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副駕的位置上,一匹渾圓的棕熊正搖搖擺擺地和我們的車并排走著。司機將車速降到棕熊走動的速度,透過放下的車窗,幾乎探手就可以去拍拍它的腦袋。當然,這是絕對被禁止的行為,車可以和熊并排走,可以透過車窗拍照,但車上乘客的任何一個身體部位都不能露出窗外。那熊應該早已習慣了路上的車來車往,只自顧自埋頭啃著路邊草叢中的漿果,偶爾抬頭,那埋在長長鬃毛中的小眼睛閃閃發光。對阿拉斯加德納里國家公園里的棕熊來說,四個輪子的車和四條腿的鹿,都不構成威脅,也不是晚餐的食物,只是共存在同一個環境中的另外一種動物。
德納里國家公園位于極北的阿拉斯加內陸,是北美第一高峰麥金利山的所在。作為國家公園,德納里國家公園里只有一條以沙土鋪地的道路,路面簡陋顛簸,兩側長滿野草,在麥金利山腳下的原野里蜿蜒曲折地伸展了一百多公里。除了管理人員的車輛外,這條路上行駛的幾乎全部是有國家公園管理局特別許可的公共大巴,私家車不能進入公園腹地。
我們很幸運,能住在德納里國家公園的深處北面客棧(Northface Lodge),能夠在全無其他車輛和游客的清晨徘徊在北美第一高峰的山腳下,盡情飽覽周圍的大自然和野生動物。這是一個絕對的特權,一個不屬于特權階層的特權。
美國聯邦政府在擴張國家公園過程中對當地百姓的讓步和妥協,讓原本在公園邊界之外的這家客棧在公園擴張后依然能繼續營業,成了公園內唯一一處可以接待過夜客人的地方,也是唯一允許私家向導繼續帶客人在德納里國家公園內徒步的酒店。幸運的是,管理者并沒有因為自己的特殊地位而濫用特權,有責任的經營和旅行理念滲透在這里工作的每一個員工心里,也傳遞給有幸能找到一個床位的客人。
故事又得回到十九世紀末,阿拉斯加依然隸屬于沙皇俄國,除了沿海的個把移民點和星散在海濱和原野中的少數土著村落外,這里幾乎是一片荒蕪之地。在沙皇的眼里,和莫斯科遠隔了西伯利亞和白令海峽的阿拉斯加不僅僅是毫無經濟價值的雞肋,更是帝國的一個戰略威脅。當時的俄國正和英國處于敵對狀況,英國是緊挨著阿拉斯加的加拿大的宗主國,一旦開打,英國人奪取阿拉斯加易如反掌。荒原易主事小,俄羅斯腹背受敵事大,沙皇如意算盤一撥,不如找個傻瓜買家把這片荒地買了,讓別人為俄國守衛東方大門。
包括大部分的美國政客和幾乎所有平民都覺得這是沙皇一廂情愿,只有傻瓜才會上鉤的賠本買賣。美國還真的出了一個這樣的大傻瓜,更不幸的是這個叫西華德的傻瓜官居內國務卿,手握著聯邦政府的支票本。1867年3月30日,美國政府以七百二十萬美元的“天價”從沙皇手里買走了這片一百五十萬平方公里的冰天雪地。媒體和百姓的嘲弄伴隨著西華德的余生,而他卻淡然處之,去世前留下幾句話,大概意思是:“我這輩子,最牛逼的是幫美國買了個阿拉斯加。牛逼在哪兒?你們的孫子的孫子才會明白”。
西華德先生其實可以再樂觀些的。阿拉斯加的荒野很快就變成了美國的香餑餑,金礦yb6zf0Xhmo0lF3gNXRDAoSK7lvg2TUDjaBREPN03IkI=的發現,北極油田的開發,讓人們意識到深埋在這片大地下的各種寶藏。在各種利益的爭奪中,從聯邦和當地政府,到私人企業和個體金客,還有在這里世代居住的當地土著,所有人都想分一杯羹,大自然最后的前沿成了桌上的蛋糕。
