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尖記

作者簡介

龐余亮，男，1967年3月生，畢業于揚州師范學院和魯迅文學院全國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理事。著有長篇小說《薄荷》《丑孩》詩集《開始》《比目魚》，童話集《銀鐲子的秘密》等。散文代表作有《半個父親在疼》《鄉村教師散記》等。獲得過紫金山文學獎。參加過《詩刊》社第18屆青春詩會。

散文觀：在所有的文字中，好的散文需要澄清的人生。所以，散文應該是最難寫的，它需要你的疼痛，需要你的無奈，需要你的坦白，更需要你從疼痛從無奈從坦白中析離和結晶。那析離，是血和肉的混合；那結晶，是真與疼的窯變。

蔚藍記

1984年的揚州肯定目睹了一個穿著棉襖踏著松緊口布鞋的鄉村少年模樣的家伙。不知道他目睹了揚州什么。沿著史可法路向東，然后在市工藝美術公司折向南，就走上了揚州最老的一條路──國慶路。我去國慶路新華書店總是步行著去，那時候我剛剛愛上了讀書和寫作，我那中學式的學院里面的書很少，我只有從自己牙縫里擠出錢來買書。而那時我還沒有學會辨別，只知道熱愛，只要是詩與散文的新書我都要想方設法地買下來。我買了一大堆價格不高同時也良莠不齊的書，所以那時的我是盲目的。為什么我那時沒有遇見一個引導我讀書的人呢？我知道走過的路永遠不可能回頭，而另一條未走過的路永遠芳草萋萋。但其中──我誤打誤撞選中了一本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書《俄蘇名家散文選》。封面樸素，上面僅有兩株白樺（我青春的白樺）。封底上僅僅署0.31元。（什么時候我們這些書生能再享受這廉價的書價？）而這本帶有我青春體溫的書，邊角已卷成了疲倦的繭皮──它握住了什么？這本僅有79頁的散文集一共收到八位作家十八篇散文——當時我們讀多了類似楊朔的散文，類似劉白羽的散文──我一下子有點目眩。這是一片多么蔚藍的天空，藍得連我怯弱的影子都融掉了。我像一朵羞怯的矢車菊一樣在這蔚藍的王國里被他們的敘述緩緩吹動，搖曳不已……你好啊，屠格涅夫！你好啊，蒲寧！你好啊，普里什文！你好啊，契訶夫！你好啊，帕烏斯托夫斯基！還有托爾斯泰，柯羅連柯，還有《海燕》之外的高爾基。我過去的關于“起承轉合”的散文寫作方式一下子被沖垮了……我學習（或者叫模仿）著寫下了我的第一篇散文《霧》，想想多稚嫩──“霧走了，留下了一顆顆水晶心”──多年以后我只記住了這一句，而再看看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我覺出了我的矯情，但我跨出了我面前最關鍵的一步，我從我的身體中不由自主地跨了出去──由于這蔚藍王國里一朵矢車菊的誘惑：“去年，為了在伐木地點做一個標記，我們砍斷了一棵小白樺樹；幾乎只有一根狹狹的樹皮條，還把樹聲和樹根連在一起。今年我找到了這個地方，令人不勝驚訝的是：這棵砍斷的小白樺還是碧綠碧綠的，顯然是因為樹皮條在向掛著的枝椏提供養分。”這是普里什文說的，在以后這么多日子中，我經歷了多次搬書的經歷。從揚州到黃邳，又從黃邳到沙溝，在沙溝又經歷了幾次，再到長江邊的小城，但這本書依舊還在，還在我的身邊陪伴著我，像一個默默無名的老朋友，我可以出門前把他卷起來塞到褲兜里，也可以把他朝旅行包的一個角落一扔，與那些牙刷手巾們并肩睡在一起。有時候在旅途中睡不著，我就會從旅行包里聽出了這本舊書的呼嚕聲。于是，我又把他拖出來，拍拍他，醒醒，老朋友，讓我們一起去拍一拍帕烏斯托夫斯基的家，在他的后園里摘一朵金粉打就的金薔薇！現在寫下這些文字，這本已經有二十八歲的書就陪在我的身邊，像一條童年陪伴我的老狗。這本書的忠誠啊，我想想就要翻翻他，他的生命也是我的生命。二十四年，有多少燈光之夜我們面面相對，默默無言。那是柯羅連柯的《燈光》，那是屠格涅夫的《鴿子》，那是契訶夫的《河上》，那是蒲寧的《“希望號”》，那是高爾基的《早晨》，那是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黃色的光》。多少艱難的歲月里，我和他在使勁地劃槳……不過，在前面畢竟有著──燈光！……是的，前面仍然有著燈光，有著一片蔚藍的天空。“蔚藍的王國啊！我看見過你……在夢中”（屠格涅夫語）。

