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哈尼族梯田分水制是哈尼人在梯田水資源的充分利用和管理的勞動實踐中,逐步形成和發展而來的,同時也是梯田文化得以傳承和賡續的有力保障。分水制是與哈尼人獨特的農耕方式和審美觀念緊密結合在一起的,特別是他們對于農耕用水的巧妙利用和合理分配之下所體現出來的技術美、秩序美與和諧美,更為我們深入了解哈尼族文化提供了方便和可能。
【關鍵詞】梯田 分水制 技術美 秩序美 和諧美
哈尼族是西南古老的農耕稻作民族,在幾千年的生息繁衍中,承氐羌之風氣,融百越之文化,在用自己的雙手辛勤勞作的同時,創造了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山間水溝如玉帶,層層梯田似天梯”的梯田奇觀。王禎的著名詩句:“世外田制多等夷,有田世外誰名題。”描述的就是梯田,早在春秋戰國時期,梯田就已經出現,經過哈尼族上千年的辛苦耕耘,成為了我國歷史上主要田制之一。2013年6月,我國紅河哈尼梯田文化景觀成功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成為了第一個以民族命名的世界文化遺產。
哈尼族有句諺語:“梯田是哈尼人的根,水是梯田的根。”哈尼梯田層層交錯,落差較大,常年要水滋潤,水量需求特別大。為保證水源的合理利用和分配,哈尼族發明了一套科學嚴謹的水資源管理制度—木刻分水制(以下簡稱分水制)。
技術美
自古以來,哈尼族都是修溝造渠,引高山森林中的泉水來灌溉梯田,水溝開挖量巨大,必須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才能完成,個人或村寨往往不能獨立承擔。哈尼人就戶與戶聯合或者村與村聯合,一起挖溝引水,通過出資的多少和投入的人力的多少核定每個村寨、每一戶的分水量大小。為了避免發生水糾紛,能夠公平、公正、合理地分配水源,哈尼人發明了分水木刻來進行分配。分水木刻,哈尼語稱“歐斗斗”,它是選用板栗樹、黑果樹等材質堅硬的木料,在木料上刻出底部同樣平整但寬窄度不一凹槽的一根橫木。
盡管在哈尼族分水制發明和形成的時代并沒有所謂“技術美”這樣的名詞出現,但實際上技術美的審美形態已經存在。技術美的內涵首先由技術品表現出來。蘇格拉底曾經說過:“任何一件東西如果它能很好的實現它在功用方面的目的,它就同時是善的又是美的。”①人們創造任何一個技術品,都是具有實用性的。分水木刻作為分水制度的物質載體,是哈尼人為了對水資源進行合理分配而創造的工具,起到了準確計量各塊梯田用水量的作用,可以說是我國最早使用的明渠流量計。分水木刻放置于每個水溝的分叉處,水要分幾條溝就在分水木刻上刻幾個凹槽,不同寬窄的凹槽決定了每個子水溝所灌溉梯田水量的大小,從而保證了每塊梯田都能得到約定的用水量。哈尼人還以長方體為形狀標準來制作分水木刻,長方形的設計,比其他形狀更能防止水流的溢出,進一步提高了分水的準確性,且用料最省,是實現分水功能的最大化的典型形式。可見,分水木刻作為一種技術品,不僅具備了實用性,還具有了美的形式。
這里還應當指出分水木刻本身不具有人的精神,但它作為人的創造物,必然滲透著哈尼族先民的思想情感,凝聚著哈尼人的意志、力量和智慧,是哈尼人創造的藝術品,承載著哈尼族的集體記憶,從而被賦予人的精神。人們對其的欣賞基本上是靜穆的觀照,技術美的觀照不像康德對美的判斷那樣是超功利的。徐恒醇指出:“對于技術美的觀照,要求審美主體相應地采取審美的態度。從審美態度出發,才能對技術對象的審美價值作出鑒賞和評價。”②哈尼人對于分水木刻的觀照是借助想象在頭腦中形成的哈尼祖先的創作意圖、情感的過程的精神交流,并受其情感激發,其祖先進行農耕分水的場景仿佛歷歷在目,自己也將成為梯田耕作中的一員,自己的子孫后代也將生活勞作在這世代經營的梯田上,這實際上是哈尼人作為欣賞者,自己情感的投射。正如康定斯基指出的那樣:“被感受到的東西能喚起和振奮感情。因而,感受到的東西是一座橋梁,是非物質(藝術家的感情)和物質之間的物理聯系,它最后導致了一件藝術作品的產生。另外,被感受到的東西又是物質(藝術家及其作品)通向非物質(觀賞者心靈中的感情)的橋梁。”③
