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深刻理解現在的光大,還得從30年前說起。
1983年4月,64歲的王光英從北京來到香港,創立了光大實業公司,英文名“Ever Bright”,意思是“永遠光明”,王將此詮釋為“光明正大地做生意”。
以“紅色資本家”身份與榮智健齊名的王光英,更廣為人知的身份,是國家主席劉少奇夫人王光英的哥哥。他在1949年前創辦的“近代化學廠”,長期向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武裝,提供軍需所用的炸藥包引信和醫用橡皮膏等。這家工廠曾頻繁轉產各種輕工業品,但從未涉足金融和更復雜的領域,到1949年時,它的雇員最多也只有120人。
這并不妨礙王成為當時中國官僚體系中最了解商業和經濟運作的人才之一。最有代表性的事例發生在1983年初,時任天津市副市長的王光英訪問香港,在十幾天的逗留中他收獲頗豐,購買了小火電設備,拉來了鋼盔、飯盒、汽油桶、軍用皮鞋等生意,發現了染色和電鍍的新技術。
但此次香港之行的收獲遠不至于此,通過所聞所見,王光英認為“世界性經濟蕭條已到谷底,是我們賺大錢的有利時機”,因此向中央提交了《港澳見聞和八點建議》, 建議“用香港的經營方式成立一個高效能的綜合性公司做些零星生意”,“取得信譽后為祖國引進英美歐日大數字的投資完全可能……如放開手腳,給予隨時調用幾億美元的權利,也搞承包責任制(各部門少加干預),給國家賺大錢是有可能的。”
批復很快拿到,拿到貸款權的王光英,從引進二手設備開始了他令人驚嘆的創業生涯,但這遠不足以支撐一個迅速膨脹的商業帝國。在拿到炒股和進行房地產交易的特許后,“隨時調用幾億美元的權利”才真正迸發出光彩——短短7年,光大實業開發了深圳南頭工業區,修建了北京京廣中心,資產從0膨脹到200億港元,開設子公司六七十個,據媒體報道,有“60%-70%都是股市上賺來的”。
似乎從一開始,光大的榮辱成敗便與股票市場連接在一起。
就在這時,但這家公司史上的第一次 “光大危機”發生了。1988年光大實業賬面利潤累計還有8453萬美元,但進入1989年,房地產和其他實業開始陷入虧損,到1990年第一季度,公司賬面虧損累計達7566萬美元,陷入資不抵債的危險境地。但此時王光英已經風光離任,回京擔任全國政協副主席,在離任酒會上,他對接任的前央行常務副行長邱晴說:現在我跑完了第一棒,由新董事長來dc29c48988214639ab497bf6d4b6b91d189aff1bf994366e74dbe3ba5ae4d494接跑第二棒,任務應該是更重了……
號稱“亞洲四大經濟女強人”、外界人稱“邱老大”的邱晴并沒有給人們留下深刻印象,她的愛人吳江比她的名氣要大得多。曾任中央黨校理論研究室主任的吳江,寫出過當年膾炙人口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和《馬克思主義的一個最基本的原則》。
另一個值得一提的事件是,1989年美聯儲開始批準商業銀行經營投行業務,此后又放開JP摩根的股票承銷權,此后叱咤風云數十年的大型金融控股公司開始浮出水面。在中國,盡管仍缺乏經驗和監管制度,與光大同期創立的大型國企中信、后期發展迅猛的中國平安等也紛紛開始涉足混業經營。
這可能部分影響了邱晴的改革思路。她提出“向國內傾斜、向金融業傾斜”的方針,1990年11月,獨立于香港總部存在的光大集團北京總部成立,依托1991年成立的光大國際信托投資公司(光大國投),和1992年成立的光大銀行,光大開始迅速擴張,僅在1993年一年間就收購4家公司,分別改組為光大國際、光大控股、光大科技和光大亞太,資產高達150億人民幣,業內僅次于中國國際信托公司,風頭一時無兩。
就在一片欣欣向榮中,詭異的“光大危機”再次發生了。光大幾乎所有看得見的地方都在虧損。 僅僅一年后的1994年,光大國投的所有者權益只剩3.76億元,負債高達134億元,此后,主管財務的王亞克因涉嫌挪用公款炒賣外匯,令光大信托損失8000萬美元被扣留審查,更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當時出版的臺灣《商業周刊》一語道破“滾雪球”的天機,“王光英時代高價購入的房地產和其他產業不斷虧損……盡管邱晴不斷努力嘗試希望透過收購資產,增加集團資產和利潤,但是中資集團的官僚陋習使得邱晴的行動成效不大。”
