGANO到YSL；衣服從香奈兒，到古奇，到DC，到FENDI，到FERMIGANO到YSL。她幫我穿，戴，化妝，然后我買。買了幾大包，不知成了啥人，反正啥都是，就是不是我了。

去一家內部裝修公司問價。接待人是兩個臺灣女子，穿戴很整齊，跟著我去一棟剛買到的房樓，東看西看，把這里拆了，把那里挪了，把這漆了把那兒擋了……畫圖指揮，她們收費一小時才七十五美金，老美一小時兩百美金。法國人給你設計裝修，一棟七百萬的房子，裝修設計費上五十萬美元的都有。咱老中姐姐，就是老中姐姐，幾千美元槁定。

去了產權公司，簽契約。我是受托人，很多簽名。煩不勝煩。想到有人說“人生之樂在于進進出出”，進這門之前是愉快的，因有生意；等出這道門，我會更愉快，終于弄完了。拿到支票是樂的，花出去時，更樂。吃下去時，真舒服，拉出去，更爽。

真言：要動。

兄弟，別悲觀，這世界是人造的。

我們做房子生意，我們寫作，我們攝影，我們觀察，交友，思考，與人斗，都是為了弄清楚這個世界，一旦清楚，就不會再在乎，就會自我感覺好，對自己花時間去做的事情感覺好。

這就是人生的目的。這也是我做房地產的目的。

今年的第一次雨下來了，因是第一次，每個人都：啊！

中年婦女，每天要堅持出門，奇跡等在外面。不管多累，多辛苦，中年婦女，請你相信奇跡等在外面。我一定要出門，碰到它；它等著我，我哪有不去找它的道理！

一定堅持每天出門，是中年婦女戰勝年華老去的恐怖，人生不得志的亂想，愛情不再的遺忘藥。還有，當你行動，你會發現，這世界是心相，nothing else（沒別的）。今日陰天，還開始了今年的第一場雨。要從早上9：30到下午4：30帶客人看房，從南邊的珊景城到北邊的罰司特城，共有十一二棟房子要去看。走前要查好資料，打電話和賣房經紀約，如果里面有人住，你不能擅自去開人家的門。空房無所謂。壓力太大了，一定會累得人仰馬翻。我多少次想打電話取消，任何借口我都有。最大的借口就是：丈夫昨天到南加州去看女兒，把我的GPS拿走了！

唉，那叫傻喏。聰明的人，查GOOGLE地圖，把地球上這十二棟房的一切線路弄好，怎么講呢？過去沒有GPS，經紀是怎么賣房的？對不對？

弄好了，已經累了。喝口咖啡，拿上雨傘，出門。

帶客人看房，就看到了奇跡：一棟水邊房子，是我多年夢見的。

屋主花了兩萬美元把窗子的玻璃全部換成了雙層，冬保暖，夏保涼。我的買主說：如果有一個朋友買下這房屋，我呢，僅是來度度假，住幾天，幾周，這房子就比較理想。如果我自己買下來住，第一，后院只有水，孩子會掉進去，我時刻得操這心，累；第二，我還得買條船，看他們，都是把船從后院劃到金門大橋下面，上岸吃餐館，當然，對老美來說那比較愜意，但我玩不來那東西；第三，附近學校好嗎？不太好。那這房還真的不實用。

賣房經紀是一個美國老美人。她說二十七年前就是她幫這家人買的房。人家住進來后，生了六個孩子，即三對雙胞胎?！拔腋阏f，他們沒有吃藥、激素之類。他們是自然生下來的三對雙胞胎?！?/p>

我說的奇跡，就是三對雙胞胎！

現在，連最小的那一對，都已經二十歲了。他們統統是在這間水邊屋長大的。想想，后院的小船上，坐了六個一模一樣的孩子，爸爸劃船，媽媽摟著最小的雙胞胎。全家一起從后院坐船到舊金山金門大橋去玩，上岸進城，吃“金沙圣代”冰激凌。雙胞胎經常做一樣的夢。這家人也許都做一樣的夢，這不是神奇是什么？！