薔薇記

“我的沉默是我的國家的底色/但是，我要永記薔薇花。”這是詩人楊鍵的詩歌。在沉默的命運中，每個人都有“永記薔薇花”的時刻。我想，生活在起伏的波浪中，我的“永記薔薇花”的時刻是在與好書相遇的時刻。比如那本在半癱的父親身邊讀完的《天使，望故鄉》，比如在停電之夜半截蠟燭下讀完的《最明亮的與最黑暗的》，比如坐在空曠打谷場的一只石磙上讀完的《大地上的事》。每一本和我相愛過的書，都像童年的星星一樣，潮潤，明朗。有了它們，我就能在那些破舊的日子里，做著薔薇花的夢。記得我在大學那簡陋的圖書館里抄詩，為了抄寫洛夫先生的長詩《血的再版》，我的新棉襖袖口上滴滿了清水鼻涕。記得我在那個小鎮上為了尋找能夠夜讀的煤油而去接近鎮長的兒子。記得我在鄉村學校的課堂上為孩子們朗誦詩歌，我為他們朗誦過許多詩歌，朗誦孫昕晨的《一粒米和我們并肩前進》的那個黃昏，我記得窗外的暮色開始是紅色的，后來變成了紫色，再后來就變成了純藍，孩子們的眼睛里全是純藍的光芒……朗誦完畢，我的眼里噙滿了淚水。那么好的詩歌，就這么與我相遇。薔薇花，薔薇花，沐浴著詩人王家新的歌聲，詩人海子的歌聲……還有我的好兄弟們的歌聲。因為鋼筆總是漏水，所以我愛上了圓珠筆。為不用白天工作時的藍色圓珠筆，就到處求購黑色的圓珠筆芯。當我抄到曼徹斯塔姆的“黃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我全身止不住地顫栗。到現在，我還記得此首詩的翻譯者為荀紅軍，這是一位上世紀80年代初出道的詩人，如今已消失了。再也看不到翻譯曼徹斯塔姆翻譯得那么精妙的詩人了。像荀紅軍一樣消失在80年代的詩人，有多少啊——就像薔薇花，不斷地落，又不斷地開。包括那么溫暖的《詩歌報》，套紅的魯迅體的“詩歌報”，蔣維揚，喬延鳳，都帶著我們一起穿越過薔薇花叢……再也沒有那樣的報紙了，每一字都值得珍惜的報紙啊。有次開會，我遇到了葉櫓先生，問候了一聲，竟然失語了——他的頭發依舊那么白，我內心滿是愧疚，對青春和詩歌的愧疚。但薔薇們總是平靜如初，上面積滿了生存者的無奈和灰塵。我最企盼的是要一本好書，到了晚上，能夠逮住我的好書。在好書的面前，沉默和自卑輕輕在星光下張開，任由薔薇上的針刺被夜色染得堅硬。也許只有那時，薔薇和籬笆都是清醒的。這個世界上，除了越來越稀罕的好文字，我已經沒有多少開放的可能。

