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爾西的審判日

曾以前總統穆巴拉克之名命名、位于埃及首都開羅東部的警察學院，最近迎來了一位新“客人”---執政一年就被軍方以“順應民意”之名罷黜的埃及首位民選總統穆爾西，11月4日在這里接受審判。他的前任穆巴拉克曾多次在此“享受”過同樣的“待遇”。

拒絕穿白色囚服的穆爾西，被控在2012年12月總統府前抗議活動中煽動殺害示威者，于2013年7月3日被埃及軍方罷黜。此后，他一直被關押在一個秘密場所，再未露面。

審判前數日，媒體便不惜筆墨設想庭審當天的N種可能---穆爾西及其他被告會不會出庭？示威者將發起多大規模的游行示威？庭審是否會成為一場鬧劇？

經過六道安檢，《瞭望東方周刊》記者才得以進入庭審現場。一名日本記者因圓珠筆被疑暗藏拍攝功能而險些被推搡出場。便衣安保人員將他的圓珠筆芯卸下，對著太陽仔細端詳了好久，才放他進入。

嚴格的安保措施加劇了審判日的緊張氣氛，也把媒體記者們折騰得夠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之前的努力和擔心都沒有白費，穆爾西最終如約而至。

埃及“屏住呼吸”，“準備面對流血沖突”

關于這一天，埃及官方媒體《金字塔報》的網站上這樣寫道：“當清晨太陽升起，埃及舉國上下屏住呼吸，準備面對11月4日這一天的流血沖突。”

由于穆兄會領導的“支持合法性全國聯盟”在穆爾西受審前一周就開始號召其支持者發起抗議示威活動，人們普遍擔心，屆時埃及全國各地將出現自“8·14”清場行動以來最為嚴重的流血沖突。

未雨綢繆，埃及政府安全、衛生、鐵路等多個部門幾天前便進入警戒狀態，安全部門甚至動用了2萬警力來應對當天可能出現的突發狀況。

埃及的數百家本地和國際媒體自然也絕不會錯過這舉世矚目的審判，各家媒體均忙于打探消息、提前踩點，為此艱苦一役做足人力、物力、技術各方面準備。

不料，埃及當局卻和媒體開了個大玩笑。審判地點在審判前最后一天的下午，突然從原定的開羅南部一所警官學校更改到開羅東部的警察學院。負責向境內外媒體通報審判時間地點和發放記者證的開羅新聞中心，直到審判前夜10點才通知記者前去領取證件，并將每家媒體原定的兩個名額臨時縮減為一個。

埃及當局甚至還故意將同一家媒體文字和攝影記者的身份對調---這樣做的結果是，最后拿到證件進入庭審現場的往往是名義上的文字記者、實際上的攝影記者，而當局又規定任何電子設備不允許攜帶入場。

如此“不講理”的媒體管制令人瞠目結舌。而庭審當天，在距離警察學院八號入口兩公里的公路邊，身穿防彈背心、手持AK-47步槍和盾牌的中央警衛隊黑衣警察，和腰別手槍的白衣警察在路中央橫起鐵絲網戒嚴，無進入許可的行人和車輛至此便不得前行。

穆爾西用一只手作出數字“4”的手勢

穆爾西最終還是來了。身著暗藍色西裝和白色襯衫、未打領帶的他，在安保人員的陪同下從一輛白色面包車里走出來，微笑著走入庭審現場。當他用一只手作出數字“4”的手勢時，已經在庭審現場等候的其余穆兄會領導層“被告”們紛紛喝彩，并回應以同樣的手勢---阿拉伯語中“四”（Rabaa）與拉拜阿.阿達維亞清真寺發音相似，他們以此抗議軍方8月14日對穆爾西支持者示威的清場行動。

原被告雙方律師在法官席前混坐，間或傳來爭吵聲。一名律師指著法官身邊獨家獲得拍攝許可的埃及國家電視臺攝像機位，要求法官給予“獨立公正”的電視直播。更多人對此附和，以致最終警察不得不介入控制局勢。

與此同時，警察學院外，為搶占有利地形、不錯過任何一個細節，數十輛轉播車和近百名全球各大媒體的記者大清早就已在此布陣。另有數百名支持穆爾西的示威者手持穆爾西頭像和反對軍方的標語、道具，高喊諷刺軍方領導人塞西的歌曲和口號，吶喊、高歌、手鼓、喇叭、口哨聲此起彼伏。這一切，看起來更像是一場嘉年華而非法庭審判。

自穆爾西下臺以來，其支持者一直在強調一個他們眼中的“事實”：穆爾西是合法的總統，應恢復其總統職位。愛資哈爾大學研究生穆罕默德一大早就趕來警察學院聲援穆爾西。面對記者的錄音筆，他的表達欲望特別強烈：“穆爾西是我們的合法總統。而現在的一切表明，我們國家已經失去了民主的精髓。”

