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楊雪冬,中共中央編譯局全球治理與發展戰略研究中心執行主任、研究員。
研究方向:社會政治理論、中國當代政治研究。
主要著作:《立法聽證與地方治理》、《風險社會與秩序重建》、《全球化:西方理論前沿》等。
摘要 中國正在成為具有全球影響力的大國,對于中國發展戰略的思考必須置于全球坐標系之下,這樣才能更加全面地了解中國發展的成就與問題、優勢與劣勢。在全球坐標系下,中國的位置發生了四個方面的變化,即從區域性大國向全球性大國轉變、從自我發展向開放性發展轉變、從現代化的追隨者向引領者、從外部關系的單一化向復雜化轉變。中國一方面應該更重視以國際標準來衡量和推動國內治理改革,另一方面也要積極調整對外戰略,以自身的成功轉型來獲得世界更普遍的承認。
關鍵詞 中國 全球坐標 治理改革 對外戰略
全面對外開放是我們思考中國當前情況的重要前提,而中國在加入全球化過程中影響力的不斷提升則是深化改革發展的新起點。無論是高調還是自謙,贊美還是詆毀,中國都在通向全球性大國的道路上前進著。這既是不爭的事實,也是更大的挑戰。對于中國發展的認識,未來的思考必須以全球坐標系為參考,從中國與世界的關系出發來考量中國進一步發展的潛力、困難乃至路徑選擇,在與世界更為深刻全面的交往過程中提升發展的質量,贏得發展的動力,并為人類發展作出更大的貢獻。
在全球坐標中定位中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30多年的改革開放帶來的最深刻變化是中國與世界的關系。執政者已經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并且在治國理政的過程中越來越深切地感知到其影響。國際國內兩個大局的互動、國內國際兩個市場的開發、國內問題的國際化、國際問題的國內化等諸多的新變化,說明中國全面卷入到全球事務之中,成為世界舞臺上屈指可數的主角之一,哪怕是微小的言行,也逃不過鎂光燈的投射,甚至放大。這既為執政者施展才能提供了更大的舞臺和空間,也對其決策和行為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制約和束縛。執政者必須在全球坐標中思考中國的前途,確立中國的位置,找準未來的方向。
在全球坐標系中,中國的位置發生了四個方面的主要變化:
中國正在從一個區域性大國向全球性大國轉變。依靠著地理人口規模和悠久的歷史,中國從來都是世界上有影響的國家。近代以來,中國退化為一個區域性的大國。在冷戰期間,盡管中國利用美蘇對抗充分發揮了地緣政治優勢,但是影響力依然有限。冷戰結束后,世界開始了多極化進程,中國的影響力也隨著經濟實力的提升而不斷增強,以至于鄧小平在1990年就說“所謂多極,中國算一極。中國不要貶低自己,怎么樣也算一極”。①經過30多年改革開放,不論中國如何韜光養晦,也無法推卸所取得的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位置,以及國際社會由此派生出的諸多期待和猜想,尤其是作為趕超對象的美國對于距離越來越近的中國的一舉一動更為敏感。中國的影響力已經從區域擴展到全球范圍,從地緣政治領域擴展到經濟、社會、文化價值諸多領域。
中國正在從一個一門心思搞建設的大國轉變為四面出擊謀發展的大國。對于中國來說,實現發展在相當長歷史時期里都是國家的根本戰略、社會的主要目標。然而,由于深深卷入到全球各項事務之中,中國已經不可能像改革開放之初那樣靠少介入外部事務、多專注內部發展來抓住國際機遇,利用國際環境變化,而必須主動謀劃,自己創造機遇、培育環境。這就需要中國要以國際體系的建構者的身份去主動、全面地參與國際體系的改造,抓住新出現的主要矛盾,將硬實力、軟實力、巧實力有效地整合起來,并且更為明確地培養屬于自己的戰略伙伴關系。
中國正在從一個世界現代進程的追隨者轉變為新型現代化道路的創造者。在人類歷史上,還從來沒有一個如此體量的大國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實現現代化。盡管中國依然是一個發展中國家,面臨著諸多艱巨的問題,尤其是與發達國家在許多方面存在著質的差距,但是中國現代化取得的成就是不可否認的,中國創造的一些經驗對于許多后發現代化國家來說富有啟發意義。這些足以讓中國人驕傲和自信。近年來,關于“北京共識”、“中國模式”、“中國經驗”、“中國道路”、“中美共治”等的爭論,雖然尚無定論,但至少反映出中國的發展對于以西方現代化經驗為基礎形成的理論范式、評價標準、認知系統提出了挑戰。