今日KW公司賣房亮點是麥克·湯瑪斯的山中木頭小屋，賣價沒標，短售。短售的意思就是“按揭的錢不夠了”，屋主沒錢，沒能力還貸款了，在銀行沒收之前，出個價，讓買家買走，然后還欠貸，走人。租房住，或者搬到別的較便宜的州去度日，反正這種房子是最不好賣的。進去的價很低，大家都進去，人人都順路進去丟個價，銀行無休無止地收“出價”，沒人知道有多少人在這棟房子上出了價，也沒人接電話，拖七八個月之后，銀行的價出來了，比原來叫價高幾萬，大家一哄而散。不散的，就是經紀強硬的，討價還價，你死我活，有時買家不干了，經紀花幾個月時間白忙一場。So，我死了也不碰“短售”！

這屋多漂亮！占地一點二五英畝，居住面積近兩千英尺，建筑歷史八十六年，到處是百年老石頭，千年老青苔。頭頂是美國西海岸的紅杉林，可眺望大海之水灣。麥克的廣告詞是：居住其間，可不聞不問世事，任時間之河在木屋之外流淌，讀書，拉琴，種菜，聆聽濤聲，海風佛面，聞青苔，雨水，老石之味……只有我清楚，這房子僅有老美會買。中國人不會住這樣的地方：進山的“私人小道”太難開了，喜歡冒險的老美，才會樂此不疲。他們而且不需要集體活動，總是獨往獨來。住房特別能反映中美文化區別。

上海人在加州硅谷買房

我在清晨將紅色福特車開去墨西哥人開辦的洗車場，花十二美元，將車子里外洗得干干凈凈。作為一個房地產經紀人，汽車要清潔，客人坐進去，才會對你有所尊重。

剛到公司就接到老板爾美人的指令：趕快去希爾頓大酒店，那里有一個大陸來的買房客，她聯系過我，我們要抓緊接到客人。我問：她說要買什么樣的房了嗎？多少價位？哪個區？爾美人說：要別墅，投資房，不要獨立屋！也不要管學區，新房子就好，五十萬到八十萬美元，物業不要超過五百元。你趕快查查桑尼韋爾鎮北邊，這些條件好像統統符合桑尼韋爾，那里有一大片，剛蓋好，你帶她去看看還有沒有剩下的。

我趕緊跑回停車場，掉頭出關，向希爾頓大酒店方向疾駛。

大堂里，L在等我。她短發，非常精干，禮貌，很有職業感，講一口標準流利的英語。她是美國

公司駐上海分公司的雇員，這樣的外企白領，年收入養一棟美國房子絕對不成問題。她從提包里拿出一件紅絨布包的禮物送給我：這是我老公去非洲出差帶回來的，有木頭香味的杯墊，不好意思，只是點小意思，請收下。

謝著L的盛情，腦子在想，能夠去非洲出差的中國人不會是窮人吧。那么，他們買這棟房是有實力的，看上去也是誠懇和認真的，我可以基本上放心了。過去幾個月，中國大陸客人來美國買房者，我接待過的有二十三個團，從一個人，到夫妻，到三十幾個人的買房團，個個都是雄心壯志地來，一無所獲地去。美國房市與他們想像的實在是差距太大，而且錢也過不來，每次進美國的現金，每個人限制在五萬美元。他們總是勉強搪塞我一番，飛了。

我總是告誡同行：大陸來美的客人買房，還沒有形成“真正的市場”。在洛杉磯，這個市場是初具雛形了，而北加州的硅谷一帶，還沒有，絕對沒有。

如果我是一個單親母親，幾個月沒收入，面包和牛奶上不了桌，我的孩子肯定餓成木乃伊了。所以，我對大陸來的客人非常慎重，憑直覺，我感到L是真實的客人，她會買房，而且會買到房。第一，她懂英語，跨國簽名不需要我在中間；第二，她能開車，有時可以租車出行，我不必天天當司機；第三，她是職業婦女，經濟是獨立的，貸款應該也很熟悉。