此外，示威者對于過渡政府執政下的埃及媒體頗有不滿。自穆爾西下臺以來，主流媒體“一邊倒”向政府，一些伊斯蘭黨派媒體遭禁，讓穆爾西和穆兄會支持者非常氣憤。

警察學院外，一些情緒激動的示威者包圍并襲擊了埃及國家電視臺等媒體的車輛，大聲控訴“媒體的腐敗”。他們向轉播車和記者投擲石塊、礦泉水瓶，甚至爬上車頂推倒三腳架、扯斷電線、搶奪攝像機，被襲的記者只得倉皇收拾東西離開現場。

是否會成為又一場“世紀審判”

12時40分，庭審的主角穆爾西要求使用話筒發言，未得批準后他努力提高嗓門說：“這不是一個合法的法庭！我仍然是總統。”

12點42分，主審法官宣布休庭并宣布下次庭審時間為明年1月8日。穆爾西被帶走后，示威人群用歡呼和數字“4”的手勢簇擁著從庭審現場走出的被告律師，仿佛迎接凱旋的戰士。

當天，抗議審判的穆兄會成員和穆爾西支持者在開羅、亞歷山大、蘇伊士等多個省份發起了不同規模的示威游行，并在部分地區引發沖突。幸好沖突并不嚴重，一大早就“屏住呼吸”的埃及人終于可以暫時松一口氣了。

但埃及的路還很長。想到對穆巴拉克的“世紀審判”，人們不禁猜測，對穆爾西的審判是否也會是又一條漫漫長路。與此同時，一場關于審判穆爾西是否合理合法的爭論也掀起了新的高潮。

自愿為穆爾西辯護的律師塔里克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記者，他認為對穆爾西的審判并不合法，“令人難以置信”。“根據法律，只有當1/3的議會下院議員提出審判的申請并且得到超過2/3議員的同意，方可實施審判，”他說。

一些人權組織也對審判穆爾西的合法性提出了質疑。在他們看來，既然去年12月總統府沖突中死去的多數是穆爾西所在的穆兄會成員，穆爾西唆使手下殺害自己的支持者未免顯得太不合情理。

但也有另一些組織認為，對穆爾西的審判是“積極的”舉措，是埃及“民主革命”的延續，將有力打擊違背社會公正、隨意關押折磨和殺害平民的現象。

而無論如何，穆爾西恢復總統職位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埃及法律人士說，如果穆爾西謀殺示威者的罪名成立，他將面臨最高為死刑的判決。在審判結果一時難以出爐的情況下，此次審判一方面開啟了新的社會爭議，或許也同時開啟了新一輪的示威和沖突。

埃及找到方向了嗎

更重要的問題是：埃及找到方向了嗎？

穆爾西受審，其背后的穆兄會---一年前還自詡“埃及組織最為嚴密的”政治派別---狼狽轉入地下。埃及軍方和臨時政府期望通過對穆爾西的審判，為轉入地下卻并未放棄反抗的穆兄會“釘上最后一顆釘子”。

不過，軍方和臨時政府或許確實可以借此機會重挫穆兄會，但卻不大可能一勞永逸地將埃及帶出社會動亂、民生凋敝的漩渦。

首先，雖然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穆兄會在埃及依然有著為數眾多的支持者。就在審判當天，他們還在埃及多地舉行游行示威，向軍方和臨時政府施壓。而當局因為對這些示威心存忌憚，在審判前十幾小時臨時更改了審判地點，并且決定庭審不予直播。可以預見的是，隨著審判進程的深入，埃及出現暴力沖突的可能性會進一步加大。

其次，穆巴拉克的前車之鑒表明，對穆爾西的審判不大可能在短時間內結束。自2012年8月至今，對穆巴拉克的審判已持續了兩年多，仍然未有最終判決。相較于穆巴拉克，穆爾西的審判難度有增無減，政府和司法部門不僅要應付大規模的抗議和示威，還要嚴防有所抬頭的暴力和襲擊事件，勢必會動用更多的人力和物力，擠占原本應該用于提振經濟和民生的公共資源。

從這個角度講，審判穆爾西對埃及當局而言，如果處理不好還可能成為一個“陷阱”。畢竟經過3年多的動蕩，埃及社會早已民心思定，“樹靶子、扯大旗”的斗爭策略也許能在短時間內聚起眾多支持者，但如果不能盡快解決經濟停滯這一困擾埃及多年的根本性問題，所謂的“民意基礎”最終將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歷史總是令人啼笑皆非。曾不斷以勝利者的姿態向司法系統施壓、要求盡快判決穆巴拉克的穆爾西，恐怕從未猜到這樣的故事結局：穆巴拉克經營30多年的軍方發動突然襲擊，在其執政周年之際將其廢黜，他自己成為又一場“世紀審判”的主角。

當押送穆爾西的武裝直升機飛過托拉監獄的上空時，獄中的穆巴拉克不知又有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