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故宮50年后也可以再拍,而‘農民工現象’、‘艾滋病村’,作為一個正在親身經歷國家大轉型的導演,不去紀錄就是失職。”
當地時間2012年10月2日,晚6時,一個中國人走出紐約60街區地鐵站,匆匆前往位于林肯中心的爵士樂玫瑰廳——那里正在進行艾美獎2012年度的頒獎禮。他站定腳跟,聽出眼前的紐約街頭藝人演奏的音樂居然是古箏版的“射雕英雄傳”,他感覺那將是一個好兆頭。
這天晚上,這個中國人從美國主持人手里接過了獎杯。他的作品《歸途列車》斬獲了第33屆艾美獎的最佳紀錄片獎和最佳長篇商業報道兩項大獎。這個中國人——華裔導演范立欣成為了第一個在美國電視節目最高獎留名的華裔導演,他先用流利的英文感謝了影片的攝影師孫少光,感謝了鏡頭拍攝的那一家普通中國人,最后還鞠躬向中國2.4億農民工表示特別感謝,因為這部獲獎紀錄片是為了他們而誕生的。
11月27日,在接受《世界博覽》記者專訪時,范立欣已經不再想多談《歸途列車》了。
“拍完這片子是三年前的事兒,獲獎也是兩個月前的事兒。”范立欣說,他更希望人們關注他最新的作品。而這兩個月以來,他還來不及進入拍攝的狀態,唯一投入精力去做的事情,就是努力為自己的紀錄片在大陸尋找更多的傳播渠道。
《大西洋月刊》給予范立欣高度評價,在報道中描述他“不僅具有優秀導演雕刻時光的本事”,還有著記錄中國底層社會真實現狀的勇氣,“更重要的是他的片子沒有任何中國官方背景”。
范立欣花了10年時間來贏得這些評價。這10年里,他拍攝了4部社會紀實紀錄片,每一部都將鏡頭對準了中國經濟飛速發展下的小人物。他是繼李安之后,第二位闖入美國導演工會獎評選的華人導演,盡管范立欣的名字在國外主流媒體和紀錄片業界已經屢見崢嶸,在中國卻依然默默無名。
這也符合他的期待。
《歸途列車》的誕生
范立欣的父親是電影放映師,這大概是影響他選擇導演職業的最早因素。1998年,范立欣在武漢電視臺開始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他在大學里讀的是英語系,于是被分配到一檔譯制類欄目當編導——每周向觀眾推送國外的優秀紀錄片。
2003年,武漢電視臺的陳偉軍導演拍攝了反映河南艾滋病的紀錄片《好死不如賴活著》,范立欣是這部后來變得非常有名的紀錄片的剪輯師。隨后,他來到了中央電視臺英語頻道(現CCTVnews),成為一名攝影記者。
因為工作關系,范立欣多次走進農村。特別是每年一度常規的春運報道,在他的鏡頭里,“農民工”絕對是篇幅最多的人。有一天,當他整理此前拍攝的素材時,看到扛著大包小包在車站廣場一路狂奔的人們,年復一年地出現在鏡頭里,他決心到他們中間去,記錄下他們回家的旅程。
2006年底,范立欣辭去央視的工作,只身到廣州工廠里尋找“農民工”。此舉一出,他母親的第一反應是:“兒子瘋了!”。
范立欣執著地完成自己的心愿。他抖出了社會新聞記者的拿手好戲——用一個月的時間去了廣州數家“世界工廠”,所到之處,他和工人們聊天、聊他們各自家里的事。這是為紀錄片尋找有代表性的故事和故事的“合適角色”,也是《歸途列車》的第一步。
直到他遇上了張昌華和陳素琴夫婦,這部春運題材的紀錄片終于真正開始。范立欣一拍就是3年。為取得張昌華夫婦的信任,范立欣帶著團隊跟他們一起在廣州的宿舍里吃飯,教他們如何使用常帶在身上的無線麥克風,在等著拍攝他們下夜班的情景的過程中,躺在他們縫好的堆成一堆的溫暖牛仔褲上睡覺。
