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做個測試吧。這里有靈魂、死亡、孤獨、愛情、善惡五把椅子,你認為誰該排第一位?不好玩了?皺眉頭?你把善惡排第一,善惡豈是你來定奪;把愛情排第一,你愛情保鮮期多久,豈敢為它去死;把孤獨排第一,你兜售你的孤獨誰敢要;把死亡排箏一,是人見到都發怵,世人都在靠近它;那就把靈魂放第一,青問:你得到耶和華救贖了嗎?
——題記
村上春樹發布的久違力作《1Q84》全三卷,迅速登上了各大暢銷書榜首,受到麇集亞太各地區村上迷們熱捧,再次印證了村上式不朽神話。這具有浩淼之氣的《1Q84》,村上自言是一部綜合類小說。何謂綜合?村上頗有野心,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曾這么想,他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結果沒能如愿,到另一個世界續寫去了;福克納也放言:“我有一個巴爾扎克的野心,想把整個世界都放進一部書里。”可嘆,他提早謝幕。村上承兌了諾言,這部熔爐錘煉“某種猥瑣、某種滑稽、某種深刻,有無法一語定論的混沌狀況”的綜合作品,在某種意思上紛紜雜陳著社會氣象萬千,雖不能完全滲透,但可喜的是在逐步向作家自定的“綜合體小說”靠近。
拜讀完厚厚的三大卷,不由愕然:村上究竟要談論什么主題?在1Q84世界里充斥著偵破、犯罪、純愛、情色欲等錯綜復雜的人性糾結情愫。其中不難看出小說不惜余力地展示核心人物的糾葛情結,從對人物內在情結的把脈找準癥候,探索人物精神意識及對整個社會精神層面的解讀。在這點上,作品不僅在討論宗教、道德、政治上激進的危險性,更是觸碰到時下病態青年脆弱的神經組織是否得以救贖。村上從古希臘圣殿里去淘金,充分挖掘核心人物的戀父、戀母、戀童、偷窺情結,折射出當今都市青年的精神病態,并運用超現實主義技法再現小說力道,威懾的故事情節,老壇裝新酒的主題意義。
村上要敘述的是一個尋找與被感知,感知與被尋找的帶有超現實般色彩的作品。小說開篇的第—人,正是由1984年進入1Q84。
伊拉克特拉情結
青豆,青豆雅美,多富有詩意色彩的名字,青色的小豆子如同安徒生筆下的“豌豆公主”或者“拇指姑娘”一樣清馨可愛,但青豆的性格卻與童話中的公主大相徑庭。她在一所俱樂部做私家健身教練,身體顯現出一切女性的美姿,除了自身認為乳房瑕疵之外,內心彰顯出堅韌的抵抗力與復仇意識。這樣的一個“公主”在找尋“王子”期間經歷了尋找與被尋找、感知與被感知的心路歷程。她所找尋的戀人是作家賦予人生追求極致的表現,是當代青年男女戀愛層面的折射,喜歡一個人就是單純的喜歡,愛了就是愛了,彼此擁有的美好不曾忘記。這令我想到日本文化界的另一個村上,村上龍先生在分析飲食男女戀愛時,頗有洇染力的一筆:“如果不去想念那個人,那個人就已經沒有了。那么,有什么辦法不讓人忘記嗎?我覺得沒有。”青豆就因“沒有”才義無反顧地追逐屬于自己的幸福,哪怕命懸一線。
然而尋找的故事是相互的,正所謂心心相印方能修成正果。而村上凸顯的核心個性人物青豆,表現在她隱匿的身世與張力十足的伊拉克特拉情結——戀父情結。青豆的戀父情結集中體現在她張揚的性欲里,她喜歡找年齡較大的謝頂中年男子玩一夜情,不為金錢的鼓動,就為單純的“過家家”性愛游戲。這正是青豆幼年父愛缺失的佐證,她要在與中年男子的游戲中填補父親的形象。但即使如此,青豆自始至終深愛她的王子,雖說與別的男子交媾,但那不過是過眼云煙,絕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她所說的不會留下任何痕跡是指不會對愛人之外的任何男人動情。由她看來,“愛情與性”是平衡婚姻的兩個砝碼;是截然不同的雙向車道,沒有必要為了戀人而對性持有保守態度,何況此時的青豆正卷入一樁復仇計劃。她與陌生中年男人肆意放縱性愛,就是要將自己童年沉重的肉體從欲望樊籬中釋放出來,從而達到寂靜安寧的歸宿。由此可見,她把靈與肉的問題,看得很開,分得很細。性愛就是性愛,沒有性的沖動何談愛的滋潤,在當今這個倫理道德被挑釁的年代,愛情過三秒就腐化的年代,“天長地久”的愛情在青豆看來就越顯得彌足珍貴,所以,“我愛你,與肉體無關”等時下流行話語時刻牽引著都市青年男女的價值觀。