這時候,“下一棒”朱小華登場了。只有上海財經學院夜大學歷的朱小華的經歷堪稱傳奇:從知青到兵團干部,再到人民銀行研究所乃至上海人行副行長和央行副行長,他的英語和金融知識幾乎全部來自自學,但卻在國債和外匯改革等領域上很有魄力,頗為當時的總理朱镕基賞識并寄予厚望,1996年,朱小華南下香港,成為光大的新一任董事長。
朱小華為光大定下的藥方是“超常規發展、全方位經營”,展開令人目不暇接的動作,對于嚴重虧損的光大國投,由人民銀行充當最后貸款人,注資幾十億元,并給予一系列優惠政策;在資本層面,朱出售了將近20億港幣的資產,同時也收購了同等數量的資產;在新業務上,以銀行、信托、證券等金融業為主導,全面進軍金融業、基礎設施、石油天然氣、飯店管理、房地產開發及通訊領域6大產業。
一時間,光大成為香港最紅的紅籌股,港媒稱其為“朱小華旋風”,正如《華爾街日報》評價的,“人們對朱小華期待很高,希望他能把光大集團改造成一個更富有商業性的實體。”
1997年的亞洲金融風暴期間,光大在投資業務上損失頗重,但這仍未能停止“朱旋風”的步伐。1999年初,光大整體接收擁有137家網點和700億資產的中國投資銀行,令光大系的人員和資產規模擴張到之前的近一倍,進入股份制銀行前三。此外,1999年6月,光大集團剛從上海財政局受讓原為中國工商銀行持有申銀萬國證券24640萬股,成為其第一大股東。這兩起并購均被業內視為經典之作。
但光大依然逃不脫“光大危機”魔咒。1999年7月,朱小華回京述職,中央紀委也于此時收到舉報,稱其存在玩忽職守、貪污受賄等問題,此后朱小華“神秘消失”,三年后才出現在審判庭上,盡管他為自己作了無罪抗辯,但仍獲罪15年。
此后,光大在“光大危機”的怪圈中越陷越深。時任央行副行長的劉明康接任光大董事長后,即推行弱化非金融業務,轉型做金融性集團的戰略,布局銀行、證券、保險和證券投資,但他任期不足一年即讓位給王光英的侄子王明權;王接手后退出了狀況不佳的保險業務,但無可挽回的衰退,再次上演。
一切看起來像是前任,以及前任的前任留下的后遺癥。2002年1月,鑒于中國光大國際信托投資公司嚴重資不抵債,不能支付到期債務,人民銀行決定于當年1月25日撤銷該公司。此外,光大銀行2002年為呆壞賬作86.3億元撥備,使其年度虧損近40億港元。
但難以理解的是,從銀行到證券,再到證券投資,無一不虧,而且是高達90%以上的大虧,以光大證券為例,2000年凈利潤5億元的業務,到2002年就變成了凈虧2.54億元。學者郎咸平發現,在此期間,光大集團一直把光大控股當成“搖錢樹”,不斷將項目賣給后者,才是虧損的主要原因,他發問說,“光大控股的英文名Everbright,是否應改為Neverbright更為貼切呢?”
情況并沒有隨著時間的增加,而有任何改變。2005年的數據顯示,被用來頻頻“堵槍眼”的光大銀行,不良貸款余額達291億元,當年的未彌補虧損達到139億元,核心凈資本已經降至負30億元,核心資本充足率為-1.49%,每股凈資產為-0.37元,相比2000年增資擴股時新股東每股的1.95元,已經可以用“不堪入目”來形容。
2007年,擅長狂草的唐雙寧就任時,光大銀行接受匯金200億元等值美元注資,終于在2010年登陸A股,并從外資手中重新拿回光大永明人壽的控股權,一瀉千里的態勢有所緩解。但機會已經失去,興業銀行董事長高建平曾對《南方周末》披露過這樣一組數字:2002年,光大銀行資產是興業銀行的五倍,五年后的2007年,興業銀行的資產比光大銀行多了兩千多億元。而這個數字,到了2013年,兩者的差距已經接近萬億。
即便不算10年前被撤的信托牌照,一盤散沙的光大集團離“金融控股集團”也差得遠。唐雙寧曾在一次半公開的會議上抱怨,自己作為七八個公司的董事長,但卻什么也管不了,“到現在光大是什么體制,仍說不清楚。光大由兩個法律、財務上各自獨立的公司構成,各自獨立,”他說,“有人說光大好比明朝的體制,明朝是一個皇帝,北京南京兩個首都兩個內閣。”
在某種程度上,希望仍在。正如唐雙寧代007年曾經送給王光英一副對聯,“在機關昂首挺胸做公仆,否則沒有權威;到企業貓腰低頭當主人,否則沒有錢賺”,橫批“大致如此”。9月9日,“金控”掛牌夢斷的唐雙寧在光大30年慶祝酒會上說,光大將繼續“含弘光大,繼往開來”。這句話語出《周易》,意為“蘊藏美好,自然光大”。但有心人仔細把玩其中的意義,它和“Ever Bright”的本意,仍然并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