在全球坐標中確定中國身份,評價中國發展的標準更加多樣化。這種認知方式的改變是在三個層面上發生的:對于執政者來說,由于中國與世界關系的復雜化,已經不能用冷戰期間行之有效的“兩大陣營”、“三個世界”的標準來錨定中國在諸多國際事務上的立場,圈列可靠的戰略盟友,但是又不能陷入“實用主義”的誤區,失去在國際事務上的價值感召力和道德制高點;對于國內民眾來說,隨著對外部世界更為全面的了解,他們評判國內事務的標準增加了國際維度,行為和組織方式增加了國際內容,往往會以先進國家的經驗、做法來要求國內各級政府,也會學習仿效這些國家的民眾來表達訴求、維護利益。對于世界上許多國家來說,一方面與中國的聯系越來越密切,另一方面又在許多方面與中國形成競爭關系,發生利益沖突。曾經的“窮哥們”發展中國家感受到中國帶來的強大經濟壓力;而發達國家除了感受到經濟競爭沖擊外,還開始憂慮中國帶來的制度、價值挑戰。
用世界標準提升治理能力
中國的改革重心正在從經濟領域向社會政治領域轉移。經濟發展推動的社會結構多元化、社會權利意識的覺醒、政治參與的擴大以及信息壟斷的被打破,使得這個轉移顯得更為迫切。黨的十七大報告提出,民主法制建設與擴大人民民主和經濟社會發展的要求還不完全適應,政治體制改革需要繼續深化。經濟高速增長后,社會政治領域的改革必須跟進,已經成為社會基本共識。鄧小平也曾強調,“我們所有的改革最終能不能成功,還是決定于政治體制的改革”。②
早在2003年,黨的十六大就提出要借鑒人類政治文明的有益成果來實現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制度化、規范化和程序化。必須承認,過去10年來,中國的社會政治生活更加開放透明,政治運行的規范化、競爭性也有很大的提高。但是,這些變化與社會公眾不斷提高的期待和要求還有很大的差距。尤其是在全球化的坐標系下,社會公眾越來越習慣用國際慣例、他國標準來衡量本國的治理水平,并提出相應的要求。對于執政者的合法性來說,這是前所未有的嚴峻挑戰。
因此,在社會政治領域,既要以更大的勇氣來挖掘制度有效運行的本土資源,理直氣壯地解釋本國制度的獨特性,更要以極大的自信和智慧與國際規則接軌,向世界彰顯本國制度的普世性。后者是對黨的十六提出的借鑒人類政治文明有益成果的真正落實。在下一步的改革中,要充分利用全球化、網絡化、城市化、工業化帶來的機會和平臺,更全面地了解世界不同類型國家的制度運行邏輯,在比較中取其精華,鏡鑒其教訓,用公認的標準來衡量和引領社會政治領域的進步。
社會政治領域的改革,涉及諸多關系和問題,關鍵是提高治理能力。在全球化背景下,治理能力包括三個層次:國家與社會共同管理公共事務的能力;各級政府之間協同解決跨行政邊界事務的能力;本國政府與他國政府及國際組織協商解決國際問題、乃至全球問題的能力。簡而言之,對于中國來說,治理能力集中體現為國內治理與全球治理能力的同步提升,國內合法性資源與國際合法性資源的相互增強。
對于習慣于關起門來決定,自上而下執行,權力高度集中于個人,更為關注內部事務的國家來說,這三種能力都是缺乏的,并且面臨著結構性障礙。比如社會還處于成長階段,國家對于社會組織還缺乏足夠的信任;個別領導人權力過大,缺乏有效制約;權力運行保密有余,開放透明不足;各級政府之間有嚴格的垂直匯報機制,缺乏充分的水平溝通渠道;中國與其他國家在諸多國際問題和全球問題上存在認知差異,對彼此應該承擔的責任缺乏共識,等等。
克服這些結構性障礙,應該成為下一步改革的中長期目標。一些先發現代化國家已經取得的經驗,一些后發國家積累的教訓都值得借鑒,以減少改革的設計成本,使改革少走彎路,以最大化實現制度建設的“后發優勢”。在這個意義上理解“不折騰”,更意味深長。只有克服這些結構性障礙,才有可能較為順利地實現幾代領導人反復強調的2020年以及本世紀中葉的發展目標。而2020年和2050年就是中國改革的基本時間表。
要克服這些結構性障礙,就必須改變長期形成的“GDP情結”、“經濟中心主義”,將社會政治因素,尤其是社會公眾的權利覺醒、自主性增強以及外部世界影響加大等因素充分考慮到經濟社會發展規劃之中,通暢和構建更有效的互動機制,提高國家與社會共同治理的能力。此外,更要重視每個社會主體日常生活改造,將權利的獲得與責任的擔當更好地匹配起來。日常生活的改造,就是制度規訓與制度信仰的結合過程。任何一套制度,如果不能成為人們的行為習慣、研判尺度、價值追求,就難以持續運行下去。
