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南京,有這樣一位“老城管”,他“把職業當成了自己的事業,辦‘城管論壇’、開博客、寫微博。他很強調,城管的事,不能寄托于一時一策的‘根治性改革’,而應該‘以十年的周期來看’。他有‘野心’,想做的,是影響全國城管領導群體的觀念,進而逐步改善城管問題中的諸多細節”。
他就是南京市玄武區下屬街道大隊的城管隊員趙陽。趙陽坦承:“跟10多年前相比,城管隊伍建設和文明執法程度進步了不少,可城管的形象和社會地位,卻極度惡化?!壁w陽想破解這個難題。
“城管深喉”點評城管
在現在這個崗位上,趙陽已經做了10多年。
2002年12月,趙陽在網絡論壇“西祠胡同”上創立“城管行政執法之家”——這是全國第一家由城管執法者自主創辦的城管專業論壇。10多年來,趙陽利用網絡工具,不斷曝光各地城管執法丑聞,點評城管事件,引來眾多圍觀和討論。
2009年4月,趙陽把北京城管局內部培訓教材《城管執法操作實務》翻拍下來發到論壇上,這個“城管秘籍”的帖子引發的關注遠遠超出了想象。他所在的單位為此專門開會進行大討論,討論中,僅有一半同事表示支持。這讓他一度擔心自己飯碗不保。
2011年,趙陽在微博上“直播”南京一起拆除違章建筑的執法過程,描述了城管執法過程中遇到的種種困難,而被網絡曝光的戶主,竟是另一位城管的父母。
他被同行稱為“叛徒”、“走狗”,但也被網友譽為“城管深喉”、“城管中的魯迅”。
如今,打開趙陽在新浪實名認證的微博@橋上人家,從延安城管踩人事件,到最近的北京男子攜女兒練攤被城管圍毆事件,他都逐一點評,并不給當事的城管留一點面子?!俺枪懿灰幏秷谭ū煌彼?,這下連烈士都評不上,縱做鬼,也不幸福!”
“我其實是在走鋼絲?!壁w陽對《中國經濟周刊》說,“作為城管我能做的就兩條,第一是腳踏實地為老百姓做點實事,第二是用自己的知名度去做些調查研究,這也是對社會的貢獻?!?/p>
“我們只能服從領導的思路”
城管暴力執法,攤販暴力抗法,城管與小販頻頻爆發矛盾,讓社會各界開始思考并呼吁把城管體制改革提上日程,早日解開城市管理的死結,重拾公信力。
也有人開始懷疑城管制度存在的合理性,但趙陽認為,城管制度不能取消,只能進行改革。他認為,城管問題的根源是發展過程中的問題,“城管之病”的重要根源是政府制定的城市管理體制和理念存在偏差。
在趙陽看來,城管之病首先是“內病”,“外治”的“藥方”是解決小販問題,并嚴格規范城管隊伍,但這些藥方僅是治標不治本。矛盾的根源在于,層層考核下,每個城管都背負巨大壓力。各地城市忙碌的“衛生城市”、“文明城市”的評比工作,普遍存在形式主義、弄虛作假、脫離實際等一系列嚴重問題,尤其是對小販占道經營的考核,往往成為激化“管販”矛盾的導火索。
趙陽曾向媒體剖析了城管與小販間緊張關系的原因:“比如上級下達任務了,說不能有攤點,但是很難做到的,你怎么辦?說是堵疏結合,但一堵就會遇到暴力抗法,壓力之下,能不發生粗暴的行為嗎?完不成任務,考核就通不過。以我們這里為例,要求不能有攤點的街道,領導下來檢查了,發現一個攤點就扣40塊錢,我們執法大隊的同事一個月最多的扣了五六百塊錢。結果是,到了街上(城管和商販之間)就如同一種你死我活的關系?!?/p>
趙陽在微博中質問:“執法者要反思,立法者更要反思,(出現極端事件后)市長是不是要下臺?”但他對此也是有心無力:“作為城管,我們只能服從領導的思路?!?/p>
城管制度之弊不僅重傷了攤販,也刺痛了城管。針對近期因薪酬不高、身份不定導致的城管上訪事件,有輿論指出,城管上訪戳了體制軟肋。
趙陽提醒網民要理性反思?!案鞯丨h衛工上訪更多,怎么偏偏城管上訪就成‘戳了體制軟肋’?”他在微博中指出,“是城管法規和小販過不去,是‘創建文明城市’和小販過不去,城管和小販沒啥過節?!?/p>
8月5日下午,趙陽發表博文——《對城管改革的五大建議》,建議取消各級“衛生城市”、“文明城市”評比;立法明確小販“擺攤權”;明確市長是城管第一責任人;限制城管擴權并逐年減負;城管人員以從工商公安等部門選調為主。
然而在文末,趙陽還是附上一句:“以上五條,是歪著斧子亂砍,也是無奈中的亂語。”
對話趙陽:
“城市潔癖”讓城管商販成“天敵”
《中國經濟周刊》:你個人怎么看《對城管改革的五大建議》引發如此之高的網絡關注度?
