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歷經61年探討論證和10年建設的南水北調工程,即將通水。
根據南水北調工程建設進度總體安排,東線一期工程2013年汛后建成通水,中線一期工程2014年汛后建成通水。在2008年經國家批準的可研報告中,東線一期工程、中線一期工程總造價估算為2546億元。
三峽與南水北調,是中國最知名也是最受爭議的兩大水利工程。這種爭論,不僅以全民參與的姿態演進,也超出了水利工程的專業范疇,延伸至對文化等方面的探討。
關于南水北調的爭論,必然不會因東線一期工程、中線一期工程的結束而畫上休止符。
事實上,對于是否繼續實施南水北調工程、如何繼續實施南水北調工程的爭議,可以分為幾個層面。
首先是備受爭議的南水北調西線工程。“西線”的概念一般是指從長江引水到黃河中游及以上。目前對于西線工程的路線、方式有不同方案構想,因此,即使所謂推進西線工程,也并非“動工”或“不動工”這樣簡單。

其次就是東線、中線工程的二期項目。在國家通過的有關規劃中明確說明,中線工程將分兩期實施,東線工程將分三期實施。但到目前為止,尚未公布東、中線二期工程的實施規劃。
即使南水北調東線一期工程、中線一期工程,也面臨管理機制體制、水質保障、供水目標的實現等一系列問題和挑戰,需要深刻總結。
不過,隨著東、中線一期工程建成,西線工程以及東、中線二期工程終究迎來了新契機。
就南水北調“新工程”的現狀和前景,東、中線一期工程總結以及如何看待中國日益增多的跨流域調水工程等一系列熱點問題,《瞭望東方周刊》專訪了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水資源研究所所長、流域水循環模擬與調控國家重點實驗室主任,中國工程院院士王浩。
王浩于2005年當選院士,長期專注于跨流域調水方面的研究,作為技術負責人主持完成了《全國水中長期發展規劃》,作為主要專家參與了南水北調工程論證和《南水北調工程總體規劃》、《全國水資源綜合規劃》等,并主持完成了《南水北調工程總體規劃》專項中的《黃淮海流域水資源合理配置研究》。
早在1995年,他就開始擔任原國家計委、水利部“南水北調工程論證”項目規劃組專家。
此次專訪中,王浩院士對南水北調工程已實施工程情況、未來前景等進行了全面介紹和分析。他始終認為,南水北調是中國水情的必然選擇,因此對推進南水北調西線工程以及中線二期工程寄予了很大期望。
但他也強調,必須謹慎推進跨流域調水,這樣才能真正優化中國的水資源網絡。
反對西線工程,并非反對調水
《瞭望東方周刊》:2009年6月本刊采訪你時,持續了數年的南水北調西線工程前期研究經費還沒有下達。如今4年過去了,西線工程前期研究工作進展如何?
王浩:是的。從那年起,西線工程的前期經費就一直沒有撥付,直至現在基本處于停滯狀態。
2012年,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撥付了一筆研究經費,用于研究南水北調東線、中線建成通水后,能否通過擴大供水規模增加黃河下游引黃區域目前的供水量,減少引黃水量,最終把置換出來的黃河水調配到中上游地區。
《瞭望東方周刊》:對于南水北調西線工程,有不少支持者和反對者,最近幾年雙方為影響決策都做了哪些事情?