她上了我的車后，我開始了例行的，也是相當重要的問話：你是打算用現錢買房，還是貸款買？

當然是現金啊。

我心里很高興。如果在買房時出現競爭，現金占優勢，搶房會順利一些。2008年到2012年，從俄羅斯、印度、中國，每一個星期，都有人背著一袋袋的現金到舊金山灣區來，在美國西海岸的加州硅谷投擲重金買下房產。其一，這里有全美最好的公立學校，高中、小學，質量比私立還要好，免費上學，這是重點；別的地區，房子便宜，可學校太爛，上私立，兩個孩子讀到高中畢業，要花近五十萬美金，那不如到硅谷買房，省下這些錢，投資房地產；其二，這里工作機會比人多，幾大電腦公司總部，谷歌、雅虎、臉書、惠普、蘋果，都在這里，這里是全世界高科技心臟，也是世界生化科學重鎮，幾家大制藥公司，都在硅谷附近；其三，此地有文化，有歷史，離舊金山僅半小時的路；其四，史坦福大學就在此鎮，史蒂夫·喬布斯就住在這里，與他為鄰，多少有些故事。世界上的老故事已經不賺錢，比如什么蒸汽機啊，石油啊，新故事才賺錢，而IT，而生化科技，正是新故事。

聰明的L反問道：咦，難道外國人在美國買房子還可以貸款嗎？

我說：可以呀。

L說：真的！我真沒聽說過。哪家銀行提供海外貸款？

我說：匯豐銀行HSBC，還有華美銀行EAST WEST BANK。

L的臉上顯出隱隱的喜悅。作為房地產經紀，能提供客戶不知道的信息，是我的貢獻。實際上，爾美人無所不知，我從她那里學到很多知識，她是我的師傅。

L看房很仔細，到桑尼韋爾鎮北邊，她給每一套樣板房都錄了像，還自己解說房子結構，裝修要求，生怕自己看多了之后會忘掉先前所看。沒有一個人，會看第一次就買，所以，她要求我找出所有有潛力出租的連體別墅，一個區一個區帶她去看。

L看房很執著。一共三四天，從天亮到天黑我都陪著她。每一個城市，每一個區，每一套，都一一看過。看下來，桑尼韋爾鎮北邊最早看到的那一套，是最理想的，賣價六十三萬美元，一千七百英尺，三層，兩車位，物業費每月不到兩百美元，房地稅一年約七千美金。附近是雅虎總部，大量的印度IT人員，中國IT職工，都有住房需求，可以很快出租。租上五年，L的孩子正好上大學，父母可以到美國來，用到這間房子。

可是，正像所有的客人，L沒有買。她要去西雅圖看看，再去佛羅里達看看，比比，想想，掂掂，然后消失。爾美人把L叫到了辦公室，畢竟L是她的客人，她要超度L。

幫客人拿主意，做決定，完成最后一腳，是爾美人的天賦。她從二十多歲起做這一行，深知此行的艱辛殘酷，善變不易，已經練就金剛不敗之身。經她雙手買賣的房子已經幾千棟，她深知行情，對市場了若指掌，知客人之所需，懂客人所不懂。

她是這樣勸說L的：你在此地買房，等于是在鬧市置窩，租得快，升值快。你去西雅圖、佛羅里達買房，買了等于沒買，誰會去住偏郊野外？紐約（曼哈頓）、洛杉磯、舊金山灣區（硅谷）這三個地方，是我們中國人的鬧市，美國其他地區，就是偏郊野外。

