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臺上的較量

胡利民是上臺子戲老武行，一出《鬧天宮》里的孫悟空演得活靈活現?？蓛鹤雍|要學戲，他卻堅決反對，他怕兒子以后沒飯吃。沒想到這小子私下拜了老藝人張如云為師，日夜苦練，胡利民也只好睜一眼閉一眼。

胡利民退休后帶著老伴兒回了老家，開始還挺悠閑，可沒幾年老伴兒得了腦中風，好了以后就偏癱了。這天胡利民回城買藥，剛出車站，一個人把一張紙塞到他手里，是兒童上臺子戲免費培訓班招生的宣傳單，他苦笑著一抬頭，卻一把抓住那個發單人大喝一聲：“你給我站住！”

那個人一回頭，正是胡瑋。原來他出徒以后混了一段時間，看沒什么好的發展空間，就打算開辦一家少兒上臺子戲培訓班?，F在政策提倡搶救非物質文化遺產，家長又喜歡讓孩子學特長，一邊辦學一邊演出，還搶救了家鄉老戲種，一舉數得??！

一番話說動了胡利民，提起上臺子戲他的心就揪扯著疼。他看看那一長串報名學習的名單，一咬牙把鬧市區的房子換成郊外一座帶大院子的民房，又拿出多年積蓄置辦了樂器和戲裝。

第一批學員只收生活費，爺倆精挑細選了十二個條件優秀的小學員，又找來電視臺的朋友幫著拍了幾個鏡頭，報社的記者也過來發了報道，戲劇班就紅紅火火地開業了。

胡利民在鄉下一邊照顧老伴兒一邊種菜開荒，省吃儉用的錢都寄給了兒子辦班用。小學員們勤學苦練，手眼身法步有模有樣，雖然沒見回頭錢，可胡利民仿佛看到了舞臺上綻放的一朵朵奇葩，舒心極了。

天氣越來越冷，老伴兒的病情也更加嚴重。到了開春，松江冰層逐漸變薄，接連發生好幾起行人穿越江面時落入江中的事兒，一轉眼胡利民大半年沒進城了。

馬上要舉辦開江節，各村都要拿節目參加匯演，胡利民興致勃勃指導大家唱家鄉戲，不時批評村東宋三學習不認真，宋三索性停下來說：“叔，你能不能教我們演點小品啊，這玩意兒都老掉牙了，費力不討好！”胡利民耐心地解釋傳統藝術越老越值錢，城里娃娃都在自家班里學呢！宋三捂著嘴偷笑起來：“大叔，你寶貝兒子的戲班早都辦黃了，你還在這忽悠我們！”

胡利民一愣：“你說什么？辦黃了？不可能！我打電話問問！”

胡利民真把電話打了過去，兒子在那頭哈哈大笑：“爸，你放心吧，我們正在排練小八義，等一會兒我給你傳視頻！”

很快，一段視頻傳到了胡利民的手機里，胡利民吁了口氣，可宋三還是撇著嘴說，胡瑋大半夜泡酒吧，逛夜總會，老爹給的錢，都讓他揮霍了！

胡利民氣得心直跳，把老伴兒托付給鄰居照看，乘船換車的趕到了城里。遠遠地看見培訓班院子里悄無聲息，不由得心怦怦跳了起來。到了近前，發現院子的大門鎖著，他一縱身跳進了院子里，屋子里沒人！難道宋三說的是真的？

胡利民顫抖著撥打了兒子的電話，兒子短促的沉默了一下，說他正帶著孩子們在北京參加一個藝術節。

胡利民埋怨兒子不該瞞著他，害他扔下老伴兒空跑一趟。兒子的聲音里卻含著苦澀：“爸，這個活動……不給演出費，我怕您心里不痛快。培訓班一直是貼錢，我都二十多了，還啃老……”

胡利民一聽就急了：“你這混小子，開弓沒有回頭箭，干了咱就不后悔！咱那不是一朝一夕的快餐藝術，得沉下心，穩住神！放心吧，你老爸的工資夠你折騰的！別怕費錢，讓孩子們多呆幾天長長見識！”

兒子連聲答應，胡利民看看天色不早，就打算去車站買票回家。他來到站前的地下通道，里面熙熙攘攘，耳邊忽然傳來喊好聲，還夾雜著噼里啪啦的掌聲。他一抬頭，眼前正有一個人在表演武術，那動作太熟悉了，圍觀的人稀稀拉拉往盤子里扔著硬幣和零散鈔票。胡利民也拍巴掌喊起了好，可那個人卻扭頭就走，胡利民一愣，拔腿就追，一直出了地下通道，那個人回過頭埋怨著：“你老追我干啥？”

是胡瑋的師父張如云！

胡利民驚愕得張大了嘴：“你……你咋跑到這兒……干這個？”

張如云擦了一把汗，苦笑著：“那你以為我能干什么？上大舞臺唱武家坡？”

兩人坐下來聊了起來。胡利民這才知道，張如云的老伴得了尿毒癥，兩年下來家里折騰得精窮，為了老伴兒的透析費，他只好出此下策。胡利民連聲嘆息，兜里只留了一張車票錢，剩下的都給了張如云。

幾天以后，胡利民接到了張如云的電話：“大哥，我跟一家蹦蹦戲劇場簽了演出合同。你要不要也來賺點外快？他們一晚給300塊呢！”