王浩:反對南水北調西線工程的人,不是反對調水,而是不同意提出的南水北調西線方案。
現在,有些人支持“小江調水”方案,即在三峽水庫重慶開縣小江段取水,利用三峽電力將長江水提升380米,送往城口,然后通過305公里的輸水隧道、渡槽和長120余公里的天然河道,穿過秦巴山地。它在咸陽附近入渭河,最后進入黃河,經黃河小浪底水庫調節后供水,也稱為“三峽水庫引江濟渭濟黃工程”方案。
“小江調水”需要把水提高近400米,每年需要消耗大量的能源資源;另外,它只能夠解決渭河以下的水資源短缺問題,黃河上游地區缺水和寧蒙河段懸河的問題無法解決。
還有部分人認為,南水北調東線、中線可以為黃河中下游增加幾十億立方米的水量,等量的水可以置換給上游各省使用。
黃河的問題在于“水少、沙多”,水沙交織在一起。若黃河中游頭道拐斷面不保證一定數量的下泄水量,黃河中游寧蒙河段泥沙淤積問題就難以解決。
從長江上游調水到黃河上游,不但可以解決黃河流域的缺水問題,還可以緩解黃河中下游泥沙淤積的問題,是一個戰略性的、多目標的工程。
《瞭望東方周刊》:根據一些報道,不同的國家部委也支持不同的方案。那么到底有哪些因素或群體真正影響了西線工程的決策?你如何看待這些對西線工程的態度?
王浩:影響西線工程決策的因素是多方面的。
既有水量調出區利益訴求。比如四川省認為,西線工程調水后將減少長江上游金沙江、雅礱江、大渡河等梯級電站的發電量和稅收收入,如何補償?也有生態保護團體反對,他們認為在長江源頭生態脆弱區域實施大規模的工程建設,將會造成不可逆轉的生態環境破壞。
長期關注南水北調工程的專家學者也有不同聲音,有些人認為現在黃河泥沙少了,河道內的沖沙水量也可以省一些,同時可以用南水北調東、中線的調水補給黃河下游,通過水量置換,增加黃河上中游地區的可用水量。
反對南水北調西線工程從長江源頭調水并不是一件壞事,能使我們更充分地認識南水北調西線工程潛在的風險和影響,以便在規劃論證階段就采取有效的應對策略。
要加快西線前期研究
《瞭望東方周刊》:你對南水北調西線工程的前景有何展望?
王浩:我的意見是,要解決黃河流域水資源安全問題和泥沙淤積河道萎縮問題,必須實施南水北調西線工程。當務之急就是要加快西線工程的前期研究工作。
《瞭望東方周刊》:西線工程建設周期、投入等方面的最佳方案是什么?
王浩:南水北調西線工程宜采取分兩期實施。
一期將《南水北調工程總體規劃》中前兩期工程合并,從雅礱江、大渡河的干支流上七個水源點調水80億立方米,二期從金沙江上游的通天河調水80億立方米。
至于建設周期,我認為會比原來預計的10年左右要快,隨著施工技術的不斷提高,工程建設的速度比以前快多了。
水利工程造價年年上漲,主要是因為移民搬遷、占地補償標準提高了,政策性因素占的比例較大,工程本身的投入上漲倒不是很多,投資控制不是大問題。西線工程位于青藏高原,人口稀少,原有基礎設施薄弱,淹沒占地和移民搬遷補償要比中線工程少得多,但主要工程都在生態脆弱區,應加強生態補償、生態保護工程的建設。
《瞭望東方周刊》:你認為西線工程技術方面的難點是什么?
王浩:10年前還算有難點,現在都算不上什么難點了。
西線工程建設過程中,可能會遇到巖爆、涌沙、高地震烈度、活斷層、深埋隧洞、高低應力、高原缺氧等方面的問題。這些問題近年來在我國的大型水利、交通等工程中都遇到過,積累了較為成熟的工程經驗和較好的解決方案。如在錦屏水電站一級、穿越秦嶺的公路和鐵路隧洞上面的山體高達2000多米,青藏鐵路建設為高原缺氧地區的大型施工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瞭望東方周刊》:對于上游調水的方案,如果真的實施南水北調西線工程,黃河中上游地區的工農業生產生活可能會耗費更多的用水,如何確保有足夠的水量來輸送黃河河道的泥沙?