當晚，L去桑尼韋爾鎮北邊下了定金。正好她的閨蜜從上海打電話給她，問她在干啥，她說正在買房，閨蜜尖叫，麻煩L幫她也定一套，她們的關系也許超級好，L真的幫她的朋友也買了一套。買房要下定金，那是房價的百分之三，形式是一張支票，任何銀行都可以，空頭支票也可以，不收現金。已是傍晚六點，所有銀行都在五點關了門，只有富國銀行一家開到六點半。于是我帶L去開了一個臨時戶頭，拿到了支票本，寫了兩張支票后，將定金及一份L在國內的銀行每月報表、成交合同、客戶簽過字的賣方房屋條件一并交給了房地產開發公司的代理G小姐，這兩套別墅就基本成交了。如果中途退房，撕毀合同，賣方將沒收那份百分之三的抵押金。

九個月后，房子完工。L同她的朋友一起回到美國，驗房收屋。我又帶著她們，將最后的貸款手續辦完，空屋里走一遍（walk through），簽了字，將鑰匙交給二位。

她們在美國西岸擁有了自己的第一棟私有房產。使用權是永遠的，沒有限制。如果她們賣掉，增值部分要交的稅，是賣價的百分之十。而美國人和綠卡持有者要交的增值稅僅僅是百分之一點二五。

人老了真不好玩

有一對從東部來的老先生老太太要買房子。他們臺大醫學院畢業，在美行醫幾十年，退休了，想搬到硅谷來跟女兒住得近一些，幫著看護兩個孫子。他們的條件是，必須是加州農場屋（Cal-Ranch Style），這種房型材料結實，冬暖夏涼；不要愛克樂屋，這種房屋順陽光走向開落地窗，每個房間都有一扇門通向內院，豐富的自然環境，自然光線落入每個房間，缺點是太豪華，屬于藝術和休閑戶型。他們要設計正統，不要藝術戶型；要壁火爐，不要游泳池；最好是美式洋房帶日本花園。

星期五早上，經紀人看房日，規定不許帶買主。我是中國人我怕誰！我就把李先生李太太帶上了。

我們在帕鎮前進，穿過一條街又一條街。很多秀秀氣氣、高高興興的梧桐樹在路邊，使我感到像是在郊游一樣，工作的痛苦性質從做生意變成了逛風景。

帕鎮是硅谷的心藏，史坦福大學小鎮，是一個住滿了博士和教授、律師和醫生、有錢人和老年人的大花園，棟棟小房子都花園槿竺環繞，但都是又老又舊又小又貴。1904年的房子，還在賣，賣到一百一十萬零五千美金。