蒙塵記

他幾乎把年輪之軸的轉動也“忽略”掉了。“忽略”這個詞，是他前天在漁婆路散步時冒出來的。他忽略了老友紅葉李，它們裸露的枝條像他的潦草的簡筆畫。他還忽略了老友香樟樹，它們的果實只能落在地上，被碾壓得如他的煩躁的標點。忽略，不是空白，也不是疏忽。接近于“蒙塵”一詞：他原來是被動的，現在是主動的。灰塵之下，有謝頂的曖昧，亦有脂肪的借口，都可以用忽略一詞忽略的。但那個晚上的玫瑰就這樣綻開了，像打開的一本多年前的塑料封面的抄歌本，熟悉的電影歌曲猛撲過來。滿天的星光在草屋檐下慢慢變長的冰凌里閃爍，炒米糖的香味在巷尾悄悄地彌漫，就是那個冬夜，鄰村要放電影《賣花姑娘》了，姐姐威脅鼻涕虎的他，不許再跟屁蟲一樣跟著她。但他還是小特務樣跟上了姐姐，直到鄰村的打谷場才被姐姐發現。洋相是看到一半的時候出現的，他本來想控制住自己，偏偏控制不住，先抽泣，后小聲哭。姐姐使勁地掐他的胳膊，他還是忍不住，號啕起來。姐姐肯定是覺得丟了臉，把他拎了出來（天知道姐姐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力氣）。那個晚上，電影的后半部是他和姐姐在銀幕的背后看的，賣花姑娘成了左撇子。他曾用破臉盆和幾根橡皮筋嘗試做過《鐵道游擊隊》的土琵琶。為了堅持說城里來的女教師長得就像《劉三姐》中的劉三姐，他和持反對意見的班長打了一架。他站在草垛上，時不時地吸著鼻涕，拿著一截破竹竿，自我感覺就像是在上甘嶺，他對著草垛下的同伴大喊，向我開炮！向我——還沒有喊完，就啞了口。他聽見同伴喊了聲父親的綽號……他離開老家去外地讀書，每次走過那些榆樹木橋，總是想起瓦爾特。畢業的時刻，和兩個同學去照相館拍了一張黑白照，一路上唱的就是瓦爾特的歌。還有比《流星花園》里的F4更有星范的遲志強演的《小字輩》，里面的歌曲《青春啊青春》，這個長春電影制片廠出品的電影令他似赫拉巴爾的小說《著了魔的人們》中的人物。后來他去揚州讀大學，最喜歡去的是專放老電影的地區禮堂，看完《飄》的那個晚上，他從汶河路走回學校，兩排高大的榆樹葉中閃爍不定的都是郝思嘉、白瑞德的臉。電影《海狼》是他平生第一次逃課看的。大學宿舍里最喜歡唱《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的那個揚州男生是同學中第一個離開人世的，經商失敗的他從上海的高樓上一躍而下。看《紅高粱》的時候，他和一群青年教師因為吼了句“喝了咱的酒啊……”，和鎮上的小痞子打了平生第一個群架。等到《泰坦尼克號》流行的時候，鎮上的電影院早就關掉了，那是他第一次看盜版碟……生活就是這樣順流而下，總在閃回，總在拐彎，最能夠擔當和拯救的是美妙的音樂。當玫瑰的老約翰·施特勞斯題獻給老元帥的《拉德斯基進行曲》響起的時候，他禁不住顫栗，帶著他手中沒有松開的那枝玫瑰一起顫栗，那顫栗的玫瑰仿佛正在開放。被忽略的，都被音樂償還；而被憶起的，已化為花香縈繞。在微醺的小城中，在長江的波動里，在吱呀的歲月之軸上，這枝有心人的玫瑰沒有辜負那些弦歌不斷的歲月。

舊衣記

很多時候，你注定要和我們的舊衣相遇。舊衣的氣息和舊書相似，欲望、尷尬以及生長，還有命運，它們都在舊衣占據的空氣里糾纏。其實，在身體的古老國度里，每一個夢想的人都曾經享受過這樣無望的糾纏，但又都不由自主地逃脫這樣的糾纏。那些掠起又落下的灰塵，那些扯斷又堅持的線頭，那些閃爍又曖昧的紐扣，如同微醺后的微光，或者微涼的陳茶。含淚的笑，永遠是隱忍的。“我們總是我們的境況：我們的過去，我們的瞬間”。某種境況下，舊衣是不能說出的借口，衣袖上的油斑，衣襟上的皺褶。如果能夠碰見她的舊旗袍，可以偶爾窺見舊情與珍愛，那一點一點在塵世中收藏起來的珍愛。每一個珍愛都在卑微的日子中接受了窯火般的歷練，或者是接受了窯變的恩澤，所以，舊衣是值得反復體味的，恰如在一根滴了水的晾衣繩上，有我們的過去，也有我們的瞬間。在有限生涯的貯藏中，也在無限之門的糾纏中，因為一枚心形的樟腦丸，而變得格外警醒。

