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宅夫妻的“入學考試”

一幅憨態可掬的灶王爺畫像，突然間，眼部像磚塊一樣被挪開，黑暗中閃爍著東瞅西瞄的兩只眼睛。忽地，畫像像門一樣被拉開，竄出三只形態各異的小老鼠，一旁站著不茍言笑、道風仙骨的太極鼠大師。

小老鼠想拜入大師門下學藝，它們要通過一場考試——在不驚動人類的情況下，盜取吊在半空中那籃子里的雞蛋。老鼠們招數使盡，笑料百出，最終贏得了太極鼠大師的認可。

這是3D動漫《入學考試》里的情形，在《新聞聯播》點名批評《喜羊羊與灰太狼》的當下，這部動畫正極速躥紅網絡。影片特效精湛，畫風古色古香，網友贊其可媲美皮克斯動畫，秒殺現有絕大多數國產3D動畫。

影片被贊還有，是因為它的作者唐伯卿和曾小蘭夫婦：一個從北京大學化學專業肄業，一個華西醫學院臨床醫學畢業，皆非科班出身。

片子極短，只有7分23秒，卻耗費了唐伯卿和曾小蘭15個月的時光，還有5臺電腦。

9月30日，趕在十一假期之前，唐伯卿和曾小蘭，這一對70后夫妻從常州回到成都，放下兩天前剛剛拿到“金恐龍”獎，旋即投入到下一個動畫短片的制作當中。

這是一對標準御宅伴侶，一天的生活從中午開始，到凌晨結束：起床，吃飯，工作；吃飯，工作；睡覺。但這不代表，他們是無趣的。

“史丟皮”引發的靈感

他們喜歡給身邊的東西起名字，假想它們像人一樣有自己的性格、思維和故事。

唐伯卿的手機是個老MOTO，很老了，新的軟件都安不上。“一直想換它，但是每次看到它一邊卡機一邊努力運算的樣子，就覺得很敬業，換了太可憐了”。

他們的車，叫“達達”。車前擋風玻璃下面，毛絨玩具老鼠，叫“史丟皮”。這是《入學考試》里主角中灰鼠的原型。

在遭遇堵車的時候，盯著眼前的“史丟皮”，唐伯卿和曾小蘭會為它編撰各種搞笑的故事。

“老鼠偷雞蛋”是流傳在中國民間的傳統故事。精明的老鼠們，偷雞蛋時會相互協作：一只老鼠躺著抱著雞蛋，另一只老鼠咬著拉著它的尾巴，如此拖著走，雞蛋才不會被磕破。

“這樣的畫面想想都覺得有趣。我們想給老鼠的這種行為一個合理的解釋，它們是在參加一場考試，完成一個艱巨的任務，這樣就感覺更有意思了。”唐伯卿說。

開著 “達達”，唐伯卿和曾小蘭經常去成都附近的青城山轉悠，這里是道教圣地，道教的文化和建筑都賦予了他們靈感：《入學考試》里的太極鼠大師就是一副道士模樣；中灰鼠更是耍了一番太極功夫，使墜落的秤錘平穩落地。

中國元素的運用，在片中里無處不在：廚房的原型來源于浙江周莊古鎮；小老鼠們的服裝造型借鑒了京劇里短打武僧的服飾。

從去年3月起，原定用十個月完成的動畫短片，進度逐漸超出預估。在完成初稿后，拉片解剖故事時，兩個人突然覺得不夠好笑。初稿里，太極鼠并沒有給小老鼠考試過程中犯的錯誤扣分。如果純粹是為了吃，廚房里有南瓜，有包子，為什么一定要去偷難度很高的生雞蛋呢？

這豈不是很無聊！

“兩人苦悶了很久。”唐伯卿說，經過反復修改和爭論，這才有了嚴厲的太極鼠大師。小老鼠們偷雞蛋是為了進入太極學校學習，“偷雞蛋”成了一道考題。犯一次失誤，太極鼠就會滅一盞燈，直到僅剩下一盞燈的緊張時刻。

但很多觀眾恰是看不懂這個“滅燈”，唐伯卿說，這也是因為片子的編劇做得比較弱。“這個片子更多是一種技術測試，用它來嘗試完成整個動畫的工作流程。”所以故事相對簡單，也借鑒了很多其他動畫片的情節和橋段。