李先生說：太可笑了！我們新澤西州，1970年以后蓋的房子，就叫老房子，價低了。你們這兒，哈哈，1904年的歷史博物館，居然還敢賣，還敢賣這么貴。

李太太說：你別忘了，這是西海岸。我們來到這里的目的，不是住大房子，是看得見小孫子。

老中帶著老中，繼續前進在老美的街道，穿過一條街又一條街，看了一棟房又一棟房。市場上有十三個房子，我們在規定的時間內（上午9：30到12：30）看了七八棟。

我送他們回女兒家去休息，吃中飯，告訴他們下午3點鐘我會再來接他們，繼續戰斗。

下午，我們看完了剩下的四五棟房子，沒有看到合適的。這很正常?？匆惶炀唾I房，那天下經紀肯定比螞蟻多。

第二天，他們提出去南邊隔壁小鎮山景城看房。山景城房子比帕鎮便宜百分之二十，學區稍差。又看了一天，約觀摩了八到九棟房子，更舊更敗，都是八十萬到一百萬的房子。

他們放棄了到帕鎮之外買房的念頭。不僅因為房屋不好，還會離女兒和孫子太遠。

我們決定休戰一周。這一周，他們休息，我則到處跑，為他們去找房看房，終于找到了一間農場屋，后面是日本花園。

李先生和太太看了之后沒有說話。

我問了，他們僅是說：還可以，再看看吧。

多看看有好處，我說。

之后又開車去看了這間那間，但回來反復看的還是這間后面是日本花園的農場屋，最后，他們終于決定買下它。

下一步：跟賣方經紀要售屋報告。報告要來一看，才知老先生剛去世，“平靜走的”，九十六歲。老太太是去年走的，在醫院離世，九十一歲。他們留下兩個兒子。

買房合同遞過去了，發現對方反應很慢。原來，必須兩個兒子都簽字。一個在東海岸，一個在夏威夷。

賣方經紀是個年輕帥哥，經紀如此年輕，我原想客戶的兩個兒子和經紀人一般年輕。但我發現，他們連電腦也不大會用，什么都適用傳真的方法解決。這方法真古老。于是我掐指算了算，這兩個兒子，實際上已經七十多歲了，奶奶的！

我們請專家做了房檢。

前面的三個買家都退了：一個是銀行貸不下款來；第二個買家出了車禍；第三個買家尚不清楚退房原因。我們出原價，但要求售屋主修一些地方：屋頂小部分，套蒙古包殺白蟻，柱子扶正等等。他們起先不肯，我們威脅說：我們的買主要跑！他們嚇得感慨地答應了。

購房過程中，有數不清的麻煩。這也就是付傭金給經紀的地方，經紀起的重要作用主要是補漏簽。合同十三頁，售房報告三百多頁，都要雙方簽。簽漏了，來回再簽，怕的就是法律上出差錯，告狀。

終于，三十天的折磨之后，買成了。我真不敢相信，這房子死過人，老中最忌諱這個，而我的買家卻不在意，那是因為李先生和李太太都是醫生?，F在，過戶成功了，我的心里負擔減輕了。

可是，當我帶李先生和太太去walk through最后走一遍時，卻發現賣主忘掉清理車庫了。車庫堆滿了東西，門一打開，里面全是死去的兩位老人的遺物，大件的輪椅、走路扶、石膏（大慨是腿摔壞了）、大箱大箱的尿片（人老之后，跟孩子一樣，常尿在褲子里），還有很多老先生的舊鞋子、舊帽子、舊書籍、舊盤子舊碗……我驚呆了，我很害怕，怕買主李先生和李太太會改變主意。

李先生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李太太則沒有表情。從多天的接觸，我已經知道這個畢業自臺北一女、臺大醫學院、威斯康辛大學、德克薩斯大學MD的女子不是一個普通人。她是女性中優秀的人，她懂得人生，掌控婚姻，盡守職業、人際、孫子，她智慧高得很，老頭在關鍵時刻只聽她的。

我的心，慌得不得了。

在門邊，太陽正好照在一堆舊物上，有死去的老太太的毛衣、內衣、舊褲，還有一幅刺繡，繡的是一瓶向日葵，瓶子已經繡好，葵花已經繡好了幾朵，但還有幾朵沒繡完，空白的，描過的圓珠筆痕跡一清二楚，唉，老太太還沒繡完，就撒手而去了。

我聽到李太太說了一句：唉，人老了真不好玩！

我突然想起來，李先生和李太太跟賣房子的兩個兒子，年齡一樣大。老兒子們沒住進來，而李先生李太太住進來了。這房子是命中注定要賣給他們的。

李先生和李太太只說了一句：叫他們自己來把東西拉走吧。

我松了一口氣。

我做TRUSTEE

每日清早，被一種緊迫感喚醒。只要我在清晨有緊迫感，我總能賺到錢。每周星期五，是帕鎮新屋上市之日，所有房屋向經紀打開。

我跳下床，先跑去客廳喂小貓，沒看見它，用眼睛到處找，才想起來它還在外面。它喜歡在外面過夜，清晨等主人開門。平時是老公陳永貴在早上5：30給它開門，現在全家去度假，只有我一個人在家。我趕快跑去給它開大門，它一進門，就發出貓很特別的那種拖長的叫聲：抱怨。它餓了，嗷嗷叫著進家去，找到我給它放下的小罐頭，肉食，低下頭用舌頭舔著飛快吃起來。