麥金利山是國家公園的幸運之神。因為這座北美第一高峰的存在,這一地區早在1917年就已成為聯邦保護下的國家公園。更幸運的是,德納里國家公園最初的主管官員不僅僅是政府官員,他是一位比普通自然保護者走得更遠的原生態主義者。在他的努力下,德納里國家公園沒有如優山美地和黃石公園那樣開辟出為游客自駕方便的道路系統,原生態環境中唯一允許的道路是我們此刻和棕熊共享的土路。這是國家公園對自然保護的一次嘗試,犧牲此刻的舒適和便利,最大限度為后代保存大自然的原始狀態。
棕熊繼續啃著路邊的漿果,我們的車繼續前行,前后只有短短幾分鐘的交錯,除了相機里留下的影像,剛才的一切似乎都不曾發生。在普通游客的肉眼里,這里的一切都已經完美,但我們的向導輕聲告訴大家,在這里,人類的干預后果依然非常明顯。就拿剛才在路上遇到棕熊為例,這并不是純粹的偶然。土路也對自然環境造成影響,缺乏了路面的植被,生長季節中道路左邊的土壤溫度比別處略高,植物在路邊生長更為旺盛,也就吸引了野生動物更多地在路邊徘徊覓食。
在一處山根我們停車走進了原野,沿著遍布大小卵石的冰川河床緩緩往山里走去。河邊草深,夏天是生長的季節,阿拉斯加的夏天短暫,植物都必須用驚人的速度完成發芽生長結籽的過程。
與其他車流如織的國家公園比,德納里的原生態環境更是野生動物的天堂。深草中傳來索索的聲音,一頭頂著巨大犄角的馴鹿從山腳轉彎過來,看看忽然出現在面前的我們,稍稍愣了一下,就低頭繼續吃草,慢慢走遠。
我們走進山野,熊、鹿在周圍出沒。我們攀上山脊,阿拉斯加的原野一望無際。和向導聊天,國家公園的理念再次提起,對自然的保護和美國式的民主在自然中的體現。國家公園不能只屬于某幾個人,它屬于整個國家,整個人類,今天和明天。而民主的另一面,也保護著個人的利益并不能為國家和政府的權勢而被犧牲,在真正的民主系統里,所有的百姓才是最后的贏家。
阿拉斯加的財富并不是都能用金錢來衡量的,這里有荒原、漫無邊際的森林、高聳入云的山脈、氣勢磅礴的冰川,有馴鹿、棕熊、麋鹿、禿鷹,還有逆流而上的三文魚,是地球上最后一片尚未被人類的貪婪徹底污染的原生態凈土。
西華德買下阿拉斯加后12年,自然保護的先驅者約翰·謬爾第一次來到了這里。在目睹了阿拉斯加宏偉的冰川后,只在加利福尼亞的錫耶納山脈中見過小片殘留冰川的謬爾徹底被震撼了:“阿拉斯加是大自然為自己留下的保護區。每個熱愛自然的人都會和我一樣狂喜,仁慈的嚴寒將這里的一切保護得如此完美。”
在人類文明已經擴張到了地球的幾乎每一個角落的21世紀,阿拉斯加幾乎是地球上依然保持著原生態的最后一大片土地。從這個意義上看,這里也幾乎是人類最后一次能為自己的后代完美保持的原生態大自然的機會。是放棄眼前利益將阿拉斯加按照原生態保護起來,還是盡情享受這里的自然資源能帶來的巨大經濟效益,自然保護和各個層次的政治經濟利益團體寸土必爭,對阿拉斯加資源的爭奪進入了白熱化的狀態。
1978年,卡特總統步當年的老羅斯福后塵,動用了總統的行政特權強行在聯邦擁有的土地資源中劃出一系列國家保護公園,避免了利益集團對占有自然資源的步步緊逼。卡特的特別行政令擋住了伐木公司對阿拉斯加森林的無度砍伐,公園范圍內不許鉆井采油,這一系列自然保護措施得到了除阿拉斯加之外的絕大多數美國百姓的支持,但卻直接觸動了阿拉斯加百姓和相關財團的利益。卡特總統成了阿拉斯加的公敵和眾矢之的,憤怒的百姓走上街頭焚燒他的畫像和紙人以示抗議。
