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家作為一種精神性的人文主義,在世界文明對話中具有重要價值。
在2001年,我接受聯合國秘書長安南的邀請,參加了“文明對話年”活動的“名人團”,探索文明對話的原則。我當時提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儒家的恕道應該是文明對話的基礎。孔漢思先生,著名的天主神學家,提出基督教的金科玉律“己所欲,施于人”:好東西應該和別人分享,要把福音傳播給其它人。當時我跟他溝通說,福音這個觀念我是可以認同的,但是它可能異化成為一種抽象的普世主義,這和儒家恕道不同。 恕道首先是尊重他者。有了尊重才能承認差異,才能夠互相學習和交流,所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比“己所欲,施于人”更能達到良好的對話機制。如果我認為好的就要向你傳播,你認為好的要向我傳播,那么如果我是基督徒,你是伊斯蘭教徒,我們就沖突了。后來我花了比較長的時間寫了個報告,這個報告叫《跨越界限》,成為聯合國主導文明對話的基本文本。
2004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執事局召開會議,討論文明對話。這時候主要議題就是,能不能在抽象的普世主義和封閉的特殊主義中間找出一條路來。抽象的普世主義,例如美國用人權,特別是政治化的人權向世界各國傳播,甚至向世界施壓;封閉的特殊主義也就是原教旨主義,對外來的任何觀念都排斥。這兩種觀念都是造成文明沖突甚至戰亂的原因。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有一個基本的信念,認為文化多樣性是人類不可消解的重要條件,應在文化多樣性的基礎上尋找共同的價值。
這里面孟子的“掘井及泉”為我們提供了重要思路。每個文明首先要建立自己的主體性,我們講“學者為己”,為己就是發展自己、成就自己;而這個己,儒家里面是圣賢,佛教里面就是佛性,道家里面就是真正的自我。達到這個“我”要下很大功夫,要有精神磨煉,這個過程非常艱巨。孟子用“掘井”比喻扎根到非常深刻的自我。如果扎根不深,就被封閉在自己所挖的井里面;如果挖得夠深,就能掘井及泉,而這個泉水和其他的井是相通的,不同井底的泉水之間可以交流。所以我跟孔漢思說,你一生是基督徒,寫了一千頁的書講如何做一個基督徒,而我一生做的是儒家的學問,我們有差異,但也有共通性,這個共通性是你我的特殊性不能消解的。
儒家思想是一種精神性的人文主義,和西方啟蒙運動發展出的凡俗性的人文主義完全不同。凡俗性的人文主義在世界觀上強烈地排斥宗教,同時對自然科學有一種強烈的推崇。而儒家所代表的人文主義提倡兼容并包,是一個學習的文明、包容的文明、對話的文明,同時也是具有天下情懷的文明。儒家的天下情懷,體現在《中庸》的“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程顥的“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張載的“民胞物與”,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所有的東西,包括自然萬物都是我的伙伴。這種思路強調尊重自然,尊重我們社群,有利于大家和諧共處。
為什么儒家這條入世的思路可以和今天佛教、道家、基督教合作呢?
佛教經過太虛的人生佛教,經過印順的人間佛教,一直到今天的人間凈土,認為真正的價值就在我們的世界,紅塵就是凈土,這是佛教最高的智慧。今天一個基督徒不能說為了未來的天國,現在可以放任戰爭、污染;佛教徒不能說這個世界只是紅塵;道家也不能離開這個世界,到深山野地去隱居。我們所處的世界就是神圣的,就是有價值的,就是凈土,我們要為這個世界努力。
儒家所具有的這種人文精神可以和基督教配套,所以出現了儒家式的基督徒;可以和佛教配套,出現了儒家式的佛教徒,如人生佛教、人間佛教,還有西方說的“參與的佛教徒”。當然和道教、伊斯蘭教都可以配套。精神性的人文主義,是所有的宗教都能接受的。我們主動選擇做一個基督徒、佛教徒,或者做伊斯蘭教徒,但我們不能選擇是否做人。宗教信仰可以不同,但在如何做人這一點上是可以相通的。做一個真正的人就是成全自我的過程,我希望人類成全自我的過程對各種宗教是尊重的,同時與整個自然世界是和諧的。
除了儒釋道等宗教的對話,我希望還有兩個方面的對話在中國希望能夠發展。一個對話是過去和現在的對話,就是要重新發掘傳統的資源。另一個對話就是宗教和科學的對話,我們講科教興國,但是不要忘了是科學精神,不是狹隘的科學主義,狹隘的科學主義是19世紀已經過時的、不了解宗教的科學主義。我們今天的科學精神必須和宗教聯手,而宗教就是一種使人能夠向上、能夠充分完成自我的精神價值。
責編/周素麗 美編/石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