“報復社會”

“史丟皮”從2008年就呆在唐伯卿的車上了，當年還成了他的動畫公司LOGO。而唐伯卿的動畫夢想，從他考入大學那一年就已經開啟。

1996年，唐伯卿從成都九中考入北京大學化學系，但他卻對化學并無興趣。“學化學其實是父母安排的，目的就是畢業后出國，家里把出國的錢都給我準備好了。”脫離父母的管束，唐伯卿開始玩游戲，學動畫。1998年，大二的時候，唐伯卿開始在一家名為“逆火”的游戲公司做美工。這一做就是三年，一直到2001年，游戲公司倒閉。

也就是在大二，由于缺考太多課程，回到學校時，唐伯卿發現自己已經被退學。“說實話，大學老師同學幾乎都不認識我吧。直接被通知勸退，也不覺得有什么，就回公司上班去了。”

2001年10月，唐伯卿回到成都。這時，曾小蘭剛從華西醫學院畢業。兩人在初一就認識了，“因為他上課愛講話，而我話少，專克上課講話孩子”，曾小蘭說，從此兩個人成了同桌。而對動漫共同的興趣，又讓他們走在了一起。

曾小蘭放棄了做醫生，和唐伯卿創立了晶石圖像廣告公司。由于技術優勢，逐漸積累了一定的資金。

2007年，唐伯卿覺得機會來了，考慮到“奧運熱”的興起，世界的目光聚焦北京。唐伯卿開始帶領團隊制作《中國民間傳說之北京篇》，一個長達26集的動畫。2008年8月，唐伯卿正式注冊成立維卡數字娛樂有限公司，三個投資方先后進入，并與全國40多家電視臺達成了協議。但也正是從這時起，公司沒再產生一分錢的效益。

而此時，公司已有70多名員工，每個月的各項費用都要花費近12萬元。2009年7月份，動畫已經完成了24集，也正是這時，公司的資金見了底。唐伯卿遇到中國大多數動畫團隊遇到的問題：彼時，國家大力扶持游戲動漫產業，很多公司為獲得支持，熱衷投資動漫。但投資人并不清楚動畫制作的流程與難度，只想用很少的資金、很短的時間完工，更不愿意將大筆費用投入到后期宣傳運營上。

“作為沒有名氣的制作團隊，我們沒辦法說服投資方”。最后投資方撤資，即將完成的動畫被迫流產。

2012年，唐伯卿的動畫團隊解散。曾小蘭在她的微博漫畫中不無傷感地寫道：“也是像這樣的一個夏天，親手帶了五年的動畫團隊解散了。兩個無業游民回到家里，決定要報復社會。”

當然，“報復社會是說著玩的。”

和“奴隸”賽跑

團隊解散后，唐伯卿和曾小蘭窩居起來。

一間50多平米的一居室。5臺電腦，3臺是買來的，2臺從朋友那里借來，它們共同的名字是“奴隸”。事實上，做動畫的渲染軟件也確實叫“slave”。“奴隸”們大多老弱病殘，渲染速度也很慢，染一幀經常超過一小時，復雜的要幾個小時。

“剛開始渲染的時候，我們還嘲笑奴隸速度慢，但架不住人家是24小時不休息的，我們睡一覺起來，再慢都染得差不多了。到后來反而成了機器趕著人跑……我們會說‘奴隸這是要造反了！’”相比唐伯卿，曾小蘭自稱 “沒有存在感，喜歡默默聽別人說話”。

每天睡覺前，兩人都會把渲染任務提交給“奴隸們”，第二天起床驗收成果是最開心的時候，“就像地主下田收租子一樣。”

當然，偶爾也有分歧，最大的分歧在于某個情節角色怎么演才最好。比如胖老鼠拔插在中灰鼠身上的刀時，唐伯卿認為要演得很夸張，抓狂的感覺要強烈；曾小蘭則認為胖子反應慢半拍才能體現出傻呆萌，也符合其遲緩的性格特點。