針尖記

失去母親的人都會蹲在針尖上贖罪。而針尖上的人生是孤獨的。因為你只能是你自己，而不是別人。人生又是值得探尋的，你可以找到和你相似的人。比如我的許多依舊在鄉村還在寫著鄉村散文的朋友，共同成長于興化的鄉村，和我讀著相同的文科班。大學畢業以后，又是去了鄉村中學任教，在教學之余，還愛著文學——在備課筆記本上，不務正業地寫下隱秘的心事。——那心事是什么？是鄉村的貧苦？是中學的糟糕伙食？還是小鎮的破舊？抑或是教學的單調？在時間的面前，我們僅僅是一支射向遠方的箭矢：每一個人都是被動的，你必須長大，必須吃苦，必須承擔，必須掙扎，向著理想的靶心……但每個人都在替理想還債。惟獨自己的心，在時光的灰塵蒙面之后，它還能夠在深夜時分，替我們感受到寂寞和不甘的疼痛。那疼痛，其實就是我們的諾言。有誰能夠說出自己已經寫下？童年屋檐下的一塊冰？鄰居海碗中的一口焦屑？父親從公社帶回的一只金剛臍？母親夾在書中的，上面布滿了針眼的鞋樣子？還有母親腌制的咸菜。是的，咸菜養育了我們童年的味蕾，但很多人，走出故鄉的那些人，把它們都忘記了。忘記也是自然的，有些人不但忘記來路，更是忘記了去路。生活對于他們，僅僅是一件道具而已。還是閱讀那些在鄉村默默寫作的朋友吧，他們在滾滾紅塵中寫下的那些風物，那些細節，那些溫暖，就像夢中的油燈。油燈的光肯定不如電燈光，但它有一顆心。你仔細看看，油燈在風中，在夜色中，在我們的呼吸中，左右搖晃，但那顆心堅定得很。因為有一雙手，一雙游子的手呵護著。就像帕烏斯托夫斯基《金薔薇》中的兵士沙梅，他們在用心血鍛打一支金薔薇，一朵游子償還故鄉的金薔薇。但故鄉能夠償還嗎？每一個游子總是想在心的版圖上復制心中的故鄉，心中的母親。故鄉聞名于世的是油菜花，而游子只能是故鄉出發的蒲公英。夏義陽是在為故鄉的那個游子。因為堅定，所以純粹。純粹得如五月的陽光。還有蒲公英。蒲公英是故鄉的游子，我們都是蒲公英。同樣的金黃，同樣的花粉，雖然不引人注目。離開故鄉，又不停在書寫著故鄉，這似乎是一個悖論。但這是一個愛的悖論，誰都無法忘卻自己的胎記——重新在我們的文字中寫出昔日的時光。那故鄉的風物。那故鄉的元素。那童年的元素，說出來是給越來越蒼老的母親聽。而母親的愛，就如夾在書中的鞋樣。一只又一只不同尺寸的鞋樣。母親的手，母親的針，母親專注的愛，執著的愛，恰如兒子的心，也是如此的專注和執著，猶如針尖上的蜂蜜。“我只愛我寄宿的云南，因為其他省/我都不愛；我只愛云南的昭通市/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我只愛昭通市的土城鄉/因為其他鄉我都不愛……/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繼續下去/我會只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這是一位叫雷平陽寫的叫做《親人》的詩歌。他的疼痛，如同云南昭通的一根生銹的針尖。