就當下而言,執政者要率先垂范,通過自我改造來提升公信力,在多元化社會中占據主流,并引導社會的改造。在一個政治權力集中而強大的國家里,下級政府以及社會的諸多表象,不過是政治權力的投影或反射。只有執政者主動調整,以身作則,順應社會變革的趨勢,才能避免治理能力的提升蛻化為統治能力的強化,形成國家與社會、中央與地方等諸多主體的雙贏乃至多贏局面,走出鄒讜先生擔憂的“零和博弈”困境。因此,執政者以及執政團隊要有全球的視野、更開放包容的胸懷、舍得放下的心態,既要以良知來規訓自我,更要享受他人的制約,接受世界的標準,推動各個層級執政團隊競爭性更替、合作式執政的制度化、規范化和程序化。
以成功轉型貢獻人類發展
正如一位國外記者所說,“還從沒有一個潛在的超級大國像中國這樣崛起在一個相互聯系異常緊密的世界,全球規則和機構覆蓋了國際聯系的每個角落”。③中國是在全球化進程中推進現代化的,經歷著多重的轉型,面臨著更為復雜的挑戰和風險。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科斯在2008年的一次關于中國改革30年的研討會上曾說,過去30年,中國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中國以外的人并不真正了解,但我們都清楚:中國的變化對全人類而言,具有最高的重要性。中國的奮斗就是全人類的奮斗。
與近代以來先后崛起的其他大國相比,中國具有四個方面的獨特性:首先,中國是四大文明古國中唯一一個保持了領土和文化完整性和連續性的國家;其次,中國是一個有著悠久的帝國傳統、并且有過半殖民地經歷的國家;第三,中國是前社會主義陣營中現存的唯一有全球影響力的大國, 并且與發展中國家有著非常密切的聯系;第四,中國所處的時代是任何一個大國崛起時沒有遇到過的相互聯系異常緊密的、全球規則和機構覆蓋了國際聯系每個角落的時代。中國所面對的挑戰,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這些獨特性交織在一起,共同發揮作用的結果。有四個方面的挑戰特別值得重視:
自我定位和與能力相配的國際責任。社會主義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一直是中國在國際舞臺上的身份標識。冷戰結束后,隨著南北關系的突出,中國越來越強調自己的發展中國家的身份。這雖然減少了國際交往中不必要的意識形態和體制負擔,但是也意味著要對長期堅持的“三個世界理論”進行完善。更為重要的是,隨著中國經濟實力的提高,與發達國家經濟交往關系的緊密,中國的發展中國家地位也在受到挑戰。一方面,許多發展中國家希望中國繼續給予更大的支持,但是與中國在多個領域中產生的經濟競爭,又沖擊著長期建立的兄弟伙伴關系;另一方面,發達國家不斷施加壓力,要求中國承擔起更多的國際責任。G8、G20,以及G2在國際社會被熱議充分說明了這點。顯然,對于已經與世界全面接軌并有著多種利益要求的中國來說,無論是三個世界理論,還是發達∕發展中國家理論,都不能給中國定位自身提供全面的理由,也難以為明確與能力相配的國際責任提供依據。
政府態度與國民心態。一個發展中的大國,應坦然應對來自國際社會的各種質疑、批評乃至攻擊,因為已經熟悉了原來國際格局的各國,還不習慣同一個新興的大國打交道。在中國發展過程中,不僅需要國際社會適應中國,更需要中國主動地習慣與國際社會的交往。國民心態中的自卑和自滿情結尤其需要克服。百年的屈辱歷史、長期的全面落后以及西方強勢文化對中國形象的建構,是這種自卑感產生的根源。自滿則是伴隨著中國經濟快速增長、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不斷提高出現的。自卑和自滿是一塊硬幣的兩面。由自卑到自滿,很容易造成行為的非理性;稍微的外界沖擊,也會從自滿淪為自卑,從而失去自信。這兩種心態及其轉化不僅存在于普通公眾中,而且存在于政府官員中,在對待國際社會批評時表現得尤其突出:或者屈服于無理批評,或者將合理建議置之不理。
主權原則和主權的彈性。主權觀念是現代國際關系的基石。盡管中國是這個體系的后進者,但是對于主權觀念高度認可,并將其作為對外關系的基本前提。之所以如此,既因為中國曾經在近代以來喪失過主權,還因為中國有著國家間平等交往的悠久傳統。隨著全球問題的不斷增多,中國對于全球事務參與的加深,如何既堅持主權獨立完整原則,又能靈活地在主權框架下解決重大問題(比如氣候問題等),顯得至關重要。這些問題在形式上是國際乃至全球問題,并涉及主權的“讓渡”或限制,但是解決的過程和所依靠的資源在本質上則是國內事務,必須依靠主權國家。如果主權國家不能有效地應對這些問題,不僅會面臨國際壓力,也會引發國內矛盾乃至沖突。