俄狄浦斯情結
天吾,川奈日安吾,青豆雅美一生尋找的王子,一個極具小說家氣質卻做著培訓機構的數學教員。村上在這文理兼和個性略偏陰柔的年輕人身上找尋古希臘弒父娶母的故事——表現人性的俄狄浦斯情結——戀母情結,這樣的題材表現在陰郁王子天吾身上可謂相得益彰。
小說在“天吾篇”開始就體現其濃郁的戀母情結,以至于天吾成年后跟一個比自己大十歲的有夫之婦長期保持情人關系。他從與情人交合中發現其擁有一對與他記憶中母親的乳房相似的、形體好看的豐腴乳房。由于童年母愛的缺失,導致天吾在無數次性愛的彌留里尋找母親的愛撫。談到天吾的生活方式,讀者們不難想象他在未尋找到生命中的公主時,過著時下年輕人提倡的“一輩子住在一個地方,一輩子睡在一個人身旁”。樂安天命,享受生活的快活日子,只是找尋到青豆后,住的地方改了,一起睡的人自然變換了。這不僅是天吾的心態映照,更是作家想折射出時下青年人的生活狀態——總喜歡進入自己一個人的世界,進得很深很深。天吾也會在尋找中迷失自己,感到無助的困頓,那么這部小說提出的“尋找”主題,究竟是作家在故弄玄虛,還是真有它尋找感知的魔力?村上春樹明示了我們的感知:“任何人性當中都在尋找一個寶貴的東西,但能夠找到的并不多。即使幸運地找到了,實際上找到的東西在很多時候也已受到致命的損毀。盡管如此,我們仍然繼續尋找不止。因為若不這樣做,生之意義本身便不存在。”
天吾一直過著平淡的生活,情人安田恭子為其增添了一抹油彩,她不僅是其身體與心靈的慰藉品,更是天吾緩解孤獨的鎮靜劑。孤獨,是現代人發明出來的黏稠劑——你越想逃離,它越發黏得緊。就因為天吾選擇了這一劑鎮靜藥,才避免靈魂抽離孤獨的肉體后變得僵直;而安田女士在這不倫的戀愛里變得越加水潤豐滿。或許1Q84世界里孤獨不是用來驅散,而是令人充分享受,是自然界賦予人類欲望最常見的表達形式,其自然宣泄充分感知,它就像空氣,在人身體里僅待一會兒,不被注意卻又那樣必需。
戀童情結
戀童情結,即戀童癖。全書中首腦級人物,“先驅”教團的領袖——深田保先生,具有與眾多未成年少女發生性關系欲望驅使下的戀童情結。
全書針對“先驅”教團組織向世界發問:“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惡?”糾結于此的讀者們不妨看看“先驅”組織生活方式,“先驅”里的人們,把物質享樂降到最低,自耕田地,揚棄名牌,不用任何家電或只用從垃圾箱里撿來修好的電器,把生活的減法做到極致,只保留一個對外窗口——跟外城市交換綠色蔬菜以獲得生存下去的權利。這樣的生活方式,大家都會戴上有色眼鏡去審視,可我們很難以“邪惡”去丈量,幾乎不可能,這或許是給物質社會困擾、窒息的人們指出另一種生活可能性,即使它從來沒有成功過。然而真該反思的卻是生活在現代文明炮制下的人們,我們從未讓自己的生活慢下來,每天都在不停地為自己做加法運算,一會兒我想要這個,一會兒發現那個還要拼命去爭奪,層層疊加,不斷膨脹內心的欲望,甚至不擇手段,善惡的天平早已失去平衡,自然滋生惡念。作家在善惡問題討論上不落窠臼,從困頓里跳出來到達不二法門境界——善與惡取決于個人標準,平衡就是一種善。
說到善惡,集于一身的無疑是“先驅”首領深田保,承受善惡膈臆糾葛。他是little people的傀儡,受其力量驅使與未成年少女交合,這股惡浪并非深田保使然。在老婦人眼里這個罄竹難書、十惡不赦的領導,似乎也有著隱忍痛楚,在他與青豆的交談中流露出強大的善舉——他告訴青豆,天吾一直記得你,他也愛你。你們只有在1Q84里才會相遇,最好的結果,就是你們牽著手從這里走出去。青豆準備把特制的冰錐刺入他脖子后的那一刻,深田保什么都明白,他超乎泰然地接受,期待這樣的解脫。全書幾乎所有謎底都影射在深田保與青豆的終結對話里,抽離肉體的死亡顯得平靜如水,“死就是水消失在水里。”(博爾赫斯《謎》)事后,一切歸于平淡;一切云淡風輕。這種無言的死,如同日本傳統的櫻花、富士山,無限的活。深田保就這樣悄然地離去,使故事情節再一次跌宕在青豆與天吾命運中。
