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會”是曾經在冀中地區(含京、津郊區)民間廣泛存在的古老樂種,其音樂風格端莊古樸,其曲牌名可見于唐宋詞牌和元明戲曲曲牌,是中國古代音樂的活化石。它們與中國傳統禮儀規范、當地的民俗和民間信仰緊密聯系,具有較高的歷史文化和民俗文化價值。但是在傳統農耕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大背景下,其生存現狀不容樂觀。
在不久前,我們得知了一個可喜的消息:保定市安新縣端村音樂會在消失近三十年后,在村里兩個熱愛傳統文化的青年人田炳輝、劉立奇的竭力促使下,奇跡般地逐步恢復了起來,并于2012年4月12日被保定市人民政府正式批準其進入“第三批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端村音樂會是怎樣鳳凰涅槃般地獲得新生的?分析其中原因,總結其成功的經驗,對于更好地搶救保護、恢復發展具有較大歷史文化價值的冀中音樂會等非物質文化遺產,無疑具有積極的現實意義。
一、端村音樂會的復興之路
(一)音樂會的消亡與老人們的復興夢想
端村的音樂會有著悠久的歷史,據老藝人們口口相傳:該會于清康熙年間建會,由端村永興寺樂僧所傳,至今已有三百余年的歷史。時間如梭,端村音樂會年復一年地義務服務鄉民,在各項民俗活動中為百姓求福祈祥。一個民間善會,保一方平安,安一方百姓,代代如此,功莫大焉,鄉民尊之。
“文革”時期,端村音樂會遭到了滅頂之災,會旗會帳、神靈吊掛、樂譜樂器等物品大多被毀,僅有一本樂譜和少數幾件樂器被樂師偷偷保存而得以幸免。“文革”后的1980年,音樂會曾有過最后一次回光返照式的活動,隨后就了無聲息了。
音樂會不能活動了,但老樂手們對往昔歲月有著揮之不去的深深懷念,并對音樂會的衰亡深懷愧疚之感。老樂手們時刻夢想著恢復音樂會,但真正將想法付諸行動,卻談何容易:老樂手們都已年逾古稀,而年輕人大都外出打工、經商發財,誰來學這攤當不了吃喝、遇到鄉俗之事還要白搭功夫的技藝?雖然樂譜還在,樂器卻所剩無幾,買樂器的錢從哪里出?這是全村人的大事,可人心不古,想法多樣,如何聚攏人心,使幾個人的想法變成全村人齊心合力的行動?
然而,轉機從兩個年輕人的參與開始出現了……
(二)兩個年輕人的志向
田炳輝和劉立奇一瘦一胖,今年都剛三十掛零,還都如癡如醉地熱愛著中國的傳統文化。田炳輝為人忠厚,屬于那種“訥于言而敏于行”的人。早年在外打工時,他曾隨一個工友學過吹管子。如今他開著一個廣告公司,生意還不錯。劉立奇說話有條有理,頭腦靈活,善于與人交往。他對于傳統文化涉獵廣泛,喜歡京劇,在本村京劇社里唱“老生”。現在他辦著一個具有白洋淀文化藝術特色的蘆葦工藝畫公司,產品行銷各地。
端村音樂會衰落后,原來的最后一任會長王振民在京劇社當起了琴師。劉立奇憑著對音樂會的美好記憶和對傳統文化的喜愛,建議老先生恢復音樂會,見自己說不動老人,就與同懷此心的田炳輝多次商量。2008年,兩個年輕人共同找到王振民,鄭重地表示想拜他為師,學習樂器的演奏,努力恢復端村音樂會。歷經坎坷的老先生以為這只是年輕人的一時沖動,對此一笑置之,搖頭不應。初度受挫,兩個年輕人毫不氣餒,軟磨硬泡,反復表示誠意。王振民見兩個年輕人心堅意誠,不由心中暗喜。他又與趙小盾等幾個老會友進行了商議,最后鄭重地做出了決定:支持兩個年輕人的想法,從這兩個新手教起,逐步恢復音樂會!
2008年秋天,田炳輝和劉立奇正式拜王振民為師。兩個年輕人學習非常刻苦,田炳輝學管子,劉立奇學笛子和笙,幾個月下來,二人進步神速,已經掌握了多首曲牌的韻譜和演奏。
2009年的春節,田炳輝和劉立奇已經學有所成。王振民說,可以買些樂器,擴大陣容了。因辦廣告公司而家有積蓄的田炳輝,二話不說地捐出了幾千元錢,和王振民、劉立奇一起開車到了保定市的樂器店,購買了音樂會用的各種樂器。“音樂會要恢復了”,令人振奮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向四1dd1c49f9111a7e795d60560843bd6085e6157e1803ea183a61eb8a165b90a77面八方,端村一些有樂器演奏技能的人紛紛趕來一試身手。
2009年農歷正月十五,在端村音樂會會旗的引導下,音樂會的隊伍終于又重新出現在了白洋淀邊的這個古老村鎮,樂聲震天,人心沸騰,雖然這次出會只演奏了一首打擊樂曲牌《長三牌》,但人們仍備感親切,追逐著出會隊伍一路前行,孩子們流露出新奇的眼神,老人們釋開了心底的眷念,這種節日的紅火味道,久違了!
