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萊塢電影最常見的選題就是永恒的愛情,那些伴隨著歌舞演繹的堅貞不渝、悲喜交集、最終有驚無險團圓結局的愛情故事,是印度人百看不厭的傳統模式。在印度電影中,與“愛情”線索并進的,必然還有“陰謀”、“復仇”等“苦難”線索,印度這個人口眾多、貧富懸殊、歷經侵略的國家,在浪漫情懷之外,也有“苦情”審美的傳統,殘酷的復仇、瘋狂的陰謀和浪漫的愛情結合在一起,是寶萊塢電影中最普遍的選題,而完滿愛情、眷侶團圓、善惡有報等傳統東方倫理價值也符合印度普通觀眾的日常夢想。 進入21世紀的印度電影,結合全球化語境和印度本國的新形式,開拓了一些具有普世觀照和現實對應的題材,價值觀也趨向多元化,但與此同時也并未放棄寶萊塢一貫對夢想、激情、歡騰的審美需求。
“普世”主題觀照當下

《三個傻瓜》的選題是在傳統印度電影中少見的“校園青春劇”,這種在好萊塢駕輕就熟的題材,在審查制度嚴格的印度,規避了在美國青春片里慣常表現的青春沖動、性愛大麻,而是專注生活態度和人生理想,將視角放在挑戰教育體制與追尋生命真諦的主題上,在擺出令人熟悉的好萊塢姿態后,又另辟蹊徑地講了一個亞洲風格的故事。《三個傻瓜》反映的故事是全球都關注的教育問題,對第三世界國家普遍存在的“填鴨式教育”的反思,對人生是要追逐世俗眼中的成功還是要追求自由與夢想的思考,這種主題無疑是具有世界性的,能引起廣泛深刻的共鳴。
在影片中,印度首屈一指的帝國理工學院里的學生,從小就被教育和各種事物賽跑,當好孩子,上好大學,找好工作,達成理想的人生狀態。在這所集結了印度精英青年的學校里,人生的成功之路就是:拋棄質疑和創造,瘋狂投入競爭應試,拿高分拿文憑,先學工程,再讀MBA,然后在美國成為銀行家…… 在這所學校,院長被稱為“病毒”,而學校被稱為“鳥巢”,而這其中偏偏有一只“自由之鳥”——蘭徹,一個天才青年開始了“反體制”的戰斗,他執著地追尋自由、激情、夢想、信仰,挑戰禁錮人性、壓制創造的教育體制,一路瀟灑不羈,屢戰屢勝,還改變了兩位原本循規蹈矩的朋友的人生,三個傻瓜活得瘋狂絢爛,并最終獲得成功,不留一絲遺憾。蘭徹所抗爭的教育體制,讓普遍經歷過類似教育模式的觀眾感同身受。
如果要尋求寶萊塢與好萊塢之間的某種一致性,應該就是共同的“造夢”追求,印度和美國都是有“白日夢”情結的民族,具有激情樂觀、活潑奔放的民族性格,這種性格投射到電影中,讓兩個電影基地都形成了根深蒂固的“造夢”傳統。但兩種“造夢”模式還是有精神氣質上的差別,印度夢是一種在紛雜熙攘的南亞土地上孕育出來的夢境,充斥著金碧輝煌、悲歡離合、奢華迷離,而美國夢是一場在遼闊空曠的美洲土地上滋生出來的幻像,崇尚個人奮斗、超人英雄、自由靈魂。《三個傻瓜》融合了這兩種“造夢”模式,讓一個“神話英雄”完成理想主義的逐夢之旅。
影片主人公蘭徹以近乎完美的“叛逆者”姿態出現,他不遵循禁錮人性的種種約束,嘲弄墨守成規的權威和傳統,就是這樣一個處處與學校教育和社會價值相悖的人,居然沒有為叛逆付出代價,而是屢屢化險為夷,就連他身邊的人也一同雞犬升天找到了理想人生。影片烏托邦式的結尾,蘭徹在碧海藍天下收獲了成功與愛情,在這個他一手創造的世外桃源里,沒有階級的不平等,沒有價格標簽式的愛情,沒有老師與學生的不對等交流,沒有階級與分工的不公,這都是現實世界中遙不可及的,蘭徹選擇了另一種實現人生價值的方式,那正是現實中大多數人永遠在找卻找不到,永遠在愛卻無法愛的東西。