經濟利益的驅使讓文明前行的同時也讓人類經常忘記自己的責任。一如當初的美國人無法理解西華德買下貌似荒蕪的阿拉斯一樣,此刻,大部分的阿拉斯加人也未必有著如謬爾、老羅斯福和梅瑟那樣對保護自然的遠見卓識。森林里砍伐下的原木,海灣中撒網捕撈出的魚蟹,大地里鉆井采獲的原油,這一切都是觸手可及的“現金”,相比之下,自然保護能帶來的好處是那樣的虛無和遙遠。
面對著來自阿拉斯加百姓的巨大壓力,卡特總統很快派出了一位特使來處理聯邦政府面臨的公關危機。臨危受命的約翰·庫克來自一個國家公園的世家,從祖父開始,家里幾代人都服務于國家公園系統。庫克高中畢業就成了公園管理員,多年積累的經驗讓他不僅熟悉國家公園的管理,更是一位處理公關危機的高手。庫克帶著他的助手們來到了火藥味十足阿拉斯加,面對極端分子的對聯邦公園管理人員作出的生命威脅,他沒有后退。
基耐灣國家公園的門戶是海邊的西華德,以當年買下阿拉斯加的國務卿名字命名的小鎮。雖然早已不再有人笑話西華德先生,但讓西華德人放棄捕魚捉蟹,把他們賴以為生的大海變成只能望洋興嘆的自然保護區,這對靠海吃海的漁港百姓自然不是件爽心的事情。小鎮兩次公投決議,堅決反對建立國家保護公園的法案。庫克對助手們的指令非常明確:“不管你用什么辦法去工作,永遠不要對百姓撒謊,永遠不要用空洞宣傳來忽悠百姓”。






我們乘坐的Major Marine Tour雙體游艇沿著基耐峽灣(Kenai Fiord)的海岸緩緩行駛。基耐灣是北美最大的哈丁冰原的冰川出海口之一,冰川用萬年光陰在這里蝕刻出的深峽隨著冰川的逐漸消退,已經被海水淹沒成了海灣。
海灣的水域漸行漸寬,沿岸的山峰在冰川的摩挲和之后風浪的侵蝕中變得千姿百態,此刻更成了海鳥和海豹們的棲息之地,對游艇的駛近熟視無睹。雙體的游艇上有百多位游客,各種膚色,各種語言,各種興奮。頂層甲板的視線最好,三百六十度角的視野,船速快的時候風很大,風中是濃濃的海霧,撲在臉上有些粘乎乎的咸。
庫克和他的助手們并沒有用聯邦政府的權力來強硬執行總統簽署的命令,而是走進民間,用自己在國家公園的工作經歷來解釋自然保護的重要性。石油和礦產帶來的經濟利益顯而易見,但開采會給當地帶來怎樣的環境危機,自然資源的儲量有限,這些都是真正熱愛這片土地的人們需要理性考慮的問題。而建立國家公園后,永久保護起這里自然的神奇,旅游帶來的綠色財政收益才是真正取之不盡的財源 。
兩年后,經過國會討論批準,卡特總統正式簽署了阿拉斯加國家利益土地保護法案(Alaska National Interest Lands Conservation Act)。阿拉斯加最精華的二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將受到聯邦的永久保護,美國國家公園保護下的大自然在簽字落筆瞬間面積翻了一倍。德納里國家公園的面積比過去擴大了三倍,謬爾在近百年前訪問過的冰川灣成了阿拉斯加七座全新的國家公園之一。