“一般出現兩個人爭執不下的時候，就說明兩個人都不全對。”唐伯卿說，不過，他還是選擇了曾小蘭的建議：胖子老鼠傻呆，而旁邊另一只小老鼠卻嚇暈了過去。

“曾小蘭比我有創意。”夫妻兩人共同的愛好很多，看電影、玩游戲……當遇到低谷，兩人就選擇看動畫電影，一邊感嘆“大師們又進步了！”一邊繼續“追趕大師的步伐”。

一年多時間，兩人成了“資深宅”，知道他們在做動畫的親人朋友有鼓勵，有擔憂，還有人對著唐爸開玩笑：“老唐，你娃絕對天天關在屋里頭在耍游戲嘞。”爸媽的選擇是支持，偶爾電話里問一句，“還有沒有錢吃飯啊？不行就回來住吧。”

其實兩個人并不缺錢，或者說不需要太多錢，靠著前些年創業的積蓄，以及偶爾接點活，為企業做些電視廣告、圖像什么的，“就差不多夠了”。

今年5月7日，唐伯卿注冊了微博，并發出一張《入學考試》的海報。6月10日凌晨，片子大功告成，唐伯卿曾以為自己會高興得哭出來，但是沒有，甚至沒太多激動。夫妻倆想出去吃個面，卻遭遇下雨。唐伯卿在微博中寫道：“這個平凡的一天的平凡的雨夜，沒啥感覺地完成了全片。”

理想主義者的堅持

《入學考試》完工當天就傳到了網上，優酷、土豆很快就上了首頁，微博上轉發上萬次。6月底，一家游戲公司找上門來，說是想買片子的版權。為了這事，唐伯卿一度撤下了網上的視頻。

只是幾天后，游戲公司放棄了購買。原因不得而知，唐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也沒再宣傳這個片子，旋即開始制作太極鼠的續集。

“我們希望能有公司來買，這樣才是對片子的肯定。得不到市場承認就沒有意義了。”曾小蘭說，“比起《鞋》、《打，打個大西瓜》，我們的短片風格是最商業的，走完全商業路線。”

《鞋》是一個13分鐘的3D動畫短片，由毛啟超帶領魔法動畫工作室十來個人，蝸居在居民小區里一年半制作完成。2011年3月，同樣走紅網絡，被網友贊為“具有好萊塢水準”。而毛啟超卻是退伍軍人出身。

在成都，像唐伯卿、毛啟超這樣在沉寂中爆發的動畫人并不少見。

去年五六月份，盧恒宇和女友李姝潔因導演動畫《十萬個冷笑話》而被網友熟知。《十萬個冷笑話》原屬漫畫，由“有妖氣原創漫畫夢工廠”出品。今年年初，兩人成立了“盧恒宇和李姝潔工作室”，并繼續與“有妖氣”合作，制作每月一集的《十萬個冷笑話》。

盧恒宇和唐伯卿還是朋友，一塊喝過酒。“溫文爾雅”是他對唐伯卿的評價，“相對于他們幾個，我是唯一科班出身吧！”盧恒宇2004年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動畫系。

“成都動畫圈子很小”，唐伯卿和毛啟超等人也很熟識，只是，他也感到奇怪，為什么大家都不是科班出身，“可能我們當時報大學專業的時候，還沒有學校開設動畫系吧”。

即便如此，成都動畫圈在盧恒宇看來已經“非常不錯”，相對于北上廣，成都資源少，但時間更充裕，這是個慢城市，壓力小。

魏小涵是The One Studio創始人，被唐伯卿請來為《入學考試》制作音效。在魏看來，每個地方都有一大堆的動畫團隊，死去的更多，這些外人看不到。“很多團隊要么是孤注一擲，憋一兩年創作出一個東西出來，成敗在此一舉；要么在保持自己原創動畫的情況下，平時也做一些商業項目，以維持團隊成活。”

對此，盧恒宇顯得很坦然，“對于我來說，吃飽就行，做動畫很快樂”。而回憶起前團隊成員，唐伯卿說，很多人轉做游戲去了，那里待遇更好些。徹底轉到其他行業的也有，甚至還有考公務員的。

“老人不多，留下的都是真愛。”現在，唐伯卿正在制作《入學考試》的續集。同時著手的還有下一部片子，講一個會包包子的貓的故事。

可以想見，片子的結尾很可能還是：

導演和劇本：唐伯卿、曾小蘭。

美術設計：曾小蘭。

控片和鏡頭：唐伯卿、曾小蘭。

模具、綁定、布料模擬：曾小蘭。

燈光、后期合成、剪輯：唐伯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