盡管電影帶有烏托邦式的理想色彩,但也在嬉笑中揭示著印度社會的諸多值得深思的問題:如高等教育的失敗,社會等級制度的不公,就業選擇的匱乏,人才流失的嚴重。貫穿影片的三次自殺事件,都是無法適應體制而付出生命代價的悲劇,而死記硬背的模范學生“消音器”查圖爾最終成為大眾意義上的成功典范,雖然影片對這個毫無人格魅力、缺乏創新精神的“典范”極盡揶揄,但在一個貧富分化嚴峻,大部分人尚在為溫飽奮斗的國家里,這種“打工皇帝”或許是大多數人奮斗的目標。印度是一個復雜的國度,宗教信仰、貧富差距、人口問題…… 這些話題的任何一個側面都足夠尖銳而現實。《三個傻瓜》在張揚理想主義的同時,也在樂天詼諧的基調中,輕輕觸碰現實的痛處。
“馬沙拉”形式的整飭與改良
“馬沙拉”模式是印度民族電影的特有形式,“馬沙拉”本意是一種廣泛應用于印度菜肴中的調料,是一種將愛情、戲劇、打斗、歌舞、喜劇等類型成分熔為一爐的“大雜燴”電影。各種類型元素就像“馬沙拉”一樣在影片的統一的情節中混為一體。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印度的文化立場,區別于傳統好萊塢純粹明確的類型片模式,傾向于綜合、混雜和融匯。而這種形態難免會在電影敘事上存在表述混亂和指向不清的弊端,新寶萊塢電影保留了“馬沙拉”模式的多元混雜,也吸取了好萊塢模式在敘事上的精準緊湊,以夢想、愛情、奮斗等主題為主線,用激烈的矛盾來結構戲劇沖突,以煽情場面來設計敘事高潮,最后統一在一個大團圓的結局中,美式敘事嫁接到“馬沙拉”土壤中,融匯成符合國際審美的印度電影。
精準緊湊的好萊塢敘事
傳統印度電影有節奏緩慢、情節冗長的特點,片長超過三小時的影片比比皆是,這在普遍快節奏的當代世界顯得不合時宜,但天性閑散的印度觀眾卻歷來可以接受這種影院里幾個小時的休閑。《三個傻瓜》在片長上延續了這種傳統,160分鐘的電影對大多數商業電影來說已是極限,但影片沒有延續單一緩慢的寶萊塢敘事路數,而是借鑒了好萊塢式的一波三折,讓160分鐘高潮迭起、懸念叢生,毫不冗長難耐。
《三個傻瓜》的故事結構非常類似好萊塢青春劇的脈絡,法蘭和拉朱是兩個出身平平的尋常青年,走著尋常人奮斗的軌跡進入帝國理工學院,遇到了特立獨行的天才學生蘭徹,三人開始了活色生香的校園生活。影片的故事其實很簡單,主線就是蘭徹對抗教育體制的一次非典型戰爭,但敘事方式卻很是討巧,讓影片緊湊曲折、峰回路轉。
影片開頭就采用了設置懸念的方式,又帶有印度式喜劇元素,法蘭在機艙里假裝暈倒迫降已起飛的飛機,拉朱清晨衣冠不整地從家里飛奔而出,一切都是為了去見一個十年前的朋友——蘭徹,到底蘭徹是誰能讓人如此瘋狂,開頭就吊足了觀眾胃口。接著影片開始了“非線性”的雙線交疊的情節推進,一條線是尋找蘭徹的旅程,另一條線是過去記憶的還原,過去與現在兩個時空交叉剪輯,兩條敘事線的重合、分離與相輔相成,讓故事越來越豐滿,倒敘、插敘、順敘交叉,時空過渡流暢自然,抽絲剝繭地將一個并不復雜的故事講得妙趣橫生。
同時,《三個傻瓜》的敘事充分體現了西方戲劇傳統中對細節的高度重視,對各個環節整體呼應的匠心構思。影片微小的道具、臺詞和動作行為都成為情節伏筆貫穿全劇,蘭徹的隨口祝福“一切順利”,“病毒”院長的太空筆,喬伊的遙控直升機,蘭徹的信口發明“電力轉換器”,都在影片的各個階段舉重若輕地拋出,又在之后的劇情推進中一一逢迎,毫無“虛設段落”與“空擲細節”,情節編排的精準嚴謹也是西方情節劇的一貫追求。
笑中帶淚的印度式幽默
印度是一個樂天幽默的民族,具有不可多得的喜劇天賦,“小丑”角色一直是寶萊塢影片中不可或缺的人物構成元素,寶萊塢電影中的“丑角”一般都對情節發展影響不大,只為調節影片氛圍,增加幽默色彩。《三個傻瓜》中也有“丑角”設置,如院長“病毒”和“消音器”,但這兩個人物絕不是單純的幽默點綴,他們笑料百出又對劇情發展起到關鍵作用,成為影片配角中的亮點。影片同時賦予這兩個 “丑角”人格的復雜性:“病毒”既是專制守舊的校長,又是個帶有悲劇感的失敗父親;“消音器”既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又是對“填鴨式”教育機制的絕佳諷刺。