偷窺情結
牛河,牛河利治先生是全書中值得尊敬的人物,在第三卷中,牛河不僅成為第三個敘述對象,由配角提升到具有主體性敘述的地位,足見作家對其重視程度,他是除青豆和天吾外,第三個看到天空上掛著兩個月亮的人。而就是這樣一個人,被作者高高地舉起后重重地摔下——他被Tamaru活活地勒死在1Q84世界里。這時很多讀者會拍手稱快,說討厭的牛河終于死了,我讀到此處悲從中來,牛河死于非命,令人扼腕至極。
大多數讀者對牛河的厭惡,想必是他丑陋難堪的外貌下,又在執行“先驅”組織交代的偵查偷窺任務,需要說明的是牛河的偷窺情結是受組織安排監視天吾和青豆的動向,雖自身并無偷窺嗜好,行動卻令人生厭。靜下來想想牛河從一出場并無惡意,這個小人物至始至終都想過普通人的幸福生活,只因相貌不堪而屢屢受挫。幸好牛河有一顆聰明的頭腦,憑借自身的才智與努力,闖出一片天地,獲得了連自己也稱奇的幸福。但好景不長,在律師證被吊銷后,妻離子散,為了生存,他接受了“先驅”組織的任務,做起了這份偷窺工作。
其實從頭到尾,不知牛河錯在何處,他只是為了生存、為了被認同,一直掙扎著。一直努力著的人卻要承受如此罪過,或許結果也過于殘忍了。如真要說是誰鑄造了牛河的悲劇,這個以貌取人似冰錐般杌隉的社會。如果牛河父母不出于虛榮嫌惡自己的兒子;如果這個社會能為內向、聰明的牛河提供更好的展示平臺;如果牛河妻子不因貪圖金錢嫁給他,那么牛河結局會不會有很大的改觀?
從小說敘事的技法上講,牛河利治必死。因為寫到此處他已失去了利用價值,留下來只會破壞作品的完整性。海明威在小說創作體會中談道:“一個故事講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你會發現只有死亡是最好的結尾。”再從作家的創作思路上不難看出,牛河由一、二卷小配角躍身成為主角之一,有了發聲權,這樣的話作家就不得不給他一個正式的退場。然而按照小說發展的勢態,若不是天吾或青豆死,就只能輪到牛河。兩者天生處于對立面,此時的村上不可能不讓天吾和青豆重逢,因此,牛河必死。
在1Q84世界中,這種在超現實性故事里發生的一切,越是離奇越是接近生活現實。我們都是有病的人,上述談到的時下青年人的種種情結式的病態痼疾,不正是揭示了我們青年活在這怪誕世界里心靈的備受煎熬?能否在與little people的抵抗中找尋另外的出路?有人說天使為什么會飛?是它把一切都看得很輕。當代青年人的病態就在于活得太復雜,什么都想要,什么也都不舍得丟,像只貔貅,只進不出。內心欲望的膨脹更陷心靈于空洞中欲罷不能。
當然書中青年人的病態在村上看來主要是信仰的缺位。針對日本社會經濟體制的高度物化,一味追求泡沫金融帶來的社會片刻安寧,長此以往,直接淪陷的是當代青年信仰的丟失。
小說在超現實主義萌發下產生的一切真實的怪誕,是作家極力營造的閱讀氛圍,旨在把讀者拉進怪誕的1Q84中,如書名《1Q84》、天空中懸浮的兩個月亮、little people編織的空氣蛹等超現實性的隱喻,無疑以怪誕的表現技法力求生活的真實。就讓我們趕緊走進充滿超現實般隱喻的1Q84。
拿著放大鏡看1Q84