哀傷記

再也不能回到2004年了。所以，2004年，注定成為我生命中的哀傷。在北京，在八里莊，在那個朋友密集的春天里，我遇到了安徽人徐迅。安徽的色彩，其實就是哀傷的色彩。離開安徽，漂泊在北京的徐迅總是忘不了他的天柱山。他講起了《天柱山志》和一個叫烏以風的男人。還有他留在老家的半堵墻。四個月后，那個春天就剩下了對于徐迅的記憶，瘦削，疲憊，還有那孤獨的“半堵墻”，一半給孤獨的自己，一半給這個孤獨的世界。這個世界上，總是有那么多孤獨的錨鏈，在世界上的錨鏈。徐迅的“錨鏈”其實就是遠離京城但近在心中的“半堵墻”，半堵墻外的四季，半堵墻外的萬物，會與徐迅一起眺望那破碎的江山，一起挾裹稻草的堅決與腐敗，一起傾聽隱忍的心在泉水中的嗓音……無力的償還永遠哀傷。現在，一想起2004年，不知為什么，我偏執地認為，徐迅應該就叫做烏以風。

淤泥記

1.卑微的構樹只管任鮮紅的果實自生自落，喜鵲們會把它們的種子帶到更卑微的地方繼續繁殖。只有對比它，才能在這樣的下午，在這樣單調的人生中，將視線從無聊和空虛中拯救出來。

2.生活的實質就是無窮盡的失望與無奈，而漫漫長夜之后，曙光總在地平線下溢出來。

3.西河沿的扁豆花竟然開了，單純的紫色，在傍晚的籬笆上，仿佛是在替遠去的童年和鄉村招魂……

4.夜里那些落下的果子們，靜靜地躺在果園泥濘的地上。像是在喘息，又像是在訴說著自己的不甘。如果風再小一些，如果風向再偏一些，如果夢想再大一些，如果生活可以逆流而上，你，還會決定開花嗎？

5.生活在紡織，而命運的剪刀，有時候是精心的，有時候就這么將生活的紡織變成了一塊抹布，讓微生物的我們在上面繁殖和……尖叫。但，這世界，能聽得見嗎？

6.隱痛的關節頑強地提醒他，又一個臺風要來了，像是生命中的某些威脅，這威脅或許來自潮濕而寒冷的童年，那個童年里，他的腳從來不知道襪子的意思。所以，有時候，對于他，這臺風就是一只巨大的襪子。

7.高溫令夏天的道路傷痕縷縷。高強度的比賽令運動員也傷痕縷縷。道路上有許多補丁，運動員的身體上有許多狗皮膏藥。——兩種傷痕，兩種痛心。

韓國男足竟然把英國足球隊淘汰了。這個結果和萬人迷貝克漢姆沒有入選英國國奧隊有沒有關系？誰能夠回答？我覺得，這個夏天，倫敦奧運會組委會就像那位令人狐疑的老聾子，你說好話，他沒有任何反應，而你說了壞話，他立馬就聽得到。如果你微笑快樂，他就懷疑你做了什么壞事。

8.臺風中行走的人，完全呈現出生命的另一面，為了不讓自己隨風飄散，一步比一步堅定，肆意的發式有狂夫的姿態，目光里是對世界的藐視。——如果每一天都有這樣的面貌，那該會凝聚起多大的人生能量？

9.凌晨下了一場雨，也不知道那些香樟樹在雨中是怎樣堅持的。早晨走在香樟樹下，一陣風來，枝頭上的雨冷不防打了我一身，仿佛是在為我補課。

10.每個人出生的時候都是“原創”的，而后來卻變成了“贗品”。這需要更大的勇氣和信心。

11.“和父親的拔河走到了終點，死亡帶來了不用解釋的和解。死亡崇高于一切，在死亡面前，所有其他渺小無力。死亡頓時籠罩了意識的制高點，失去父親的恐懼遠甚于一路以來義正詞嚴地追討的憤怒。”父親破產，家人離散，多年以后，他終于有勇氣寫下這一切。

12.生活總是以壓抑的形式存在的。比如那些地下的蟬，沉默；而枝頭的蟬，喧囂。無論是沉默還是喧囂，不相交，也不諒解。

13.那些巨星，都有一顆破碎的心。——讀到這句話，突然想起了年輕時候的名言，那些成功的人，都有一顆強大的心。所以，反義詞并不存在。

14.早上起得早，天老爺還是發火了，達利畫《永恒的記憶》時肯定也是這樣熱，連時針都融化了。到了中午，福克納就在《喧嘩與騷動》中的最后寫道：他們，在苦熬。——先知們總是這樣，說出了這個星球的真相。

