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十里八鄉交口贊譽的大孝子,照顧癱瘓老母18載,從未抱怨過半句,但他卻做出了買藥弒母的驚人舉動,買來毒藥,任由母親喝下去。母子親情,血濃于水,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了“孝子弒母”這場人倫悲劇?
天降奇災 樸實老母突患重癥
鄧明建是四川省閬中金子村人,家境貧寒,世代靠種田為生。鄧家姐弟四人,上有兩個姐姐,下有一個弟弟,鄧明建排行第三,是長子。因家貧交不起學費,姐弟四人先后被迫輟學,在家務農。鄧明建從小就特別懂事又聰明能干,張羅家務,照顧弟弟,深受鄧母喜愛。
后來,領居給鄧明建說了一門親事,姑娘是鄰村的華素英。長子結婚,依農村風俗,是家里的大事,鄧家在婚前幾個月就開始忙碌籌備了,一家人沉浸在幸福、甜蜜中。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就在鄧明建結婚當天,一向身體強健的鄧母,卻因為操勞過度,突然中風、暈倒在地。在家人的護送中,鄧母入院搶救。誰也沒有想到,鄧母這一次暈倒,竟落下半身癱瘓的病根,開始了18年飽受病痛煎熬的生活。
大愛無疆孝子侍母無怨無悔
鄧母生病以后,每個月都要花費500元以上的醫藥費,這個原本貧困的農村家庭生活更加捉襟見肘。當時,鄧明建兩個姐姐早已出嫁,弟弟尚未成家,按照農村規矩他無疑要挑起贍養母親的重擔。鄧明建負責給母親洗衣服、喂飯、洗澡、翻身,甚至上廁所也必須要鄧明建背著去,鄧明建成了鄉里遠近聞名的孝子。開始,母親是全癱,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顧,后經過治療半邊身子恢復了知覺,只有右半身不遂,靠拄著拐杖還能走路。為了改善家庭收入,鄧妻華素英1996年到廣州番禺打工。鄧明建留在家中,一邊干農活一邊照顧母親并撫養年幼的兒子。
鄧父生性懦弱,每日早出晚歸種田干農活,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母親李術蘭操持。鄧母一直是家里的主心骨,性格強勢,甚至是霸道,家庭一切大小事情都必須聽她的,否則,就是罵不絕口,有時甚至動手打人,連鄧父親也不敢說半個“不”字。鄧母偏癱后,又患類風濕多年,手、腿疼痛,手指、腳趾變形,加上缺鈣引起抽筋,病痛更使她原本暴躁的脾氣變本加厲,動不動就罵人,母女關系緊張,姐姐們甚至平日很少回娘家。因婆媳關系不合,鄧明建的弟弟與第一任妻子離婚后,不得已入贅別家。鄧母常跟家人和鄰居說自己很遭罪,不想成為家人的負累,希望以死解脫。鄧父去世前,有一次鄧母病痛得厲害,叫他去買農藥。鄧父不肯去,鄧母就生氣地拿棍子砸過去。鄧家人為了防止她尋死,還偷偷把家里的農藥藏起來,并囑咐附近的商店不要賣給母親農藥。
2000年初,鄧妻一場大病動手術,花掉不少錢,加上兒子讀書花費,鄧妻每月幾百塊的收入實在無法負擔兒子的學費和母親的藥費。于是,鄧明建不得已來到廣州打工,補貼家用。自此,照顧母親起居的任務交給父親,鄧明建每月往回寄500塊錢,維系著父母和兒子的溫飽。
2010年,鄧父的去世給了這個家庭當頭一擊。母親何去何從,成為擺在鄧明建心頭的一大難題,他向姐姐和弟弟提議,可否繼續按月往家寄錢,由他們輪流照顧。可他們最后都拒絕了這個提議,無需給出理由。這在外人聽上去也許有些無情,但鄧明建并沒有半點怨言:“他們也都有自己的家,這么做也是沒辦法。”鎮上雖然有家簡陋的養老院,可顯然他們不會接收母親這樣臥床不能自理的老人,況且有子女的家庭把老人送到養老院,是個抬不起頭來的丟人之舉。可如果不再去打工,留在家里照顧母親,不僅沒有收入,也無法預期未來。無奈,料理完父親的后事,鄧明建決定把母親帶到廣州。
