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正來走了。
有人說他是學術界的豪杰;也有人說他滿身江湖氣,不像學者。
“他是這個時代、這個年齡段最有故事的學者。體制內、體制外,啟蒙、革命、改良,民主、威權、轉型,學術自救,學在民間。”
這是著名學者鄧正來日前因胃癌離世后,歷史學者馬勇對他的評價。鄧正來被稱為“中國近二十年來西學東譯的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更是一位特立獨行的學者和社會活動家。他的江湖故事特別多,也特別生動。
狂狷的特立獨行者
2012年的最后一天,鄧正來開通了微博,寫的第一條博文是自己的“重生宣告”:我天性開朗,一生都奉行向死而生的原則。“三教九流”的朋友前來探望,讓喜歡熱鬧的鄧正來覺得,這是“一副至少和大夫們開的藥劑一樣好的藥”。他對好友周國平說,生命不在活多長,在它的精神維度。
學術上,鄧正來的水準的確一流。在2000年到2004年總共21個學科的論文引證率中,鄧正來在6個學科中位居前50名,是中國唯一一個橫跨六個學科,并在法學、政治學和社會學等核心社會科學學科同時位居前五名的學者。
圈內人都知道他在學術上的“大抱負、大格局”。2009年,鄧正來創立復旦大學當代中國研究中心,歷史學家許紀霖在祝賀詞中說,這“將對上海的學術界帶來很大的變化”, 卻令鄧正來有些不高興:“你以為我的志向僅僅是在上海嗎?”
“我們認識大概是在1985年,那時和他打電話,聊的都是學術上的事兒。一聊就是幾個鐘頭。”《讀書》雜志執行主編、學者王焱回憶。在他的印象里,鄧正來一直是個“精力過剩”、“干起活來特別猛、下死力”的人。
《中國書評》和《中國社會科學季刊》是鄧正來在上個世紀90年代創辦的刊物。特別是后者,鄧正來將之詡為“學術界公認的中國第一期刊”。他還曾對歷史學家袁偉時透露,想成立一家民間研究機構,全面超越官辦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成為一家權威的、體制外的社會科學研究機構。
“‘天下英才盡入我彀中’的感覺,鄧正來是很喜歡的。”許紀霖說。鄧正來總能將諸多一流學者凝聚在周圍,開展各種學術活動。他張揚豪爽、直言臧否且能喝善飲的“真性情”也在學界盡人皆知。
鄧正來的弟子孫國東對此有著不同的解讀:鄧正來身上有很濃的江湖氣,喜歡熱鬧,恰恰是他遵循了一種學術原則的“學術包容”。在他組織的會議中,新左派和自由主義者能夠坐到一起——“鄧正來有自己的方法讓這些人坐在一起,真正地超越左右”。
這個曾叫嚷著自己“要競選總統”的不甘寂寞的人,卻是一個耐得住寂寞的人。
“三無人士”的“學術流浪”
1985年,北京外交學院研究生畢業的鄧正來29歲,此時有一份好工作等著他。但他做了一個讓人驚愕的決定:他不想成為任何一家學術單位的工作人員,而是要成為一個完全獨立的學者。
“其實什么規劃都沒有,就是想做讀書人。對體制,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擔憂,它可能會給你規定很多東西,讓你遵守各種各樣的紀律,這些我都受不了。我是一個內心特別渴望自由的人,你要是讓我坐班、開會,我就會感到無所適從。”他說。
但這種“學術流浪漢”的選擇,新中國成立后并未有之。那時候的市場經濟也還不如現下發達,一個學者,離開了體制,特別是離開了體制還搞學術,幾乎意味著活不下去。
這事引起了轟動,《中國青年報》當時在頭版頭條發表了一則報道,稱他是中國第一個學術個體戶。報道除了轟動以外,估計也有擔憂:這路,能走下去嗎?