“你看,在片中,張昌華出現在搭乘第一趟火車的鏡頭時,我們已經相識一年了。”范立欣說。
影片開始錄制是在2007年春節。來自四川廣安農村的張昌華、陳素琴夫婦已經三年沒回家,這回幾番周折,才買到回家的火車票。16年前,他們夫婦離家到廣東一家服裝廠打工,省吃儉用,好供老家的一雙兒女上學。他們唯一的希望是讓孩子用讀書改變命運,但最終,女兒還是選擇在年后輟學去城里打工,變成了“農民工二代”。這讓張昌華夫婦很失望。
開拍之后,范立欣和他的團隊也遭遇了“經濟危機”。
“拍攝的第一筆錢是我央視的朋友借給我的,但很快就用完了,我不得不向我的家人求助,最后是女朋友和我母親資助了我,但當時我其實非常不情愿這么做,2007、2008這兩年攝制團隊最不好過,一直在為錢發愁。”
而2008年的春運也給《歸途列車》帶來更深的意味——這一年,南方的大雪災遮斷了無數農民工的回家路,鏡頭下的張昌平一家顯得更加無助。這一年,張昌華夫婦還把女兒帶回了家,于是常年的矛盾也在大年夜爆發,父女兩人扭打在一起。
“在這部片子拍攝接近尾聲的時候, 2009年,我在美國《時代》周刊上看到了一篇講‘世界金融危機下的中國工人’的文章。那時陳素琴也失業了,決定回家照顧兒子讀書,留老張一個人在外打工。我當特別有感觸,以前做記者時并不那么自由,為弱者發聲的機會不多,而我的紀錄片可能是一種途徑。”范立欣對感慨道。
導演的“難題”
2009年春節之后,《歸途列車》拍完了張昌華一家的三段旅途。拍攝的完成,意味著范立欣解決了后續的資金問題。
“加拿大的幾個電影基金會和美國獨立電視公司在第一筆錢用完后資助了我,我從他們那里拉到了100萬美元的投資。這讓我解決了播出渠道和后期制作質量的問題。”范立欣表示。
海外基金的幫助,也意味著范立欣的影片正式走向了國際化。接下來遇到的難題似乎是每一個華人導演走出國門時都會遇到的:有人批評他,說他是在“揭中國的傷疤”。
“傷疤?”對范立欣來說,這確實是中國皮膚上的一塊“傷疤”——但這也正是他想紀錄、認為中國迫切需要紀錄的東西。“故宮50年后也可以再拍,而‘農民工現象’、‘艾滋病村’,作為一個正在親身經歷國家大轉型的導演,不去紀錄就是失職。”
說此話時,范立欣自己其實一直在做著,除了《歸途列車》和《好死不如賴活著》,其他2部參與制作紀錄片作品《1428》和《千錘百煉》分別紀錄了“農民上訪”和“農村孩子通過體育改變命運”這樣的題材。
大概是感覺到題材比較“敏感”,范立欣并不奢望自己的作品能在中國大陸公映,但電影總局在紀錄片完成兩年之后給了他一個意外:領導在澳大利亞的一個電影節看到了這部片,覺得挺好的,內容非常符合時代的旋律。四個月后,2011年,《歸途列車》拿到了公映許可證,一刀未剪。
一切變得越發順利。范立欣親自在中國大陸展開了宣傳,并和藝術院線北京Moma達成了商業放映協議——同全國其他地方的藝術或商業院線合作并推廣“一城一映”,他希望這種模式還可以復制到他日后的紀錄片中。
2011年7月16日,北京,《歸途列車》首次商業公映,近200座的放映廳里坐滿了人。票賣光了,有些觀眾還買了站票。相比好萊塢動輒數十億美金的票房,這似乎不能算是什么“成功”,但對于一個曾經的社會新聞記者來說,這已經是個“奇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