王浩:在水量分配、用水總量控制方面,黃河流域做得最好。自《黃河流域水量分配方案》實施以來,沿黃各省市引黃水量基本都按每年的黃河水利委員會制定的分配方案執行。
另外,我國水資源“三天紅線”用水總量控制指標、用水效率控制指標已經分配到各省、地市,從需求方面已經約束了用水;且水利部正在實施國家水資源監控能力系統建設,從國家到流域、到省、到地市層層監控,哪個部門用了水、用了多少一目了然。
目前,一些部門、團體、學者對西線工aMsGcXAw4POTWX72u6hEOQ==程的必要性和意義還缺乏認識。我用幾組數據來簡單說明一下:一是黃河流域的降水、特別是徑流量減少顯著,2001~2010年與1956~2000年相比,黃河流域降水量減少不足1%,但水資源總量減少15. 8%,天然徑流量減少17. 9%,利津站實測徑流量則減少一半以上;二是黃河流域缺水66. 0億立方米,上中游6省區的缺水量占89. 2%;根據最新的能源基地規劃,預計到2030年黃河流域水資源供需缺口將高達128. 5億立方米,且仍有92. 8%的缺水量分布在上中游6省區,枯水年缺水形勢將更為嚴峻,更難以滿足黃河河道內的生態環境用水需求。
南水北調西線工程建成后,先給能源基地供水,主要的地區和城市有甘肅的慶陽、平涼,內蒙古的呼和浩特、包頭、鄂爾多斯,陜西的延安、榆林,還有城市供水,等等。然后,再用于輸沙,把寧蒙河段、下游河道刷深,再配上黃河全流域的水庫群聯合調度,共同保持黃河的長治久安。

應盡快啟動中線二期工程
《瞭望東方周刊》:隨著中線一期工程接近尾聲,你對南水北調中線、東線工程有怎樣的總結?特別是中線工程從最早的140億立方米調水量,最終縮減到95億立方米,現在看難以滿足北方的需求,是否有必要啟動二期工程?
王浩:東線工程目前的挑戰主要是水污染防治,還要繼續努力。
國務院要求東線通水達到三類水質標準,現在十幾個國控斷面里還有兩個斷面沒有達標,都位于山東段,所以山東要加強治污。中線工程就是水量不夠,給北京的不夠,給河北的也不夠。
北京人口近年來增加太多,南水北調規劃論證的時候,北京人口是1200多萬,現在達到了2100萬,近15年來每年增加60萬人,共增加了900萬人。以色列缺水,人均水資源量為300立方米,而北京人均水量只有100立方米,比以色列少多了,可以說北京是世界上最缺水的城市之一。目前北京36億立方米的用水量中,有8億立方米是再生水,除了北京,世界上沒有其他城市大規模使用再生水。
現在看來,南水北調中線一期工程給北京市分配的10億立方米水是遠遠不夠的。中線工程要盡快開展二期的前期研究工程。有些人擔憂漢江水量不足,可以先“引江補漢”,讓長江水補給漢江,再調水到北京。
《瞭望東方周刊》:這些年,對于東線、中線這些工程有很多非議,你覺得哪些是合理的,哪些還有待深入探討?
王浩:有些非議是不了解情況,起碼不了解北京真實的缺水情況。
大家似乎感覺不到北京缺水,實際上把全世界缺水的報道集中起來,都不足以描述北京的水危機。北京地下水現在都掏空了,地下水位一年下降90厘米,有些地區地面沉降十二三厘米。
《瞭望東方周刊》:從南水北調東線、中線工程來看,跨流域調水中的水質安全存在很大挑戰,對于丹江口水源地污染等輿論焦點問題,你如何看?
王浩:水質安全問題是表面現象,深層次看就是地方政府的管理問題。目前,鎳礦、汞礦、鉻礦、礬礦等小礦開采的現象在丹江口上游還非常普遍,要確保水質達標,必須標本兼治。
首先要優化產業結構,推行清潔生產;其次漢江上游家禽、牲畜等造成的面源污染,要想辦法解決;第三應加強環境執法,提高環境違法懲治力度;第四國家要把漢江上游省、市斷面水質達標情況納入地方各級政府年度考核目標,實行一票否決。
《瞭望東方周刊》:對長江水資源,各地方都有很大期待,除南水北調、三峽工程等外,現在也有聲音要求“引江濟漢”、“引漢濟渭”。也有聲音說,中線工程存在“無水可調”的問題。你怎么看?