民間交往和國家利益。國家是現代國際關系的主體。在對外交往中,政府優先于民間。中國在對外交往中,曾經受困于無產階級國際主義和國家利益的兩難,以及無產階級階級友情和國際人道主義的矛盾。改革開放30多年來,我們順利擺脫了僵化的意識形態困擾,實現了對外交往基礎向國家利益的回歸。但是,人員流動和交往的擴大作為全球化的重要內容,也對政府主導的對外交往提出了挑戰。民間外交、全面外交的提出雖然是對這種變化的應對,但是由于我國公民社會組織發展緩慢、能力不足,政府與公民社會的關系還處于磨合過程中,導致民間外交、公民社會外交難以充分發揮對國家外交的有效支持和輔助作用,也不利于國家利益的全面擴展和維護。
無論是全球關系還是中國在其中的角色都遠未定型。因此,中國所面臨的挑戰是各種變化和不確定性帶來的。在積極應對這些新挑戰的過程中,以下幾個問題值得重視。
首先,要以正常的心態來理解和解釋中國的崛起。對于世界來說,中國這樣一個擁有豐富歷史資源的大國重新崛起,既是國際關系變動中的正常事件,也是維持國際秩序穩定的重要力量。來自國際社會的各種不習慣、不滿意、不理解是再正常不過的。我們既要虛心接受,也要勇于應對、善于解釋。尤為重要的是,一個崛起的國家要理解衰落或相對衰落國家的心情,并且要通過連續穩定的行為,建立起自己的行為預期。
其次,既要重視兩個世界(發達國家/發展中國家)的劃分,更要重視大國之間的關系。過去10年來,世界格局的多極化局面日益明顯,大國之間關系重新組合,在共同利益上建立戰略合作關系已經成為主要大國的基本做法。對于中國來說,要平衡好新興大國和“次發達大國”這兩種身份的關系,協調好與主要大國的關系。
第三,既要重視官方外交,更要發展民間外交。在大使館數量上,中國已經成為僅次于美英的外交大國。中國的官方外交在內容上有了極大的豐富,但是民間外交還需要從人民外交向公民社會外交發展。這既可以提高人民外交的組織化程度,也能擴展國家外交的范圍,避免其單一化和官僚化。
第四,要充分利用各種方式,提升中國的國際形象,占據國際社會的道德制高點。一些西方國家對于中國的批評越來越集中在人權等與道德有關的問題上,這是近年來中國與西方國家關系的一個重大變化。除了繼續要利用西方民眾熟悉的方式和手段,宣傳中國的人權發展成就外,還應該有效利用包括國際人道主義援助在內的各類對外援助項目,向世界證明中國在消除貧困、解決地區沖突、國際救助等方面作出的貢獻,尤其是其優于西方援助之處。
第五,要充分挖掘中國傳統文化和中國共產黨歷史中關于國際關系的寶貴資源,塑造中國式外交文化和風格,并為國際問題的解決貢獻智慧。雖然國際關系中已經形成了諸多的慣例、規則,但是在實踐過程中,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文化和風格,中國豐富的歷史文化是其獨特的優勢。隨著國際交往的日益密切,文化的獨特性和多樣性將成為各國維護本國利益,說服對手的重要依據。中國式的外交文化應該包含天下大同的情懷、和而不同的理念、反對恃強凌弱的立場、統一戰線和群眾路線的方法、縱橫捭闔的手段等。
黨的十七大報告中明確提出了中國與世界的關系問題,中國的命運與世界的命運已經緊密聯系在一起。黨的十八大報告進一步提出中國要“繼續促進人類和平與發展的崇高事業”,“以更加積極的姿態參與國際事務,發揮負責任大國作用,共同應對全球性挑戰”。毫無疑問,全球維度在中國未來發展中的比重必然會不斷加大,國際因素在執政合法性中的影響也會增強。而中國的發展目標不僅要解決本國龐大人口的生存質量和發展質量問題,獲得國內認同,更應該關注如何在全球發展中發揮更為主動的作用,獲得所需資源,承擔更多的責任,爭取更廣泛的全球認同。在未來的改革中,要更加注重參與更多的國際事務,提供更多的全球公共品等主動性貢獻,要提升中國發展經驗的普遍性,要在心理和輿論上擺脫中國特色論就是中國“例外論”。
注釋
《鄧小平文選》(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53、64頁。
[美]尼娜·哈奇吉安等:“中國在國際體系中的新動向”,《參考資料》,2010年1月20日。
責 編/肖 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