分水制就其本質而言是商定分水木刻上凹槽寬度的一系列民間規約,是體現分水木刻功能的外在表現形式。分水制是指哈尼族經過村與村,戶與戶集體協商,根據挖溝時投入的人力,物力來確定每塊梯田的水流量大小的民間制度。分水制約定,投入多者,分水木刻凹槽寬,水流大,反之,投入少者,凹槽窄,水流小。為了確保凹槽計量單位的統一和準確,一般哈尼人還約定以某人的右手掌四指根部寬度為一基準單位,按照之前的協商結果對水流量進行分配,對用不了一個用水單位的,則縮減為一指、二指、三指進行細分,其中排除用小拇指寬度進行計量。照各家權益定制出的劃有不同刻度的木刻,安放在各家田塊的入水口,隨著溝水流動調節了各家各戶的用水,如此公平合理而又科學的制度,保證了每塊梯田都能得到充足的水量供給。
分水制雖然是一種抽象概念,但它與分水木刻有機聯系在一起,構成了內容與其外在形象的相互統一,不可避免地以技術美的形態表現出來。分水制度經過了歷史的考驗,哈尼人代代相傳,凝聚的已經不僅僅是生產技術,而是人的情感,對待分水制已經不僅是對實用功能的欣賞,更是對對象存在的審美。在現代農業科技飛速發展的今天,分水制還一直在沿用,它一方面使生產勞動的效率得以提高和完善;另一方面使分水的模式更趨于合理、更具有系統性和易于管理,給哈尼人帶來了巨大的好處,符合哈尼族群體共同利益訴求。因此,分水制也漸漸和審美主體使用上的滿意聯系起來,從而獲得了愉悅感和輕松感,構成了技術與審美的有機統一。
秩序美
梯田分水制的運行不僅需要有用的技術支撐,更需要完備有序的秩序保證。美在于秩序,這是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美學思想的一個經典命題。亞里士多德曾說:“美的最高形式是秩序、對稱和確定性。”④哈尼梯田分水制的美也在于秩序,所謂秩序就是有條理,是一種不混不亂的狀態,是一種有規律、可預見、和諧穩定的狀態。
有論者指出:“秩序意味著不同的人或事在同一系統中的安排與結構上的完善與美,不同安排與結構而呈現出井井有條就是一種秩序之美。”⑤木刻分水是哈尼梯田分水制的主要分水規則,為了完善分水制,哈尼人還創造了“衛重”、“嘎斗”、“歐黑瑪博”等分配方法進行補充。“衛重”含意為輪流引水或分段引水。在每年農田用水緊張的農忙期,為使每家每戶都能順利耕種,協商溝渠分段引水順序,一般由下到上輪流放水,或以抽簽方式決定分水順序,沒有輪到的區域要關閉分水口。“嘎斗”含意為切斷水尾。每條水溝開挖時就有一定的灌溉區域面積,溝尾以某個山梁或山坡為界限標志,這個界限以外的田不經同意不得引用該溝渠的水。“歐黑瑪博”含義是沒有進水溝,指的是有些田離分水溝渠比較遠,不能直接從溝渠分水,而是通過其上方的田引水,由此約定俗成,上方田主將田水口打開,讓水流經過自家的田,流到下家梯田中。這些引水方式的出現,進一步保證了分水制度的有序運行和梯田農耕的順利生產。
分水制的公平性,是秩序美形成的前提條件和基礎,沒有公平,就不會形成良好的秩序,更沒有秩序的美。從哈尼梯田溝渠挖筑到分水木刻凹槽的寬窄設計再到合理分水,無一不是彰顯公平。每塊梯田的用水量,都是在挖溝前根據各家投入的人力、物力協商好的,并不會以人的社會地位、貧窮富貴來決定。為了保證這種公平性,分制中設有溝長一職,來管理分水木刻。溝長都是由各村寨中道德高尚、正直公平之人擔任,主要職責是對分水木刻制作、更換進行全程監督并嚴查分水木刻是否被人擅自挪動和毀壞。如有人違反水規,擅自破壞分水木刻進行偷水,一經發現,必然受到懲罰。“通常的懲罰是罰款加罰物,情節較輕的罰‘三塊三、六塊六、雞一只、酒一壺’;情節特別嚴重的要拖豬殺牛。”⑥