寶萊塢電影素來就有歡快熱鬧、笑料不斷的傳統,而與舊式寶萊塢電影大段刻意為之無關情節的插科打諢不同,《三個傻瓜》貫穿始終的每一個笑點安插都恰如其分且有理可尋,諸如院長的胡子,鹽水導電原理,春夢臆想中的“騎摩托新娘”,所有笑點設置都不是“無厘頭”式的顛覆惡搞,而是輕松嬉笑中有嚴密精致。
招牌歌舞的堅守與革新
《三個傻瓜》有兩段較完整的歌舞片段,在歌舞與情節的融合上非常緊湊,與劇情嚴絲合縫,不為歌舞而歌舞,民族特色的載歌載舞與流暢輕松的校園青春故事配合無間,在自然轉折中舞動青春,創造出影片張弛有度的節奏感。影片的第一個歌舞片段安插在蘭徹入校不久的時候,帝國理工的男生們在校園里的集體群舞,俏皮生動地展現了他們的生活場景,這段歌舞節奏明快,形式現代,在舞曲接近尾聲時,畫面由蘭徹制造的飛機載著歌曲的高潮部分,載著觀眾的情緒一點點向上飛揚,最后在一個自殺學生的悲劇畫面里戛然而止,劇情急轉直下,觀眾的情緒從歡快的云端跌落到沮喪的谷底,形成節奏跌宕起伏的張力,歌舞片段與現實場景的銜接順暢又造成強烈的沖擊。第二段歌舞則是集中表現皮婭愛上蘭徹后的春心蕩漾,詼諧有趣的歌舞配合美輪美奐的畫面,飽滿絢爛的色彩,以及輕盈飄逸的鏡頭運動,將女主角的情竇初開表現得奇幻瑰麗,與影片節奏渾然一體。

寶萊塢的歌舞一直堅守民族特性,即使當今印度以英語為官方語言,但電影歌曲大多使用印地語、孟加拉語等民族語言演唱,曲調也不脫離民族音樂的傳統,樂器通常使用西塔爾琴、塔布拉鼓、維納琴等傳統樂器,舞蹈大多源自印度兩大傳統舞蹈卡塔克舞與婆羅多舞。現代印度電影為適應國際潮流和時尚趣味,在電影歌舞設計上日趨多元化和時尚感,在民族音樂基礎上融合流行音樂和電子音樂,于傳統印度舞蹈中添加現代舞和街舞元素。
《三個傻瓜》的歌舞設計集中體現了現代印度電影的革新,影片的歌舞場景游刃有余地穿越古典與流行,融合東方與西方,兼具民族感和國際性。那段詼諧歡鬧的男生宿舍群舞《一切順利》,以印度傳統的“邦格拉”歌舞為主基調,融入非洲打擊樂元素,印度樂器Dhol鼓和Daf鼓,結合非洲樂器馬林巴和牛鈴,混合口哨聲、響指聲,合奏出一場喜慶熱烈的敲擊盛宴。而在蘭徹與皮婭相愛的那場浪漫的《藍色婚禮》中,百老匯式的歌舞場景閃亮登場,以吉他為主的伴奏,借用電聲打擊樂,慢搖滾旋律的濃情蜜意透出美式風味,而在唱法和舞蹈動作上,依然延續印度民族歌舞的路數。直至影片到達高潮篇章,蘭徹喚醒昏迷的拉朱的段落響起《我們不會放開你》的音樂,大氣煽情、高潮迭起的交響樂曲風,極具好萊塢大片高潮音樂的風格,而在曲調上卻依然保持印度音樂的“七拍”傳統。影片在音樂舞蹈設計上一方面靠攏國際化審美趣味,同時又不喪失傳統寶萊塢的風骨氣韻。
印度導演庫馬爾·古普塔說過:“印度電影既是夜總會又是神廟,既是馬戲團又是音樂廳,比薩餅和詩歌研討會。”在很多國家為電影文化入侵措手不及的時候,印度電影人在全球化電影浪潮中卻依然如魚得水,一方面堅持民族精髓以抵御海外影片的沖擊;另一方面又推陳出新,開放吸收他國長處,在印度文化熔爐煉造之下,歷練出富于國際感和現代感的新寶萊塢風格。鮮明的民族特色與好萊塢風格的完美結合,是新寶萊塢電影的顯著的特點與趨勢,也為其他民族的電影產業在全球語境下的生存提供了絕佳的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