趙陽:可能是內容比較實在,將空談具體化。引起關注是因為與大多數人的觀點形成了共鳴,而且有可操作性。比如對小販,我們一直在講怎樣學習國外的城市管理,就是用立法推進疏導城管工作。但堵疏結合已經提了十幾二十年,為何堵也沒堵好,疏也沒疏好,就是因為從根本上是立法的問題。
《中國經濟周刊》:你們在執法過程中的壓力,主要來自小販還是上級領導?
趙陽:兩方面都有。來自小販的困擾有兩點,第一,不要以為小販都是以擺攤為生,有的小販不一定靠擺攤謀生,我見過開著寶馬來擺攤,有小學生為了體驗生活擺攤。富人做兼職,有一些人就是為了體驗擺攤的樂趣。所以說,小販是多種多樣的,全部都取締的話,可能也不太合適。第二個困擾是跟小販的沖突。不管是打傷了小販還是小販打傷了城管,都不是成功的執法,都是悲劇。我們城管有一個共識,就是城管與小販都是制度的受害者。
領導也會帶來壓力。我們和小販之間本身沒有矛盾,可能我們城管下班后還會在路攤上買一些東西,前提是不能在工作時間、在所在轄區內認識的小販那兒購買東西。總的來講,城管也要在小販那里消費,我們之間也不是天敵。我們與小販的矛盾,一是法律職責所在,二是領導的要求,對城管的考核很嚴,(某些地方)已經到了“城市潔癖”的地步。領導對城管的績效考核有很大壓力,發現一個流動攤點就會對你進行處罰。
還有一個壓力是老百姓對我們的不滿。老百姓常常問一個很樸素的問題,現在城市里面空間很緊張,劃出很多地方給富人停車,卻不劃出地方給窮人擺攤?這些問題讓我們城管也很難回答。而這些歸結到一起就是一個城市規劃問題,也不是我們城管能夠回答的問題。
《中國經濟周刊》:在《對城管改革的五大建議》中為何明確市長為第一責任人?
趙陽:國務院有文件,把城市管理的職責交給了地方人民政府,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城市應該由地方政府負責的,那么市長肯定是第一責任人。一個城市如何管理取決于市長的理念,而不是城管局長的理念。城管部門是地方政府的組成部門,它的理念完全聽從于市長或者市委書記。從行政上來講,市長是負責任的,包括文明城市的建設等,實際上是市長對城管部門提出要求。
《中國經濟周刊》:你近期在網絡上提出的一些想法或建議,有沒有想過將來自己執法時落實到過程中去?
趙陽:我寫的是我在平常工作中發現的、看到的、思考的、總結的,在很多執法實踐中提煉出來。大家一開始也不太懂城管。這么多年,不是落實的過程,而是一個探索的過程,我希望將探索的結果,提供給更有智慧的人和更高層參考,由他們來制定更好的適合城管發展的理念,再來落實。
《中國經濟周刊》:你從事城管10多年,為什么能堅持如此之久?
趙陽:這么多年,我自己也不斷檢討,也在想自己為何堅持下來。很多人講,“趙陽你現在在城管系統是一個名人”,但我不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城管,我的微博認證就是我的姓名、職務、所在地。我反思的是我這些年做了什么,哪些是對社會有意義的,這個才是值得一提的。這些年來,因為個人的能力、自己的平臺等種種原因,所做的確實有限,這也是自己非常不滿的地方。
作為城管,我能做的就兩條:第一點,腳踏實地為老百姓做點實事;第二點,用自己的知名度去做一些調查研究。所以,辦論壇、寫微博、上節目,拼命地去做,一直撐到今天,其實也是在走鋼絲。努力去做,哪怕一點點成果,都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