自此,鄧正來過上了居無定所的盲流生活:沒工作、沒房子、沒戶口,他有的只是鋪蓋卷和裝滿書的書包。他漂在北京城,睡過同學的辦公室,也睡過七八個地下室,還在寒冬的地鐵站里跑步抗寒。他每天的工作,幾乎只有讀書和翻譯,以及“想自己的問題”。
那時候,沒有身份的人常常被人瞧不起。鄧正來沒有身份,沒有證件,就更無法到圖書館借書看。他想看書,只有請好朋友幫忙借。他甚至有過在路上被警察攔住查證件的經歷,最終謊稱是某學校的學生才得以脫身。
“我住過的地下室,多得自己都數不清了,主要是在海淀中關村一帶,北大的邊上,有的還緊挨著臭水溝。”有媒體報道稱,鄧正來靠著稿費生活,但又不接受約稿,都是自己寫完了以后,才交給別人。
據鄧正來說,有時候,一年也寫不出一篇文章來,每天就是讀書和苦思冥想。這將近10年的動蕩和貧困,在他看來很美,至今都非常留戀。
在上世紀80年代,大陸對西方法理學,知之甚少,鄧正來適時獻出譯著《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這是美國法理學家博登海默的著作,該書給學界打開了一扇窗子,影響了一代學生,甚至學者。
直到2003年年初,鄧正來才結束了自己長達18年的“學術個體戶”身份,成了吉林大學的教授和博導。
邀請鄧正來到吉林大學做客的人,是著名法學家b6f955cc7b5c0b9d8449b5d2c9ef56ec、時任吉林大學黨委書記的張文顯,也是鄧正來的好友。鄧正來當時提了兩個原則,想把張難住:第一,不擔任任何行政帶“長”的職務;第二,不擔任任何實質性學術帶“長”的職務,只帶博士生和碩士生,承擔教書的工作。誰也沒想到,張文顯對他的這個“二不原則”一概應允。
“體制中的體制外”
鄧正來入了體制,依舊獨立于體制以外。
“我絕不會因身份的變化,而放棄我的批判態度、放棄對學術的摯愛,以及對‘學在民間’理念的信奉,因為這是一個知識分子的基本擔當。”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鄧正來如此表態。
鄧正來開始喜歡用“出關”或者“閉關”等詞匯,來描述他的學術狀態。進入吉林大學,他的第一次“出關”:他開始走向教學崗位,并解除網絡等多樣的平臺:他開辦“正來學堂”學術網站,還將《中國法學往何處去》長文,用真名發布在BBS“關天茶舍”上。
這段“體制中的體制外”時期,鄧正來較之以前,更多地出現在了媒體和學術會議上,頻頻就學術界內外的公共事件發表評論,這些言說,最終形成了《反思與批判:體制中的體制外》、《小路上的思與語》兩本小書。
在他看來,入吉大前5年,包括此前更為久遠的學術個體戶期,是自己的“學術閉關”期:不出國進行學術訪問和參加國際學術界的活動;不參加國內學術界的活動和進行公開學術演講;不接受出版機構和媒體發出的“命題作文”式約稿。
鄧正來設想了理想中的知識分子狀態,并為之踐行終身,也因此略顯與體制中的學者格格不入。在他發表《中國法學往何處去》長文時,學界對其討伐,其實不少。從體制外進入他曾猛烈抨擊的體制內,也成為他被“詬病”的一個把柄。有學者曾當著眾人的面,說鄧正來真是“黑白兩道通吃”的高手,他卻面不改色,一笑而過。
有人認為鄧正來吸引人的正是他身上大膽文章拼命酒的“豪氣”,也有人認為他的性格有易招致非議的一面。“也許跟他在體制外時間長有關,他比較不拘禮儀,可能有人會覺得他驕傲狂妄。”王焱說。
不過有人說,那是因為鄧正來太不懂,或者太不屑于了解這個體制。正如他入吉大提出的“兩不原則”,這可是他苦思了一晚,專門用來刁難張文顯的,“張文顯竟然答應了”。
直到后來有了機會與張文顯喝酒,鄧正來問:“文顯兄,你為什么會答應這么苛刻的條件?”張文顯回答說:“正來啊,你畢竟是體制外的人啊!體制內的人調動,都是要條件。你太傻了!你還‘二不’原則,真是太傻了。”
在許紀霖看來,鄧正來想實現自己的學術理想,終究繞不過這個體制。“只是理想與時代的脫節,使他不可能成為他想成為的中國學術界的‘教主’。他是一個英雄,卻帶著悲劇色彩。”
按照鄧正來的“野心”,他是帶著遺憾走的。而作為一個讀書人,鄧正來卻說:“在學術追求中終結自己的生命,是最好的離開方式。”此時,賀衛方獻上了他的祝福:“但愿天堂里有哈耶克和五糧液。”
正如一名好友所說,雖然鄧正來已經告別了學術江湖,但這個江湖上將永遠都有他的傳奇,他的獨立精神、學術品質,也將為眾多后來者照亮道路。(本刊綜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