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開之際,91歲的父親病倒了。不久,由普通病房轉ICU重癥病房。守在病床前,凝視著昏睡的老人,我的心情格外沉重。
記得10年前的春天,也是油菜花開時,父親要我陪同去豎他的墓碑,說是不讓我日后操心。看到活著的父親為自己豎碑,我心里泛起難言的苦澀與傷感!前年清明節陪父親上祖墳。一望無際的田野上,年邁的父親在齊腰深的油菜花叢中緩緩而行,衰老的生命與怒放的油菜花形成強烈反差,令我震憾,第一次有了不祥的預感。從那以后,我開始盡量滿足他的愿望。去年,還是油菜花開的季節,父親要去我外公的墓地,我陪他去了。墳前,輪椅上的老父親嚎啕大哭。
1942年,父親被捕。國民黨軍要他招供,打得他皮開肉綻。得知要被槍斃時,父親將最后一碗飯讓給牢友,寫信要妻改嫁。次日,他被五花大綁押往刑場,親眼見三個牢友被槍決。“陪斬”恐嚇無效,又多虧外公聯絡鄉紳作保,父親才被釋放。于是,他又走了近70載人生路,我也幸運地來到人間。生命的鏈條,就是這樣既脆弱,又神奇!
父親“命大”,豈止在戰爭年代?遠的不說了,近兩年來父親就住院6次,又6次出院,每次都是他執意要出院的。奇怪的是,一回家病就好了。于是父親戲言:要不毛主席怎會說“醫生的話只能聽一半”呢?我琢磨后,悟出“久病成良醫”有道理。醫生是按常規治療的,而規律皆有例外。再說,也有子女孝順之功效。
可是,這次不行了。父親氣管里的痰咳不出。送醫院那天,89歲老母親一反常態地追了老遠,硬是將父親的拐杖遞上車。我明白她希望他還能回家。住院后,父親病情惡化。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讓一切結束吧”,就昏迷不醒了。
ICU重癥病房的呼吸機將父親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昏迷狀態的他清醒時也不能講話,只能略微點頭、搖頭,用惟一能動的手抓著我的手不放,讓我強烈地感受到父愛無言的傳遞,親情仍汩汩流淌。這只手握過槍打過仗,簽過文件,也揍過兒時的我。但此時我心中盛滿了感激。感激父親給了我生命!感激父親的養育之恩!多年來,我勤奮工作的原動力之一,也有不辜負父親希望的成分。可是,不論我做出了什么成績,父親從沒表揚過一句,至多微微一笑。但我相信,老人將喜悅放在了心底。如今,父親再不能像以往那樣與我談心了。聲聲呼喚里,父親偶爾睜開眼,昨天還微微一笑,讓我感到了父子情感的互動,陡生幸福感覺。我緊握著父親的手,試圖傳遞給他一些生命能量,但我知道無濟于事。面對疾病和死亡,叱咤風云的帝王都無可奈何,況且平凡之人?
在我心目中,父親不平凡。他20歲參加革命,30歲擔任鄉指導員,35歲為區委書記,45歲任副縣長。官不大,但勤政廉政,口碑好。有兩件事讓我欽佩:一是“文革”后有回40%調資,符合條件的父親主動禮讓,化解了兩位下屬爭執。據說他離休時待遇因此受影響。我們埋怨過父親。他說,跟戰爭年代死去的同志相比,我這算什么?二是時任縣招工組長的父親,卻給自己兩個女兒招工成“大集體”,而不是“全民”,導致諸多“后遺癥”。我們又埋怨過他。他說,那時我不帶頭,工作還怎么干?回想起來,父親做得對,是真正的布爾什維克。難怪到80多歲,還常有基層群眾來看望他。那種真摯情誼每每讓我感動!
父親長壽可能有遺傳因素,我奶奶姐妹仨都活到90多歲。但我將他高壽原因歸于“樂觀、堅韌、善良”。古人云:“善者壽、仁者壽。”父親晚年,朋友、同事相繼去世,拄著拐杖從殯儀館回來的他時常感嘆,“認識的人越來越少了”。我安慰他,父親說:“我不怕死,但我怕死前受折磨。”如今,不幸被他言中了——氣管切開,身上插著管子、連著電線……可是,子女能見死不救嗎?
護士催我離開病房,我不舍。俯身在父親臉頰上吻了一下,強忍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父親是我心目中的山。有山擋著,子女永遠也不會覺得自己老。當山轟然倒塌,子女才會發現:山那邊,地平線盡頭,隱約飄浮的晚霞……
門口,我再次回頭。眼前,仿佛晃動著燦爛盛開的金黃色的油菜花;耳畔,似聽見父親心臟仍在頑強地搏動著。我知道,父親的生命只能以天、以分來計算了。有生就有死,一如油菜花盛開了又凋殘。生命,就是這樣世世代代生生不息。想想人的一生真不容易,就是死,有時也非得像油燈一樣耗干了油才慢慢地熄滅。我開始明白:對高齡老人而言,死亡也許不是痛苦,而是解脫,是進天堂;我的心態趨于平靜。父親讓我有幸看到了完整的人生。長壽也是一種成功——生命的成功!即便去世,亦屬“白喜事”。生命是由時間構成的,人的一生并不長。即便100歲,也只相當于地球繞太陽100圈,僅擁有36500天,或者876000小時,或者52560000分,或者3153600000秒。只要健康、平安地活著,本身就是幸福!人啊,當珍惜平常、平淡、平凡的每一天——迎著朝陽上班的早晨,踏著夕陽歸去的黃昏……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