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里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史湘云帶著寶琴對著烤鹿肉大嚼,林黛玉打趣說:“今日蘆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庵一大哭!”史湘云就還擊她:“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果然,后來在蘆雪庵聯詩,獨她和寶琴兩個吃鹿肉最多的大展奇才,技壓群芳。
文人騷客講儒雅,號名士風流,古已有之,為了這在外的聲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名家、大家不在少數。而真名士與假風流之間往往只有一線之隔,過分拿捏斟酌則不免墮入俗流,不管不顧,肆意而行卻也不見得就能無心插柳。
歐陽修有詩:“烏巷招邀別墅中,紫囊香佩更臨風。”說的是東晉謝安于淝水之戰前臨危受命,卻全無懼色,與侄子謝玄一邊以別墅為賭下圍棋,一邊掌控全局,最終以少勝多的故事。謝安面對苻堅的百萬大軍算是下得一手好棋,戰事大捷,魏晉士人所推崇的儒將風范也表現得淋漓盡致,讓人不禁想起他的江東前輩周公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意氣似是一人。
但是為將的風流卻不是那么容易就裝出來的,讓梨的孔融面對袁譚對北海的圍攻仍故作無事地看書下棋,最后城破家散,妻兒被俘,自己一個人逃亡東山。名重天下的孔融就這樣畫虎不成反類犬,鬧了大笑話。一報還一報,同樣鬧笑話的還有袁譚的父親袁紹,官渡之戰失敗后準備撤離的袁軍大帳里,部將們竟發現其中全是書籍古玩,而袁紹又不忍棄之,帶著書打仗的袁紹實在讓人哭笑不得,也不知道他是要臨時抱佛腳、研習兵法還是為了擺造型的需要。
當然,如果北海之圍解了,官渡之戰勝了,對孔融和袁紹的評價又會大不相同,但是歷史沒有如果,演砸了就是演砸了。文人為將大概都有謝安一類的情懷,不過風險尤大,不管屢戰屢敗還是屢敗屢戰,都免不了痛哭流涕,投井自殺一番,倒失了本來的風度;為一方之主如此,寄人籬下的臣子就更難風流自適,了無羈絆。
《史記》里“好學,游俠,任氣節,內行修絜”的汲黯既不懼丞相田蚡,也不給漢武帝面子,時常因為直諫廷諍弄得一向唯我獨尊的漢武帝拂袖罷朝,平時曠工抱病也是一走幾個月,比老板劉徹還牛,這種氣節上狂傲不羈還能全身而退是好多名臣羨慕不來的。
受帝乙囑托忠心輔佐侄兒的比干落得個挖心的下場,喋血沙場的岳飛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便身首異處,力挽狂瀾的袁崇煥倒被京城百姓分食,所以汲黯真是該感謝漢武帝的溺愛。臣下的風流很多都離不開帝王的成就,如果讓貴妃磨墨,力士脫鞋的李太白沒有唐玄宗的縱容,也許不僅謫仙做不成,為人都成問題,哪里還有調笑華陰縣令,“天子門前尚容走馬,華陰縣里不得騎驢?”的狂傲。
依紅偎翠的柳永,自詡為布衣卿相,還把奉旨填詞的玩笑話寫入詞里。醉對曉風殘月,懷擁佳人的柳永是真風流嗎?其實我倒覺得真風流的是叫他“且去填詞”的宋仁宗,不嗔不怒,玩笑置之,像和自己國家里某個才子賭氣,又像順水推舟的惡作劇,但始終不見皇帝的權勢。
沒有唐玄宗、宋仁宗、曹太后們,怕是也不會有李白、歐陽修、蘇軾在名山大川吟詩作對、感時傷事,大概真正風流的不只是放得下架子,凡事不較真的皇帝,更是那個風流的時代,屬于名士們的時代。
友人談到古人的風流狂放時總認為——“他們大多數都在裝”。論據是功名利祿,仕途沉浮讓他們內心壓抑不滿才反方向創作了那么多風花雪月、飄逸脫俗的作品,古人說到底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確實有走終南捷徑的不恥之輩,但是仔細想想,這個“裝”的代價是不是太大了呢?為了一時自在而招來殺身之禍,為了說一句話,做一個白眼鬧得生離死別,為了保護盔甲而讓身體受損,是太傻,還是太可愛?
友人說要活得率直,他不去附庸風雅,不去故作清高。我有時會覺得這又何嘗不是不落言筌的風流;有時轉念又覺不對,如果他這種人回到古代還不得被群嘲?
到底是我們量產而出,沒了個性;還是古人死腦筋,妝厚三尺?
也許時代不僅造就英雄,還成就了名士,而真正的名士們往往又用他們的不羈才氣演繹著風流的時代。
正如史湘云所說:“真名士,自風流。”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