拿上可以在任何時候打開灣區任何在賣的房子大門的鑰匙，穿上制服，往頭發上噴上發膠，照照鏡子，姍姍出門。開車到公司，進辦公室，打開電腦，調出當日新上市的房子，一共十五棟。我們帕鎮有兩千多個賣房經紀，這周僅有三十個經紀有飯吃。

有六棟兩百萬上下的，三棟一百萬左右的。剩下的，都是上三百萬了或者是下一百萬的公寓房。

正告從中國大陸到硅谷帕鎮買房的人，從2010年起，此鎮沒有一百萬以下的獨立家居別墅了。

我一直在打電話，走路，下車，坐著，喝著咖啡，甚至上著廁所。

一個客人曾熱情洋溢地說會在今日來看房。電話打通后，她用很有歉意的聲音說：對不起，我今天有事，女兒學校要我幫忙，我忘了，現在才想起來。我立刻電話下一個客人。因為，這種拒絕很正常，首先，熱情洋溢是假的，不好說出來；其次，推脫總是女人的特點，不像男人，直接。被人拒絕在房地產活動中是正常的事，天天發生。房地產活動是數字游戲，等你過了把自己的面子僅僅當成工作的部分，而不是你真正人生的尊嚴部分，你就成熟了。

有一個新客人，正好在爾美人的辦公室里咨詢，她要看二百萬的房。爾美人把她引見給我，我們簡單地寒暄，一起來到公司外面，我帶上她，開車，在陽光明媚、花園般的街道上，用雞皮士（GPS）指路，這里看一棟，那里看一棟，一共看了七棟，喝了七次咖啡，吃了六次餅干，還進了一些水果——這叫有吃有喝有客人。

三小時后，看房結束，也累了。我倆分手，她去休息，我去找看過的幾棟房子中她比較喜歡的那兩棟的資料。她是一個美貌的年輕教授，來往于中美之間，在北大及美國北加州、南加州的三所著名大學里工作過，對美國很熟，有孩子，要長期住下讓孩子上學。她非常有教養，而且有錢，我有預感，她會買房。

昨夜我已把所有資料傳給她。早上看見爾美人的電郵：請在十點去給客人開門，一棟在邱CNxxvCEShhQxQfR02mGQpg==吉爾街，一棟在林肯路。到了第一棟，在公園邊上，鮮草地，花環繞，五個臥室，三個半浴室；地大七千多英尺，居住面積近三千英尺（有一千是加出來的，不是原來蓋房時設計的）。這房的好，是地大，會增值；在公園邊上，很寧靜?？墒?，車庫被改建成了房間，停車得停在馬路上；其次是離火車鐵道太近。

她很喜歡。我也一樣喜歡。結實的木地板，寬大的房間，明亮的光，穿過門和窗照入地面，坐南朝北。1922年的房子，裝修得像新房子。

我問：國內房子與這里相比，哪邊的要好一些？

她笑：沒法兒比。這兒房子比較老舊，又小，國內房子比這要豪華，大多了。你想像不出來，裝修得可好了，設計、材料，都比這邊好太多了。但國內房子沒院子沒草地，都是公寓房。

我相信。但我也相信國內房子材料和做工都比較簡陋。

她看得很認真，我也一樣。

又去另一棟，在邱吉爾街。地稍小，房間稍小，可是房子建得很有味道，坐落在老區，也就是有文化、有身份的白人住的區，名人很多，包括蘋果創始人史蒂芬·喬布斯家，也住在附近，還有史坦福大學教授們。街道整齊，樹木很高，社區安全。