15.江水混濁，挾帶著無數悲憫，和沉默的江岸一起寬恕。

16.江水中的號子是那么有力。老纖夫所有的苦，都是這人間的苦。記憶與遺忘，都是江水中的旋渦。

17.手指的鐘乳石，記憶中的溶洞，都忘記了，那個疼痛的，迷茫的，尷尬的初夏，你在干什么？

18.高溫下，時間和目光都變了形……洪水退去，沒有鴿子，沒有橄欖枝，只有一張張廢報紙。

19.一些人在岸上，嘴巴里吞下辣椒。一些人在水中，嘴巴里含著魚餌。一些人在水下，嘴巴里全是淤泥。說不出來的，也是你寫不出來的。留在屏幕上的，盡是碎片和碎片。

20.真正的藝術在欲望之外。有時候，不要想得太多，喜歡就行了，用心就行了，寫出來就行了。如同小地震，猛然，來這么一下，驚醒久睡的惰性。會有好幾個晚上，莫名其妙地感到，大地，似乎在，搖晃。

21.西紅柿在陽臺的某處，你的相機在什么地方？鯨魚在大海的某處，你的漁網在什么地方？人民幣在大街的某處，你的錢包在什么地方？一本書在密室的某處，你的題目在什么地方？——說不出來的無奈，說不出的嘴唇=等于。

22.水中站立的子午荷，像極了一個人。他在守望著什么。如果蜻蜓不來轟炸，蜘蛛也不來上網，依舊不開口的話，他更像一個人。那個在羞辱和挑釁中沉默不語的人。——有誰去調查一下那些淤泥，他腳下的那些淤泥呢？

23.晚飯花開的時候，很迅速，仿佛是偷偷溜出教室，提前放學的少年們……他們的足球，游戲，或者想象力充沛的玩耍，那單純的快樂，都是成年人們能夠暢飲的美酒……可他們偏偏在懸崖上，像一張隨時可能被吹走的廢紙。

24.突然就想起了讀書人孔乙己，最后，他成了一個用手走路的人。而保羅·策蘭最欣賞的，就是用手走路的詩人。他說，任何一個倒立行走的人，都會把頭上的天堂當成下面的地獄。所以，咸亨酒店前的孔乙己，是倒置的，應該是“茴”字的第五種寫法。

25.總是以為未來是無限的……其實，有限才是真相。惟有向下，再向下，低下頭來，調查，傾聽，才能在有限的螺螄殼里，做好，那命定的道場。

26.園子已荒蕪，惟剩下草和蟲子們的哲學書。待復墾的地方太多了，那些懶惰的藤蔓，那些虛無的枝椏，那些不請自來的迷惑……都不及那年埋下的，喑啞的，羞辱和必須要重鑄的亞洲銅。

27.天熱，像一只垃圾桶呆在電視機前……傾坍，傾坍，或者，內心更像是城管局的后院，它雜亂地堆放了這些天他們沒收來的那些多熟悉的廣告牌。

28.作家與動物：比如弗蘭納里·奧康納與她的藍孔雀，比如黃永玉與他的狼狗，冰心與她的波斯貓……不知奔波在牛車上的孔夫子喜歡什么？跳蚤嗎？或者就是牛？

29.生活就是這樣不仁不義，西西弗還在上山，那些經過他的巨石已被磨損成一個個鵝卵石，疲憊地攤放在山下的河灘上，等待西西弗把它們一一串起來，成為，你我脖子上的，大小不一的，佛珠。

30.那個到了夏天就流鼻血的少年，現在哪里？瘦弱的，一只鼻孔上塞著衛生紙的少年，他就這么仰著頭走路，像一個固執的夢。

31.這是一個神已經遠去的時代，也是一個神即將到來的時代。這是一個荒蕪的時代，因為它存在于一種雙重的無能和虛妄中，在離去的神的不再中，在即將到來的東西的尚未中。

32.這是雷蒙德·卡佛的比喻：他們的美好希望破滅，像破舊的、廢棄的聯合收割機一樣被拋在身后。

33.一粒米的記憶在養育自己。那個黃昏，那碗新米的香甜。駛向打谷場的斑駁的木船，新鮮的草汁味，暮色的河，岸邊的螢火蟲，父親手中的竹篙，下水，出水，再下水，出水，水滴，發出玉的聲響……

