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太裔漢學家舒衡哲說,我們今天常說納粹殺了六百萬猶太人,日本兵在南京殺了三十萬人,數字把大屠殺給抽象掉了。
他說:“抽象是記憶最瘋狂的敵人。它殺死記憶,我們不再記得住:大屠殺不是六百萬,而是一個人,加一個人,再加一個人……”
我們對悲劇如何感知?平時看電視、讀報紙,地震、海嘯、洪水、礦難、火災……當聞知幾十乃至更多的生命突然消逝,我們常會產生一種本能的震驚,可冷靜細想,便發覺這“震驚”不免有些可疑:很大程度上它只是一種對表面數字的愕然。
人的反應更多地瞄準了那枚統計數字——為死亡體積的碩大所羈絆、所撼動。它缺乏更具體更清晰的所指。它不是指向獨立的生命單位,而是指向概念,空洞、模糊、抽象的概念,而最終,也往往是用數學來終結對災難的生理記憶。
有次飯桌上,在座一個記者的手機響了,通知他某處發生了客車傾覆,“死了多少?”他很興奮,“什么?一個……”其表情漸漸平淡,肌肉松弛下來,屁股重新歸位,繼續喝他的酒了。顯然,對“新聞”來說,這小小的“一”不夠刺激,興奮不起來。
數字之冷漠!對別人的不幸,其身心沒有絲毫的投入,而是遠遠的旁觀和悠閑的算術。對悲劇的規模和慘烈程度,他隱隱埋設了一種大額預期,就像評估一場電影,當劇情達不到高潮值時,便會失落、沮喪、抱怨。
然而,當那一朵朵煙圈般——被吞來吐去的數字背后,是實實在在的“死”之實體、“死”之真相——
2005年1月23日,在阿姆斯特丹的荷蘭劇場,近700人接力宣讀奧斯威辛集中營被害猶太人名單,共用5天時間念完10.2萬個名字。市長科恩說:“只有念出每個人的名字,人們才不會將他們遺忘。”
2012年4月6日,11541張紅色椅子在薩拉熱窩街頭排開,仿佛一條鮮血河流,以紀念波黑戰爭爆發20周年,每張空椅子代表一位死難者。
2010年4月,奧巴馬參加西弗吉尼亞州礦難悼念儀式,一一念出29名礦工的名字,他說:“盡管我們哀悼這29條逝去的生命,我們同樣也要紀念這29條曾活在世間的生命……我們怎能讓他們失望,我們的國家怎能容忍,人們因工作就付出生命,難道僅僅因為他們在尋找美國夢嗎?”
2012年7月26日晚,央視新聞頻道,播音員用沉痛而緩慢的語調、逐一宣讀北京暴雨災害中已確認的遇難者名單,61個名字,耗時1分35秒。與此同時,《人民日報》微博發表《向北京“7 ·21”特大自然災害中已確認遇難人員致哀》。
這些事件的偉大在于,他們不再抽象,不再是一個數字,他們有了人間的地址,有了姓名、身份和面孔……這是生命應有的待遇,這是悲劇應有的尊嚴。只有這樣,生死才得以相認,我們才能從悲劇中領到真正的遺囑,才能在別人的命運里找到共同體的痛,只有這樣,悲劇才會把它的正能量傳遞給生,并轉化為活著的勇氣、路標和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