我喜歡這房子，她也是。她很猶豫：兩棟都好！怎么辦？

我把兩棟房的資料都給了她，約好下午都好好看看房子的真正價值。一棟房子歷史上所有的裝修、改進、是否被白蟻蛀過、漏雨、地基問題等等，一一詳盡，都寫在歷史的頁面上。所有的加州地震、水災、火災警告，也記錄在案。下午，她沒有找我。客人是不會主動找我們的，都是不著急，慢慢來的。但真正的職業房地產經紀人，知道怎么幫助客人判斷，在時間和價格上做決定，鎖定最好的房子。

So，爾美人約客人下午在公司會議室約談。她的工作，主要是幫客人選擇，尊重客人的喜好。她建議買老區的房子，原因是老區這套房子有車庫，客人經常回國，沒車庫不實際。其次，這所房子離客人的孩子目前上學的學校很近，比另一棟近。

客人贊同了。

但是，她的華人朋友打電話勸她不要買，說法是：這一棟房是在老城，白人太多。買主的朋友勸她，不要買在白人的社區。

她又猶豫了。

改變她的，仍然是她自己。她說她無所謂白人黃人，是人就好。

約談之后，我馬上約有執照的鑒房專家，花三百九十五美金為她鑒房。下午6：30，穿工裝的鑒房專家帶著梯子、尺子、手電、測電器，腰上還掛了許多我看不明白的工具。專家爬屋上頂，下地進溝，看電線線路，熱冷水裝置，地基斜正，屋頂落漏，梁子白蟻，折騰了兩個多小時。賣房經紀也來了，是個白人老太太，很隨和，很職業。賣房經紀說她認識爾美人（這個很重要?。?。我在各房間看書，非常多的書籍、藝術品，震撼我的，是幾本有關法國和英國花園的圖文相間的圖書，還有介紹加州各教堂的巨本圖書，這些都不屬于主人，是經紀賣房時的裝飾。

我常在賣房時看到很多我平時接觸不到的書。有一次，我看到一摞好萊塢“從古到今”的女明星劇照，那些面孔和身段，真是人間尤物，關鍵是，她們都已死去。

鑒房完畢，客人茫然，問我下一步做什么？我說：簽合同。

一份買房合同，包括三樣東西：一張存款支票，數目是買房價格的百分之三；一份有簽名的合同書；一份有簽名的“閱過房史，贊同條件”文書，約二百到三百頁。

我倆又回到公司，在夜色中，開始了漫長的三百頁的簽名。買房如同戀愛，會進入一種著迷狀態。在這種狀態下，買了就買了，等看清愛情面孔，有時你會改變主意?？腿嗽谖颐媲昂灪贤Ｋ恳豁摱家獙懮先掌冢?-11-20 。每寫一次，她的眉頭都會皺一下，我也會緊張，因為她說了一句：這個日子買房真不吉利。我怕她要改成明天，而明天，就會看清愛情面孔，實際上，每個美貌女人都一樣，那何必又要折騰著去找下一個呢？誰知道這筆生意，過了今夜是否還是生意？

我不是一個隨意的人，我知道意志在生意中的輕重。所以我鼓勵她，堅持當周總理，將無數的名字簽完，這跟結婚一樣，生孩子一樣，都是緊張的事情，買房不能隨緣，要敢冒險，才能成功。

買賣房子為啥令人緊張？錢太大了。買的人，賣的人，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在價格上吃虧。做中間人，更是怕出價上有欠缺。多了對不起客人，少了買不到。我還沒有成熟到可以猜估價格。

幸虧有爾美人。她負責出價。

她先電話賣方經紀，了解敵情。知道一共有三個人在出價，都是立志要買下的美國人。我們的客人，優勢在于全部現金。

客人一簽完，我立刻去復印。爾美人和客人談出價，我把復印本給她，然后，我將有價格和簽名的合同傳到賣家經紀的公司。賣家經紀正在等。

客人喝完了杯中的最后一口茶。

爾美人送客出門。

我抱著出價買屋過程中最重要的第二份文件，坐進我的紅福特車中，在黑夜中開向賣方經紀所住的地方，離公司約六英里，到了門口，按鈴，老太出來迎接，接過我遞過去的一包文件，說道：好的，祝賀你們，我的客人已經同意賣給你們的客人！