迫于生計 背母千里外出打工
2010年5月份的一天,在四川閬中開往廣州番禺悶熱的大巴上,坐滿了奔赴異鄉的打工者。鄧明建背著七十多歲的母親上車后,一會兒送面包,一會遞礦泉水,不時用手扶一扶塞在老人背后當靠墊的包裹,以便老人更舒服一點。每到途中休息,他都會把母親背下車,或站一會兒透透氣,或扶她上個廁所。這時,人們才發現,老太太原是半身不遂,只有一只手能動。40多個小時的車程,1700多公里路程,經歷了白天、黑夜,暈車、嘔吐,疲憊不堪的母子才到達番禺。但是來到番禺一年,鄧母似乎難以適應嶺南濕熱的氣候,老人身體每況愈下。一日三餐、梳頭、洗澡、洗衣服、剪指甲全是兒子打理。鞋廠工友都知道,他從不打牌、喝酒,一下班就跑回家給老母做飯。沉疴在身的媽媽還全身抽筋,半夜里經常疼醒,鄧明建就起床來幫助按摩。
在廣州的生活,除了身體上的病痛外,對鄧母更大的挑戰還有陌生的環境。她聽不懂當地人說話,行動不便也沒法去廣場上找四川老鄉聊天。“她常說一個人苦悶,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來到城里才知道兒子和兒媳上班這么累,經常加班。”南浦村的租客還記得這位性格剛烈的老太太,趁著兒子上班后,有時會拄著拐杖到門口撿幾個空飲料瓶。多年的悉心照料下,母親在拐杖的幫助下也能挪動幾步,有那么一段時間,家里甚至出現了難得的輕松氣氛,鄧明建甚至還招呼在廣州打工的親友為母親慶祝了73歲壽辰。
一念之差 忍痛成全助母解脫
就在鄧母病情出現好轉跡象之時,意外又發生了。2011年5月初,連續兩次摔倒,讓鄧母病情急劇惡化,臥床不起,情緒低落,疼痛加劇。病磨人心,鄧母于是三番五次要求鄧明建買農藥給她,以求解脫,都被鄧明建拒絕或買來營養快線之類的飲料哄騙老人。
2011年5月16日是母親節的前一天,這一天早上鄧明建像以往那樣喂母親吃了稀飯后準備去上班,可母親不讓去,非要他在家陪著。鄧明建答應了,他去廠里請了假趕緊又回到家。母親抓著他,幾乎是哀求他去幫忙買瓶農藥回來,鄧明建心里明白臥床近20年的母親是下定決心要自己結束病痛,最近連續摔的兩跤,使母親的身體和情緒差到極點。鄧明建后來猶豫著答應了,他騎自行車到3公里外的供銷社,問售貨員什么農藥殺蟲最厲害。售貨員推薦了兩種,并說勾兌起來效果最好。鄧明建花了29塊錢買下了這兩瓶農藥,回到家,他在母親的要求下,擰開蓋子勾兌在一起,遞給了母親。母親仰頭喝下四五口,躺下就睡了過去。鄧明建把藥瓶子扔到門口的垃圾桶,然后開始準備張羅母親的后事。
母親死后,鄧明建委托副廠長劉建明幫忙打電話到殯儀館咨詢辦理火化手續事宜,聲稱母親李術蘭自然死亡,要求火化。當被告知需要廣州公安機關出具死亡證明后,于是撥打110報警稱母親自然死亡,請警察過來檢查并出具死亡證明,警察到后,發現李術蘭死因可疑,法醫初步尸檢認為,李術蘭系有機磷中毒死亡。經現場勘查及初步偵查,發現死者兒子、現場的唯一知情人鄧明建形跡可疑,決定帶他回派出所調查。
與其他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不同的是,鄧明建一進派出所,就竹筒倒豆子一樣交代了犯罪經過,使該案大白于天下,也讓鄧明建從此開始了漫長的看守所生活。
2011年12月26日,廣州市番禺區人民檢察院以鄧明建涉嫌故意殺人罪,向番禺區法院提起公訴。法院經審理認為,鄧明建在母親不堪忍受長期病痛折磨的情況下,購買農藥勾兌后遞給母親服用,因沒有極力勸阻而非法剝奪了他人性命故犯法。但考慮其曾近20年毫無怨言照顧母親,應與一般“故意殺人罪”相區別, 遂作出判三年緩期四年的量刑判決。鄧明建當庭表示服從判決沒有異議。
眾說紛紜 何以避免悲劇重演
近年來,因“安樂死”而引發的訴訟在全國各地頻頻發生,如湖北“買藥殺妻案”、深圳“拔管殺妻案”。此類案件中,司法實踐還沒有一個統一的裁判標準,“安樂死”實施者有的被無罪釋放,有的則成了階下囚。“鄧明建弒母案”再次引起了社會各界對“安樂死”這一話題的熱議。