34.人間是個危險的地方，是一個你根本無法相信任何人的地方——寫下這些，閃電，一道，又一道，鞭打著，有罪或者無罪的人。

35.所有故事/從來不講/那些/玫瑰花上/抖落的花瓣……語言的花瓣，在紙上，在手指間——汪曾祺用它們作玫瑰紅的顏料；顧城用它們做玫瑰魚；更多的，用分秒（加上今天多出的一秒）腌制，變成小咸菜。

36.悶熱的天，坐在，人聲中，嘀咕一聲，誰也聽不見——就像玻璃窗外的，一滴水，無端地，掉到塵埃里……連螞蟻都沒有啊。

37.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為，一個人的人生只有一次，我們既不能拿它與前世對比，也無法在來世使它臻于完美。——這是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說的，記下來，想想，再想想……

38.鐘表大師丹尼斯一生只制作了37塊表。他去世的時候，留下了一只已制作了10年而仍然未完成的鐘表。他經常一個人連續36個小時擺弄零件，房間里連收音機也不開，他說自己是在聆聽——聆聽時間的聲音嗎？……想想他的緩慢，他的專注，實在慚愧！

39.難得一場雨，在沒有球賽的夜晚，降臨這煩躁的塵世。現在讀著小說家卡佛的傳記，有種說不清楚的酸楚、無奈和堅定彌漫在他的酒杯里。能夢見這位酗了酒的小說天才嗎？他睡眠的時候，就像條深海魚。

40.高速公路上，汽車如繁殖力強盛的蠕蟲，滴水的排氣管，像是它們的遺尿。兩排怒放的夾竹桃，如同沿途播灑的廢紙屑——那紙上曾經寫過的誓言、諾言和謊言，都化成了流（動的）言。

41.命運之于奮斗者，就等同于今天凌晨烏克蘭……他看不見，就是看不見。茫茫人世，努力著，又是徒勞著。在眾人踩踏過的路上，規則的，不規則的腳印都會消失，而那些被踩踏過的草，又會抬起頭來，繼續張望著：虛或者無，都在阿Q最后畫的圈圈里。

42.低垂的云，被南方的臺風，強硬攤派到頭頂……彎腰在稻田中勞作的鄉親們，好像那定海之錨，忍耐，無語。他們，把微顫的地平線變成了插著無數碎玻璃似的折線。

43.每聽一次人狗情未了的故事，心中總是一凜！那些淚水……為人子，亦為世上所有受寵或受苦的動物，永記它們清澈或渾濁的眼神，它們的低吠，會如野菊花一樣，為有心人開放……

44.俄羅斯為什么這樣執著于滲透？人生大概如此，高寒地帶養育的執著的人，在高溫下，亦沒有流下一顆淚水，枉費了北溫帶的一群熬夜的球迷……世界或者理想，只是一粒眼屎而已。

45.“我不想孤獨，但需要孤獨。”羅蘭·巴爾特如是說——這只可以證明他還沒有患上孤獨癥。這個六月的下午，如同遭遇浩劫的田野：一半是金黃的凌亂，一半是驚心的灰燼……暴力和孤獨養育的肇事者呢？他是誰？現在他在什么地方？

46.打開窗戶……打開書本……只能是省略號，還是打開網頁吧，可很多負面消息，如雷雨，依舊撲面而來……勿視，勿聽，勿說，能像那三只猴子嗎？這個夏天，最值得學習的是那些螞蟻，在暴雨來臨之前，在拼命地，搬運，在它們的秘密國度里，緘默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47.孤獨的地球上，一邊是熱鬧的球場，一邊是寂寞的中國球迷。在深夜，在凌晨，他們是局外人，是無人乘坐的地鐵，到了凌晨，他如同那被鞋釘暴力踩踏過的草坪……一種被虐待的疲憊和空虛，就這么，在這個六月，如黃泥天，一樣，彌漫開來。