(三)復興大業終成功
開場鑼鼓敲響了,當務之急是擴大隊伍。田炳輝和劉立奇在王振民等人的支持下開始八方游說,還貼出招收學員的廣告,希望通過耐心細致的傳授,使音樂會的曲目逐漸為大家所掌握。通過積極有效的動員,當地對音樂會有感情的愛好者紛紛來參加學習。其中有小學老師,有務農、經商的村民,還打破原來不收女學員的規矩,招收了幾位農家女來入會學習。到2009年5月,這些新學員就已經學會了十幾個曲牌。
每年農歷五月初五是端村的廟會,也是音樂會例行的出會日。2009年端午節,復興后的端村音樂會第一次以比較整齊的陣容出現在大家面前。眾多樂手以行街演奏的方式走街串巷,演奏《柳黃煙》、《翠太平》等古老曲牌,笙、管、笛、鑼、鐺、鼓、鐃、鈸八音齊鳴,聲動四方。在古老大地上回響了上千年的悠揚旋律,在端村斷響幾十年后,又重新響起來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神圣的會旗,動人的樂聲,在莊嚴地向人們宣告:中國傳統音樂在端村的一脈香火又重新續燃!
為音樂會的長遠發展考慮,田炳輝和劉立奇又決定從小學生中發展新學員。他們認為,孩子們記性好,學得也快,一旦學成,能夠保證音樂會生命持久。教會一茬孩子,就能夠保證音樂會至少在幾十年的時間內香火不斷。面對年齡較小的孩子,他們采用了一些新的教學方法,比如先旁聽觀摩引起興趣,再進入韻譜與樂器學習;利用MP3等工具把老師的韻唱和演奏錄下來,業余時間反復溫習;同齡孩子之間溝通相對較容易,讓先學一步的孩子做小老師,對教、學雙方都非常有益。
到2010年秋天,端村音樂會演奏已經接近了其歷史上的最好水平,音樂會服務鄉里的各項民俗活動也全面地恢復了。如果從2008年田、劉二人正式拜師開始算起,端村音樂會的恢復僅僅用了兩年的時間!
(四)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
端村往東五公里有個圈頭村。圈頭村音樂會由于受到了中央音樂學院張伯瑜教授等人的關注而名聲在外,已進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當田炳輝和劉立奇得知建立從縣、市、省到國家的各級保護名錄,是非遺保護的一項重要基礎性工作時,端村音樂會的“身份”意識也在他們心中覺醒:只有進了各級名錄,才算在政府系統那里上了“戶口”,才有人去關注你,也才更利于你名正言順地開展各種活動。
2011年夏,田炳輝找到安新縣文廣新局相關領導,把自己的想法一一道出。在領導的支持下,2011年8月,端村音樂會入選安新縣縣級非遺名錄,同時申報保定市市級非遺項目。2012年4月12日,端村音樂會正式入選保定市第三批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老會長王振民在拍攝申遺錄像時中氣十足地介紹了端村音樂會的悠久歷史,并擊鼓指揮音樂會的演奏。但誰也未曾料到,這個在晚年對音樂會的復興做出巨大貢獻的老人,在像春蠶吐絲那樣把自己的畢生所學都教給晚輩后,于拍攝完申遺錄像不久,就發現其身患癌癥已到晚期去世了。音樂會的全體樂手用他親自傳授的樂曲,來為這位對傳統文化的復興做出巨大貢獻的老人送行,《普庵咒》、《五聲佛》、《送賢人》,一首首千年古樂送老人的英靈駕鶴西去。值得欣慰的是:先賢已去,薪火未失,古樂傳承,功載永世!
二、端村音樂會復興的啟示
(一)冀中音樂會能夠克服其生存危機
冀中音樂會這種誕生、發展于農耕文化背景之上的傳統音樂文化形式,在向現代化社會迅速轉型的今天,它的生存狀態急遽惡化,數量銳減,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但是,走向消亡是它在今天社會背景下的必然結局嗎?