王浩:長江擁有9600億立方米的水資源,未來南水北調、“引漢濟渭”等跨流域調水工程竣工后,流域內用水和跨流域調水控制在2500多億立方米,水資源開發利用率大概為25%,還低于流域水資源合理可開發利用率的上限。
漢江流域的水還是足夠的,丹江口水庫年平均入庫水量近350億立方米,中線工程調走95億,再加上“引漢濟渭”調走10億立方米,共105億立方米,調水率約為30%,漢江是可以承受的。
遇到枯水年和特枯水年,中線工程調水量要比95億立方米小,通過實施外調水與當地水、地表水與地下水的聯合調度,南水北調受水區的供水安全還是有保障的。
要像防止戰爭一樣減少跨流域調水
《瞭望東方周刊》:中國是否存在再進行多個跨流域調水工程的必要?
王浩:現在社會經濟持續發展,城市人口越來越多,水資源的天然分布和社會經濟生產力布局不匹配,調水有必要。包括美國、加拿大等發達國家也建設了許多調水工程。
調水是最后的手段,必須先提高水的利用效率,實行最嚴格的水資源管理,萬不得已再調水。過去我也曾對《瞭望東方周刊》說過一句話:要像防止戰爭一樣減少跨流域調水。意思就是,戰爭是解決問題最后的手段,跨流域調水也是解決問題的最后手段。能不調水就不調,萬不得已了才調。
《瞭望東方周刊》:除了南水北調西線以外,還有哪些跨流域調水項目呼聲較高、比較緊迫?
王浩:現在比較緊迫的有“滇中調水工程”。
云南省境內有金沙江、瀾滄江、怒江等大江大河,水資源總量豐富,但大江大河地處云南省邊界,而云南經濟發達地區又在滇中高原上,“人高水低”,“水資源與土地資源、與經濟布局極不協調”,昆明周邊42個縣市、近千萬人口的生產生活用水得不到保障。滇中地區是長江流域、珠江流域、瀾滄江流域、紅河流域的分水嶺,計劃從長江上游金沙江調水到滇中地區。
還有遼寧省的“東水西調工程”,為鐵嶺、阜新、葫蘆島、錦州、朝陽等遼西地區最缺水的5個城市供水。
新疆的“東疆調水”也非常緊迫,新疆吐魯番、哈密地區缺水,人們的生活、農業用水得不到有效保證,煤炭資源、石油資源由于缺水無法開發,可以從烏倫古湖、烏倫古河調水過來,把礦產開采出來,讓人民過上好日子。
規模小一點的調水工程還有上百處。
《瞭望東方周刊》:對于一個投資巨大的跨流域調水工程而言,它的決策過程和主要影響決策的因素到底是什么?
王浩:跨流域調水工程的決策過程,首先調入區各級政府根據當地水資源供需矛盾,調水水源地和線路篩選,先提出調水的設想;其次,水利部門勘察調水線路,估算投資和效益,如果必要且可行,提出跨流域調水的規劃;然后對提出的規劃進行論證、環評等;列入規劃后,進入項目立項建議書階段;然后進入項目可研階段,最后進入設計施工階段。一個跨流域調水工程,一般得花費近10年或者更長的時間才能得到最終批準,從開工建設到通水運行,少則5年,多則一二十年。
每一個跨流域調水工程,都要力求做到既符合自然規律,又符合經濟發展規律。對于跨流域調水,我提出了經濟準則、生態準則、工程準則、環境準則、社會準則等五大準則,這不是憑空想象的,都得過關才行。這是跨流域調水工程是否成功的評價標準,也是影響跨流域調水項目決策的主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