分水制的秩序美著重體現在這個“分”字上。從古至今,任何一個時代資源的分配問題都是比較受重視的。怎樣合理分配有限的資源,這就存在“分”的必要性問題。在必須“分”的前提之下,如何“分”,如何合理地解決“分”,關涉到每一個族群,每一個地域和每一個社會成員的切身利益。無視“分”或“分”得不合理, 就必然會使利益矛盾激化,造成社會大亂,這是每一個社會成員都不愿看到的。
中國古代思想家荀子很早就提出:“人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離,離則弱,弱則不能勝物。”⑦強調分與和就像陰與陽一樣,存在于萬事萬物之中,兩者既相互對立,又相互包容,經過一定的轉化而達到和諧。“分”是保證“群”的有效的前提,沒有“分”的“群”必然是“爭”的“亂”。哈尼族先民正是運用“分”與“和”的對立統一關系,在與自然作斗爭中發揮了“分則和,和則一,一則多力,多力則強,強則勝物”⑧的能動作用,才能戰勝自然,獲得生存。并融合了“水往低處流”的地心引力定律,發明創造出木刻分水,使水資源得到合理利用。哈尼族分水制,為我們呈現的是一個以“分”為“和”的制度安排,通過水的“分”秩序達到了人和人之間的“和”秩序。且以制為標準,“群而有序”地對人群進行必要的社會分工,保證了社會成員發揮其所長,維持正常的生產勞動,強化了民族認同和民族團結。
哈尼族有句諺語:“有了水源才能開出好田,有了好田才能養出好兒女”,哈尼梯田分水制對水的分配實際上是對生產資料的分配。哈尼人幾千年來運用分水制,使梯田灌溉用水成為一種有序的過程,“分”不帶表秩序的無序,反而起到更好的有序,始終保持著合乎理性的邏輯關系。在這種“分”的過程中以及“分”的背后所彰顯的其實是一種視野,一種特有的認識世界的思維方式。現代心理學和認識論告訴我們,世界總是視野中的世界,對不同的認識方法,世界會呈現出不同面目。哈尼族人關于分水制的定義顯示了他們從“分”的角度來認識事物及其相互關系,在分的制度中呈現自己民族的特征并以分的精神、途徑和方式把握世界。
和諧美
當哈尼梯田分水制的目的和理想展現給世人時,才真正理解分水制內在深層審美價值—和諧美。畢達哥拉斯學派有這樣一句著名的哲學格言:“什么是最美的—和諧”。和諧作為美的最高級范式,一直是哈尼族追求的審美理想,而梯田分水制展現給世人的正是這種人與人、人與自然以及人自身全面和諧之美,它使生命本真從生存狀態的遮避中顯現出來,從而走向詩意的棲居。
分水制的出現,重置了人與自然的相處狀態,將自然從只是滿足主體內在價值的客體地位解脫出來,從而與自然重修舊好。人與自然互為主體,相生相伴,從傳統的競生走向了和諧共生,“變‘人類中心論’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論’”⑨。哈尼族久居西南深山,千百年來,哈尼族與當地自然生態巧妙結合,利用哀勞山山高谷深 、霧大及“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的特殊地理氣候,形成了森林—村寨—梯田—江河四度同構的生態農業系統。在這個梯田四度同構的生態農業系統中,水貫穿了所有元素,是整個系統的“連接線”。分水制作為“連接線”上的關鍵節點,有效保證了整個大系統的良好運行,體現了人與自然之間密不可分的、互為依存的天然關系。分水制表現出來的不是簡單的改變水流的方向,破壞自然的規律,而是哈尼人對自然生態的充分認識和合理利用,真正實現了人與自然對抗與順應的統一。正如恩格斯指出的那樣:“我們必須時時記住,我們統治自然界,決不像征服者統治異民族一樣,決不像站在自然界以外的人一樣,相反地,我們連同我們的肉、血和頭腦都是屬于自然界,存在于自然界的;我們對自然界的整個統治,是在于我們比其他一切動物強,能夠正確認識和運用自然規律。”⑩哈尼人沒有無限夸大人的主觀能動性,更沒有對水資源一味的索取和征服,而是發明了分水制,創造了分水木刻,在享受水資源帶來的好處的同時保持了水循環,防止水資源流失和環境惡化,真正的踐行了我國“天人合一”的生態理念。