48.沉悶的天空，仿佛末日。一定有什么地方暴雨成災……想到那些消化不良的下水道，他的鞋就浸濕了。渾水中行走，也許就是宿命。

49.夏天來了，肉體忍受，精神麻木，汗水變成了偽飾……命運就是這樣，想念雪，卻來了暴雨。在烈日和暴雨之下，我們都是那個屌絲之兄——駱駝祥子，他低著頭，拉著肥胖的生活，眼前閃爍的不是金子，只能，是虎妞的金牙。

50.在一個蒼白沒有意義的世界里，最不道德的行為，或許，會和最好的行為，具有同樣的意義。——那么，意義是什么？無意義又是什么？比如降息，和石榴樹上的落紅，還有一聲鳥鳴，誰更有意義？

51.一些朋友，那些溫暖。仿佛那個冬天，朋友特地為我送來二十支藍灰色圓珠筆筆芯和三本藍格稿紙。這些物件的顏色和喜鵲的羽毛類似……現在不用圓珠筆了，也不用稿紙了。面對著電腦和打印機，如同中年的朋友，總是有隔閡，有障礙，無法真正把它們作為知心人。

52.我一直望到底部/那里還是我的，同樣活著/它是擺渡而來的？并且一直醒著？/誰的燈光在我身后？/為了將要現身的擺渡人？——這是保羅·策蘭的詩，像苦瓜，經常讀著，就會醒心，清目，在偽飾中，現出自己的原形。

53.不穩定中比穩定中包含著更多的未來，而當前不過是人們尚未走出來的一個假設。這是《沒有個性的人》的作者穆齊爾說的。種種不確定，也就是種種錯誤，或者是瞬息萬變的可能，指向……這六月的多云的天空下，麥收的人們，無所事事的人們，都像螞蟻一樣，制造那命運的虛線。

54.晚上的煙霧……會從什么地方來，又會到什么地方去？那些是篝火，漁火，還是野火，都無所謂了。關鍵是那些環保局報告中出現過的微塵，那些卑微的，來自鄉村的卑微的煙塵，它們在流浪，奔波，尋覓……和被包圍的人一樣，沒有出路，也沒有歸程。所以，承受和忍耐是必須的。這是祖訓，也是法寶。

55.歲月進行到六月，已經沒有了新鮮感，仿佛擱置多日不用的算盤。大街上的孩子們，如同四處散落的算盤珠子。在算盤沒有修好之前，孩子們，趕緊奔跑，跳躍，藏匿，或者，索性變成巨輪……碾過街道和規則，站在時針的頂端，率性稱王。

56.我們唯一能夠支配的事就是使發自內心的生命之音不能走調。這是帕斯捷爾納克說的。以這個標準，郝蕾算是一個沒有走調的人，她所唱的《氧氣》，最適合，五月的，楊絮亂飄的春天，傾聽。人生的超越，應如同入海口的沉靜與磅礴。可，他做到了嗎？

57.生活的乏味總是隨時呈現，比如夏天油膩性的鼻尖上，竟然滲出了可恥的地溝油……欲言又止，欲說還休，他們以為是表演，其實是他的隱痛，按住了他的舌頭——被禁止過的焚燒，給他的白天，留下了，一幅，又一幅，用灰燼模擬出的夢遺的版圖。

58.這世界上到處都是那些破碎的詞語……像碎玻璃，都堆積在他的心中，有時候，它們會插在圍墻上自欺欺人，那尖銳的部分落滿了灰塵。對此，他無能為力，等待碎玻璃在黑暗中被遙遠的星光照亮的那一刻。

59.那些尖銳的麥芒——在機器的碾壓中，不值一提。那些來自安徽的收割機主，在夜以繼日的勞作中，疲憊而衰老……饅頭！饅頭！每個人為了搶到自己的“饅頭”，都在奔波，敷衍，忍耐。武大郎當年賣的“炊餅”就是“饅頭”。想不通。但事實如此。

60.越來越熱的下午，疑似有雷陣雨。其實是例行其事的夏日之午。懶怠，疲倦，等待。生命在奔馳，而他只是一面灰塵滿面的站牌。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