在拿出放大鏡之前,需要澄清“怪誕”這個詞語,怪誕即荒誕,只是這個“怪”略顯詭譎。小說之所以怪誕不經,還得從書名《1Q84》說起。書名1Q84,字母“Q”在此處是“question”——“問題;提問”的意思。而在日語中Q的發音又與阿拉伯數字9極其相似。倘若把1這個數字當做英文字母l,書名可譯為:“我發現84年存在問題”(或“84年是個有問題的年代”);若擴大一點,就是“我要向整個80年代提問”;若再把“Q”看成一把放大鏡,那就是作家要讓世人都瞧瞧:“80年代究竟缺失了什么?”(說明:在中文里“Q”是漢字“缺”的大寫字母)總而言之,書名1Q84,隱喻著日本美好的20世紀80年代,說其美好,那是被浸泡的美好,據悉是日本資本積累消費的黃金年代,日本的汽車暢銷世界,輕重工業穩居世界前列,堪稱日本盛世的到來。似乎沒有人會預料到,就在1984年奧姆真理教成立,數年后該教襲擊東京地鐵。在一切看似安好的盛世下,洶涌的暗流肆意侵蝕著社會各個角落,所以不可看表面,一如村上在書開篇強調:“這是個馬戲團一樣的世界,一切都是假裝的。”又在青豆出場的標題上,赫然醒目地寫下:“不要被外表騙了”,因為現實經常只有一個。在日本20世紀80年代浮華的世間,現實的惡果已早早埋下。
因此,《1Q84》就是通過一個寓言故事,隱喻性地重構人們的精神世界,直逼泡沫經濟后的日本社會日本青年的精神困境。
月亮、月亮,哪個是我看到的
說到《1Q84》中的“月亮”意象,不免讓讀者犯嘀咕。月亮、月亮,哪個是我看到的?這掛在天空中的兩個月亮就像古代女子頭頂的髢髢造型,逼真難辨。在小說里,月亮意象隱喻頗為豐富,你可以把它看成一種現實、一種虛幻兩個世界的不同寫照;你可以把它臆想為一陰、一陽兩種元氣的融合(“天吾”性格即陰,“青豆”性格即陽);你更可以把它大膽地斷定為橫亙在兩人間的心靈鴻溝,不過在1Q84世界,“如果你相信我,一切都可以變成真的。”
既然如此,筆者更愿意相信天空中掛著的兩個月亮是作家解讀青豆與天吾彼此內心的投射,看看兩個戀人-路走來經歷的怪誕坎坷,不由使我想到已故當代詩人宇龍書寫的有關月亮的一小節詩句:“月亮圓的時候,是你被祝福的時候;月亮缺的時候,是你被考驗的時候。”這對戀人就是彼此惺惺相惜,不離不棄走到了最后,走出首都高三號線,由1Q84年的入口回到1984年的出口。那懸浮的月亮逐漸變成只是掛在天邊的灰白切片。
小小人你們還在忙呵
讀完《1Q84》全三卷,最令讀者撲朔迷離的非littlepeople(小小人)莫屬。
究竟little people代表的世界是善?是惡?它們編織的空氣蛹又隱喻著什么?一連串的疑問,如排山倒海似的沖擊讀者思考底線。我們最好先撇開問號不看,從時刻不忘工作的小小人出場說起。
一現身,小小人就忙個不停,與其說它們在編織著隱喻人內心空洞的空氣蛹,不如說是寫作者抵抗荒誕社會的意蘊。村上無疑傳承了荒誕派作家的衣缽,以小小人的故事來拆穿這謊言膨脹的社會。小小人此刻與社會頡頏,這股力究竟又能維持多久?我們不得而知,可人內心的邪念終歸罪實難逭,空洞的空氣蛹會被小小人越織越緊,最后窒息而亡。小小人的世界就是這樣,它們編織的故事,比生活更真實;我們身處的生活,比故事更荒誕。
有時不由心生喟嘆,小小人你們還在忙呵!
合上最后一頁,我打了個冷噤,之前所有的超現實性遐想,回到現實變得如此虛無縹緲,我們都是有病的人,難道我們就只能活在自己異構的世界里,當真實悄然而至,我們卻如此脆弱。當村上春樹寫到“再生”這個話題時說:“你為什么死的?”“為了要這樣再生。”“再生需要有什么?”“人無法為自己再生。要為別人才行。”這無疑是全書最重要的對白。它彰顯出作家對人性本真的終極關懷,對生命禮贊的感恩,我們都是有病的人,我們都活在自己臆構的1Q84里,我們的病有時想想都不是病,總有一天都會痊愈,那是從IQ84里走出來的時候。這不禁使我想起特蕾莎修女在1979年諾貝爾和平獎授獎儀式上,請求與會者共同念誦的《圣弗朗西斯禱文》:
“懇請主使我成為和平的使者。
有仇恨的地方,讓我種上愛心;
有傷害的地方,讓我種上原諒;
有懷疑的地方,讓我種上信仰;
有頹喪的地方,讓我種上盼望;
有黑暗的地方,讓我種上亮光;
有悲哀的地方,讓我種上歡樂。
懇請萬能的主呵,
使我不要求人安慰我,但愿我能安慰人;
不要求人了解我,但愿我能了解人;
不要求人憐愛我,但愿我能憐愛人。
因為我們是在貢獻里得著收獲,
在饒恕中得蒙饒恕,
借著喪掉生命得著永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