對此,有的學者比較悲觀。但筆者的看法是比較樂觀的:誕生在農耕文化背景上的冀中音樂會,在今天雖然不會再有往日的輝煌,數量也會銳減,但它如果能夠在與新的社會環境的互動中主動適應新環境,還是能夠生存和發展下去的,不會完全滅亡,不會失去其活態生存的方式而變為一種死的標本。
其一,音樂會所依附的民間信仰還有著相當穩固的社會基礎。冀中音樂會絕不僅僅是一個音樂組織,它與當地多神崇拜的民間信仰密切相關,具有神圣性和較強的儀式功能,這使其有著比號子、山歌一類世俗性的民間音樂更強的生命力;其二,音樂會在喪俗中的應用,使它在當地人的生活中有著較強的實際需要;其三,今天商品意識雖然越來越濃,但積德行善、和睦鄉里的傳統觀念并未消失,這使音樂會的無償服務仍在鄉里盛行;其四,雖然社會文化形式日益多樣化,但人們對傳統文化的興趣愛好和精神需要仍然存在也是不爭的事實;其五,人們生活的富庶,為音樂會的生存提供了更為充足的財力保障。如端村為恢復音樂會要買樂器,家有積蓄的田炳輝立即捐出了幾千元錢,這在過去的年代是難以辦到的;其六,雖然社會的巨大變化對音樂會的活動造成了很大沖擊,但局內人正在采取各種積極措施,主動適應變化著的社會環境,困難不是不能克服的,端村音樂會對傳承問題的積極應對就是很好的例證。
(二)局內人自強不息精神的可貴性
一些已經不能活動、趨于滅亡的音樂會,其局內人的心態往往是無可奈何、怨天尤人,沒有奮力自救的作為,只能眼看著后繼無人、曲終人散;而一些生存狀態良好的樂社,其局內人雖然也面臨著種種困難和問題,但他們往往以自強不息的心態來應對困難、克服阻力,頑強地生存發展下去。端村音樂會就是在經歷了近三十年的沉寂后,由于兩個年輕人的竭力促使,在老一輩人和各方面力量的幫助下,又使其死而復生的。
傳統音樂文化的持有者不等不靠、奮力自救的精神,是其在當代社會生存發展下去最重要的動力。渴望外界關注、渴望外部社會的支持和幫助,是許多民間樂社的共同心態,但是“自助者人助”,只有局內人的自強不息,才可能獲得外部社會的支持和幫助。端村音樂會正是由于自強不息地在短短兩年時間內恢復到了較好的水平,從而受到了上級有關部門的重視,順利地進入了縣、市兩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并吸引了大學的學者和研究生的注意力,促使其主動前去進行考察研究。
傳統文化的持有者行動起來,認識到自己所持有的文化的重要價值,調動自己的聰明才智,克服各種困難,創造性地保護發展好自己代代相傳的傳統文化,這比什么都重要。在非遺保護工作中,局內人的作用是任何外部力量都難以替代的。
(三)“搶救第一”的重要性
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指導方針是“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傳承發展”。其中“搶救第一”的重要性,在端村音樂會這個個案中得以充分彰顯。試想:如果在掌握音樂會全部技藝的王振民老人去世之前,沒有兩個熱愛鄉土文化的年輕人以無私奉獻的精神去主動恢復這個樂社,那這個樂社就算死定了。
端村音樂會絕響近三十年后又重新恢復成功的實踐還證明,曾經有過音樂會的村落,只要其老譜本還在,會里能夠韻譜的老人還有在世者,這個音樂會就有死而復生的可能性。在冀中地區,上個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初是“文革”后“音樂會”這一樂種的全盛時期,此后逐漸走向衰敗。現在已經不能活動的音樂會,其消亡時間頂多也就有三十年。從理論上講,已經不能活動的冀中音樂會,絕大部分都有得到恢復的可能性。
問題在于:從內部講,這些村落能否出現田炳輝和劉立奇這樣熱愛傳統文化、不怕困難、有智慧、有能力的年輕人?從外部講,我們的“搶救第一”的非遺保護政策能否落到實處?政策導向是否能夠激發局內人保護和傳承傳統文化的責任感和奮斗精神?
(四)培養后輩傳人是保持生機的關鍵
今天的農村,年輕人大多出去打工、經商了,農閑時光也沒有了,音樂會后繼無人,上歲數的人又逐漸謝世,音樂會衰敗的命運就不可避免了。
但是在端村、圈頭等村落,我們欣喜地看到當地人以多種方式來吸引小學生入音樂會參加學習,并探索出了適應這些小學生的一套行之有效的教學方式,使得一批十幾歲的小孩子逐漸成長為音樂會的新生力量,有效地解決了音樂會后繼無人的問題。
千萬不要小看了這一舉措的巨大意義。這是傳統文化的局內人主動適應變化了的社會背景并取得成功的一個范例,它說明社會背景的變化并不可怕,只要應對得當,危機是可以克服的。如果一個民間樂社里有一批十幾歲的孩子做接班人,就能夠保證這個樂社在大約半個世紀的時間里呈活態存在而不會滅絕。所謂“傳承發展”,還是要寄希望于孩子。
我們的學校教育,在傳承傳統文化尤其是鄉土文化方面做得非常不夠。今天的學校教育本來是文化傳承的主渠道,可是這個主渠道在傳承傳統文化、鄉土文化方面顯得沒有擔當、沒有作為,這是非常令人遺憾的。如果冀中音樂會能夠在中小學音樂課或課外活動中進行傳承(至少其技能部分可以這樣做),它的傳承問題在很大程度上就可以得到解決。
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就像這個民族本身一樣,經百折而生機依舊,歷九曲而波濤難阻,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其強大的生命力經歷過重重考驗。相信在社會向現代化急遽轉型的今天,它一定能夠克服困難、再現生機,端村音樂會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齊易 河北大學藝術學院教授
王昌 河北大學藝術學2011級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