胡利民大吃一驚，蹦蹦戲劇場，他去能干什么？唱上臺子戲？

張如云笑著說：“我還是耍武行絕活，那兒的觀眾也愛看真功夫，聽說一晚上小費也能撈幾百！”

胡利民眼前浮現出兒子帶著一群孩子辛苦排練時的汗水，心里一動，就答應下來。他給老伴兒雇了一個保姆，拎著行頭來到省城，徑自來到那家劇場，老板對他還算客氣，看了他的一段戲以后表示試用，當晚就可以表演。

晚上，胡利民化好裝，穿上行頭，表演了一段猴拳。雖說年紀不饒人，可這些年他的功夫一點沒扔下，贏得了一陣又一陣的叫好聲。

下一個節目是一群孩子表演翻跟頭和疊羅漢。胡利民拿到了報酬，正打算卸裝，老板滿臉堆笑拉住他：“胡老板先別卸裝！最后一個節目一個演員有事不能來了。你能不能替他上場演一個小品？錢沒問題！”

胡利民有點發愣：“小品不是需要排練嗎？”

老板親昵地拍拍他的肩：“不用練。這次是一個蹦蹦戲脫口秀的高手出場，他可是我們的臺柱子。你本色表演就可以了。我安排主持人宣布這是沒經排練的即興脫口秀，觀眾的熱情都要燃爆了！”

胡利民沒法再推辭，何況他也的確需要錢。等到壓軸節目開場，他拎著金箍棒先耍了一通，已經是通身透汗，觀眾的掌聲稀稀拉拉的不起勁。忽然叫好聲響成一片，另一個演員上場了，可是臉上畫了一個大花臉。這個人表演的是啞劇，他從背著的包里拿出一張大紙牌給胡利民看，上面寫著：上臺子戲早就OUT了，沒人稀得看，還是蹦蹦戲最火，干脆拜我為師吧。

胡利民心里別扭，但還是順著他的意思點點頭，那個人一扭臉，大花臉變成了小猴臉！原來他還會變臉，不怪是臺柱子！緊接著他開始做出各種奇形怪狀的怪態來讓胡利民模仿，每變換一個面具就做相應的動作：大猩猩跟雌猩猩獻媚索吻，猴子吃芥末粉……胡利民強壓著不舒服，心里默念著兒子的舞臺，跟著一樣樣學。他臉上本來畫的是孫悟空，再加上刻意做出的扭曲的表情動作，觀眾的爆笑一浪接一浪，都快把屋頂掀翻了。

那個演員看難不住胡利民，翻牌子提出了下一個要學“半身不遂跳街舞”，胡利民看到這行字心里一哆嗦，眼前出現了老伴兒的臉。他站在那兒沒動，啞劇演員在使眼色讓他趕緊跟著學，底下的觀眾也喊起來：“快點！就等著這個壓軸大戲呢！”可胡利民還是不動，那演員急了，湊近跟前低聲呵斥著：“你他媽的裝什么裝？趕緊地！要不今晚你一毛錢拿不到！”胡利民一愣，這聲音有點耳熟！

臺下開始起哄，有人拿飲料瓶子和水果爆米花往臺上砸，那演員急忙做出種種怪相獻媚，還夸張地摔了一個大跟頭，觀眾都站起來，一邊揮手一邊大聲喊著：“摔呀！你學人家摔呀！快點摔！”

胡利民的汗水一陣陣涌出來，他也學著摔了一跤。觀眾哄堂大笑，一張張票子砸了過來，可胡利民只覺得后腰鉆心地疼，他慌了陣腳，爬了幾次都爬不起來，腦子里只有一個慌亂的念頭：那是誰？是誰的聲音這么耳熟？

啞劇演員看他爬不起來，趕緊過來攙扶他：“你怎么了？快起來往下進行??！”

胡利民再無疑惑，一抬手揭下了那張老太太面具，眼前是一張眉清目秀的臉——正是兒子胡瑋。

胡瑋一愣，臺下觀眾卻爆笑起來，尖利的口哨聲響徹了亂哄哄的大廳。胡利民抬起手，結結實實給了兒子一個大耳光。

觀眾都愣住了，胡瑋也愣住了，胡利民喘息著，好半天說了句：“這……這是你的舞臺嗎？”

胡瑋撲通一聲跪倒在舞臺上：“爸，爸！你怎么來了啊爸？”

臺上臺下，立刻鴉雀無聲。

胡利民拼命往起爬：“我，我出來耍猴賺錢，好養活你的戲班?。∧切┖⒆幽兀吭鄣哪切W員呢？”

后臺老板看事不好，招呼今晚所有的演員過來謝幕了，那一群孩子也歡呼著跑上臺。一派喜氣洋洋的氛圍里，胡瑋含著眼淚指著那群小孩子：“爸，他們都在這兒。一個都沒少！”

胡利民的聲音都變了：“你告訴我，這是為什么？”

胡瑋苦笑了一下，眼淚卻順著臉頰流下來：“不為什么。孩子的家長，都不讓孩子學唱家鄉戲了，我欠了很多債，我得趕場子還……不是我不好好教，那些家長說，還是學蹦蹦戲來錢快，以后還有機會演小品，拍電視劇，能有大出息……”

胡利民只覺得后腰疼得更厲害了，他一個趔趄，再次跌倒，可再也爬不動了，他知道，這次，自己是徹徹底底站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