哈尼族本身是一個沒有文字的民族,分水制作為一種哈尼族群體共同遵守的民間制度,一直以來都是以口頭規約的形式存在于哈尼族社會當中。它影響著哈尼人的形為舉止,是哈尼族個體道德塑造的他律性因素,成就了哈尼族個體的道德自律,有效地抑制了個人不斷膨脹的欲望,使哈尼族內部很少出現不勞而獲的現象,一切獲得都取之有道。木刻分水制傳承千年,分配原則早在1000多年前就由哈尼族先祖們確立并得到全族的公認并一直沿用至今,其代表的是公眾的意愿。如違反這種水規水法不僅違背了集體意志也是對祖先的不敬,這種規則在哈尼族社會是相當具有約束力的,而且潛移默化的影響著整個民族的習性。據康熙《蒙自縣志》卷三《彝俗》載:“窩泥,自呼哈尼。……其性柔畏怯,不敢為盜賊。”
不僅如此,哈尼人還在分水制中觀照了自身,在分水制實現了梯田用水的自由,從而獲得精神的自由。徐復觀指出:“人在美的觀照中,是一種滿足、一個完成、一種永恒的存在,這便不僅超越了日常生活中的各種計較、苦惱,同時也即超越了死生。”哈尼人所營建的分水制的審美理想,恰恰就在于其在自己的精神中求得自由解放,使人從缺乏、不安、痛苦的狀態中解脫出來,重拾人的生命力,得到美的享受。這對于今天處于物質欲望橫流,久居現代城市的人們來說也不失其價值,也正是梯田文化越來越受到現代人重視的原因。
哈尼人的梯田分水制,是哈尼人對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及人自身審美關系的一種表達。作為中國少數民族獨特的制度文化,它把哈尼人的精神與理想追求都包容其中。制度背后所折射的是社會和諧關系,它所繪制的是一幅人與自然共生共榮為審美標準的理想畫卷。
(作者為西南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紅河學院音樂學院講師)
【注釋】
①②徐恒醇:《技術美學原理》北京:科學普及出版社,1987年,第54頁,第53頁。
③[俄]瓦·康定斯基:《論藝術的精神》,查立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第12頁。
④苗力田譯:《亞里士多德全集》(第7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296頁。
⑤⑨李重明:“道德之美、秩序之美、生態之美—構建和諧社會的美學思考”,《漳州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第1期。
⑥盧鵬:“木刻分水:充滿民間智慧的和諧機制”,《中國民族》,2009年第3期。
⑦⑧(清)王先謙:《新編諸子集成·荀子集解》,沈嘯寰、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64~165頁,第164頁。
⑩《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18頁。
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67頁。
責編/張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