“生命權是公民一項最基本的權利,任何人未經過法律許可,均不得非法剝奪他人的生命。鄧明建幫助母親購買、喂服農藥,致其母親死亡的行為符合刑法上規定的故意殺人罪的構成要件。”對于鄧明建案,廣州市社科院研究員彭澎認為,即便是認可安樂死的國家,也絕不可能是由個人來執行,它必須要有非常專業的手段和合法程度來處理。
廣州市檢察院檢察官楊斌指出,從法律層面而言,鄧明建的行為當然已構成故意殺人罪,但從善良大眾的情感出發,鄧明建照顧病重癱瘓的母親近20年,在長期的精神和經濟壓力之下,一時沖動為求解脫做出弒母之舉,其罪雖不可恕,但其情可憫。
對于鄧明建案引發的熱議,歸咎到根源還是我國對“安樂死”的立法問題。是否需要立法一直存在著很大的爭議:如“生命權的歸屬”問題;“安樂死”和借安樂死實施謀殺的界定問題;無意識狀態下如何判斷安樂死為個人意愿;以貧困等理由實施安樂死是否人道;安樂死過程的技術操作如何才算科學;目前無法救治的頑癥未來會否有救治的可能等等。
目前,世界上對“安樂死”已經給予立法的國家不占少數:日本是最早通過法院判例有條件認可安樂死的國家,1962年,日本名古屋高級法院通過判例形式列舉了合法安樂死的六大要件;美國俄勒岡州于1994年頒布了《尊嚴死亡法》,該法案允許醫生在有限制的條件下幫助臨終患者自殺。在華盛頓州,患不治之癥的病人如果剩下的時間不到6個月,就可以要求醫生對病人實施安樂死;荷蘭在2001年通過了關于如何實施“安樂死”的相關立法,成為世界上第一個把安樂死合法化的國家;比利時在2002年通過一項法案,允許醫生在特殊情況下對病人實行安樂死,成為第二個安樂死合法化的國家;此后,瑞士、盧森堡、法國、英國、意大利、韓國等國家都有相應的允許“安樂死”法院判例。
“有必要盡快啟動安樂死立法,通過法律規范‘安樂死’的實施。”廣東律師協會刑事委員會主任楊愛斌律師認為,只有立法規范安樂死,才能真正保護公民的人身權利不受侵犯,只有當安樂死立法后,才可在法律準繩和嚴格規定基礎上加強對實際操作的管理。
也有學者表達了自己的擔憂,認為:“‘安樂死’是從北歐等地發端的,但中國人口眾多,與那些國家有很大不同。中國人口眾多,如果在中國允許‘安樂死’,可能會引發很多社會問題。”因此,我國把“安樂死”列上議事日程還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對此要非常審慎。條件成熟的時候,可以先慎重地進行嘗試,然后循序漸進。
孝子“殺”母,不只是鄧明建母子的悲劇,某種程度上,也是社會的悲哀。在中國的廣大農村和城市的困難群體中,很多老人,在自己身患重病,無錢醫治、無人照料的情況下,不出3、5年,就選擇自我結束生命。從這一點來說,鄧明建的母親是幸運的,她有鄧明建這樣一位孝順的兒子,細心照料了她18年;但對于鄧明建來說,他又是不幸的,其為母親的死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就如同鄧明建的舅舅所說的“一生打工為爹娘、死后為她坐牢房”。
目前,通過立法等方式肯定安樂死合法化尚不現實,但保護遭受病痛折磨的患者的權利,使之免于“生不如死”的尷尬;保護孝子們的權利,使之免于淪入“階下囚”的窠臼,既是社會的良心所在,也是公共利益的職責所在。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在設置醫療保障制度、完善社會救濟體系、廓清安樂死行為人的行為等方面,亟待政府管理機構和成熟的司法體制有所作為——讓判決結果既符合法律上的嚴格規定,又照顧到道德層面上的公眾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