我對這個意外的消息感到驚訝。

她又重復：祝賀你們！

我問：為什么是我們？

她講：全部現金，有誰能跟你們競爭？另一個客人，跟你們出一樣的價，經紀也是我的好朋友，她求我，她一晚上都在求我。但是……哈哈哈，看來，東風已經壓倒西風，中國人現在是世界上最有錢的人。哈哈。

我向她致謝，離開她家。轉過身，要上車了，才發現，我竟站在一條非常熟悉的街上，到處似曾相似，連狗叫之聲，都如此熟悉，茫然四顧，我發現，自己的家竟在街對面，原來這老太太，竟跟我是對門鄰居。

我和爾美人剛剛幫客戶買下這棟房子，全部現金。原來這條街都是白人，他們約定不讓其他人種住進來?？尚业氖菭柮廊烁u房經紀是朋友，白人老太太就把這房子賣給我們了。這又驗證了一句美國老話：錢會講話。由于爾美人這樣的經紀存在，帕鎮的白人社區就這樣被移民慢慢改變了。往后會有更多的東方人，和其他膚色住進來。

白人老太太年輕時是一個重錢的經紀，而且瞧不起亞洲人。她和爾美人都是一家公司的經紀。在做一樁房子買賣時，為了多賺點錢，她做了手腳，沒把房子賣給爾美人代理的亞洲客人，違法把房子賣給了別人。

爾美人把她告了。沒告上大法庭，告上公司內部的小法庭，由經理和公司律師出面調停。白人老太太道了歉，但也在公司呆不下去，走了，換到別的公司去了。她事后還請爾美人吃飯，希望爾美人原諒她，使她的良心得以安息。

近二十年過去了，當這次我去出價，她發現我的合伙人是爾美人，她沒問我們的客人手里的錢到底在哪里，美國還是外國？是否能在三十天內轉進加州賬戶？我們是不是真的有兩百一十四萬美元現金？她統統沒問，在三個出價的競爭中，把房子賣給了我們。其中的原因，一方面是因為爾美人在房地產界屹立二十年，有信譽，不做沒錢的生意；另一方面是一個機會，終于可以將十幾年前兩個經紀之間因生意造成的人格損失，借此徹底彌補。這棟房子，就是兩個女性經紀人在平庸人格上的升華。這棟房子看上去真美，背后的故事曲折。不知情的人僅知這是正常的交易，因為買家出現金，買到了房子，其實呢，如果不是有二十年前的過招，房子可能會落在別人的手里，多數情況下，可能是白人。這房子很貴氣，兩邊經紀都是老美人，一個白人，一個黃人。

我在這故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你想也想不到，連我也沒想到。原來，這棟房子是一個老人家買給小孫女的，全部現金都來自老人家，也就是女教授的父親。小孫女才十三歲，屬于未成年人，美國房地產法律規定，十八歲以上的孩子才可以簽字買房，十八歲以下只有軍人可以，平民不行。而且，這個十三歲孩子的父母親不可以做房屋監護人。房子買下之后，我除了做經紀，還多出一個工作，就是做這個孩子的信用基金管理人（TRUSTEE）。她的父母要錢裝修房子也好，要拆要建也罷，都必須跟我要錢，我的賬戶上，突然有了幾十萬美元，我，也同樣沒權利動。為了這個孩子和她的大豪宅，我們都要遵規守紀。

有人問我做房地產經紀的感受，上面的故事已經很明顯地有了回答：做經紀，可以認識很多很多人，以此開闊我的眼界和社交范圍；我變得非常守時、靈活、律己，再也不能拖沓，更不能感情用事，這絕對是好事情；可以賺到錢，很多錢。偶爾，還可以額外多賺一點，比如，做一個信用基金管理人TRUST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