在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物中,冰川是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場景。最后的冰川期在萬年前就已經結束,此刻地球上能見到的冰川只是當年曾經覆蓋了北美的萬里冰原中最后的殘留。即使如此,冰川的氣勢依然震撼人心,極難想象鼎盛時期,厚度以千米為單位計算的冰原該有怎樣的氣勢。
位于高原的冰原是冰川的源頭,千萬年的冰雪積累形成的巨大冰原在自重點牽引下從山谷慢慢流淌形成冰川。哈丁冰原(Harding Icefield)是北美最大的冰原,最后一紀冰川期遺留至今的積冰在這里依然覆蓋著近三千平方公里的山川。從哈丁冰原發源的冰川有四十條, 我們的游艇正漸漸接近的霍蓋特(Holgate)冰川就是其中一條。
隨著全球變暖中冰川的飛速消失,許多冰川的冰舌已然退回內陸。霍蓋特冰川的規模較大,冰舌掙扎著依然探入峽灣。水上漂著許多從冰舌斷裂入海后形成的大小浮冰,沒有能讓泰坦尼克沉沒的冰川,但也足夠對我們的游艇造成威脅。船速降到很慢,緩緩推開水面一點點接近,停船。不能再往前走了,沒人知道什么時候會發生墜冰,也沒人知道下次墜冰的規模有多大,會激起怎么樣的浪潮。在大自然中,人類最聰明的做法是遵守自然的規則。
這里是基耐灣國家公園的一部分,海水碧藍,幾只魚鷹在冰川后退裸露出的巖石上站著,晾曬著被海浪打濕的翅膀。遠看時,冰川是山谷中層層疊疊的流動和斷痕,走近了看,冰舌的斷面竟有上百米高,三層的游艇像是微不足道的紙疊小船。萬年積冰的自重,底層的冰層被壓緊壓實,陽光中折射出寶石的藍色有著黃石和優山美地的品牌效應,所有的人都認可著國家公園的美景。阿拉斯加的山川河流本就宏大壯觀,再冠以國家公園的認可,來這里旅游的人數飛速上升。庫克沒有向阿拉斯加的百姓開出空頭支票,因為自然保護而降低了捕魚收入的西華德變成了旅游重鎮。汽車和火車帶來了如潮的游客,旅游帶來的好處很快顯現。
西華德人悄悄撤銷了當年以壓倒多數通過的對聯邦政府的抗議,等市政廳再次19586e70f2f2664e6caca3c0d01f708f召開會議時,西華德人通過了新的決議,請聯邦政府擴大國家公園在這里的保護范圍。這樣的結局,是當年的謬爾、老羅斯福、梅森,還有百年來為國家公園的建立和發展嘔心瀝血的自然保護者的夢想成真。
西華德的故事是以大圓滿而告終,但阿拉斯加國家利益土地保護法案從起始就注定是只能綜合平衡所有人的利益和需求的妥協法案。政客和商人們充分利用了環保理念和當地百姓經濟利益的矛盾,從最初的聯邦政府試圖完成的自然保護范圍內割出很大一部分原野以允許石油開發和狩獵等商業活動。21世紀的今天,盡管人們對環保的意識已經有了巨大的提高,當年隱埋下的矛盾持續至今。
在阿拉斯加雄偉壯闊的山水間,依然隱藏著人類的欲望和保護大自然的掙扎。每次美國總統大選,如何使用或保護阿拉斯加的自然資源都會成為候選人的重要議題,在已經成為世界經濟動脈的石油開發中,握有阿拉斯加巨大石油儲藏的美國是堅持對自家后院的自然資源保護而在海外大打出手,還是開發部分依然保持著原生態的油田來換取和平,降低國人對戰爭的厭惡,熊掌和魚,難以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