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旅游季來到臺北,很可能一時找不著宿位。只有在臺北,連牛肉面店老板也會遙遙一指,“沒地方睡,就上誠品過夜吧?!闭\品書店二十四小時營業,早成了遠近觀光客必至的“文化地標”,但只有身臨臺北,才能覺出誠品這么做原來很正常,這里大大小小的書店都要遲至深夜十一二點打烊。
入夜,出雙入對在書店里的情侶,和101大樓精品店的門可羅雀,與對岸大陸的都會風景恰成比照,似乎應驗著這座城市遠非華麗的外表所示的實情,是久困于經濟高速發展后的阻滯。以至本地作家唐諾預言,“臺北已經活在它的回憶里,注定留給未來華人世界一座歷史名城”。
歷史的論資排輩如何輪得到臺北?不要說歷朝古都北京、西安、南京,比起二十四史記載里幾近一片荒漠的上海,臺北的建城史還短了近半個世紀。但從“總統府”、中山紀念堂構成的行政廣場移步到由臺大、臺師大繁衍出的城南文化地段,政治中心被反包圍于文化中心的奇特構建,像是一種隱喻,凝縮著華語文學世界現代化進程中的曲折。
從中山紀念堂往南一公里,在旅游團揮動著小旗子收隊、或是從自由廣場撤下來的抗議人群重新分散成涓涓小股的地方,臺北的首善之區像是一下隱入了劇烈的政治地殼運動之下,被吸收進市井瑣細的巷弄之中。
深入城南的巷弄,機車族也在身邊陡然多了起來。頭盔和護目鏡屏蔽了他們的年齡差異,倒是同一種手掌籠頭、腳擱踏板的瀟灑,像是踩著風火輪的“青少年哪吒”。
機車在樓與樓之間的夾弄里停停走走,往來有行駛在田埂上的自如。臺北的住宅樓,與其說是城中公寓,倒不如說更有“村”的味道,它們在一坪不大的宅基上層層加高堆垛起來,有的是鄰我不犯的派頭。
臺北的城南,乍看是布局雜亂的。沒有土地開發商的算計,未經政府統一拆建的干預,這帶自生自長起來的民宅,早已湮沒了戰后剛接手時,日本人留下的政要官邸區的輪廓。十多年前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更把突出在視野里的城南“地標”焚毀殆盡。
那原是一棟三層大坡頂的木頭房子,在日據時期曾是臺北城南最興盛的日式料理屋,名喚“紀州庵”。它的傳奇始于主人出走之后,林海音、柏楊、余光中、王文興,這些臺灣文壇響當當的名字,都曾出沒在它的左近。王文興的小說《家變》堪稱現代漢語的《尤利西斯》,干脆將主場景設在這五十方榻榻米大小的空間里,一個困守于此的青年為家國身份的裂變而苦惱。
如今原址重修的“紀州庵”離屋(另有主屋尚在修葺),從屋背后探出的椰樹英挺的枝干與當年“帝國大學”(現臺灣大學)中所種的行道木屬同種,反諷地見證著日本人以臺灣為東南亞典范殖民地的野心凋敝。在我們拜訪紀州庵時,一場亞熱帶午后的暴雨來得毫無征兆,讓從四近重聚起來的老街坊,相視一泯雨水沾濕了須發的狼狽。
王文興已年近花甲,面部線條仍如斧鑿刀削,他日日苦吟,以寫詩的方法作小說。《家變》的語言試驗當年曾引來激烈的攻訐,這場從上世紀五十年代起在臺灣文壇的“現代主義”之爭(是從西方的現代主義出發“橫的移植”,還是在本身的漢語傳統中“縱的繼承”),先后涌現出以夏濟安為首的《文學雜志》和白先勇、余光中、李歐梵等人的《現代文學》。
風起云涌的一時氣象,用紀州庵的老街坊、詩人隱地的話說,“也就是一圈人擼擼麻將,拋出來的念頭”。
王文興一直要到成家自立門戶,才搬出紀州庵;而他家出門往西,走過一段百來步長的巷子,左拐就到了余光中家。余光中形容兩家的“近”,臺風季“一陣風吹來,兩家屋頂都會同時搖擺”。
這一掛一掛的臺北文人,結廬立戶,兀自生長?!霸诹趾R粝壬€在的時候,只消她一聲招呼,不論現代的、師古的,本省的、外省的,上了她家的餐桌都是客”。曾獲提名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洛夫、以抗議歌手之名在大陸為人熟知的侯德健,都曾是城南文學森林里的一葉。
在那個島內政治飄搖的年代,流亡、自逐者的離去歸來,成了這個城南文學社會小聚的借口。每次小聚之后,人人都會收到林海音寄出的相片。相片背面,是林海音親自標注的注腳,對應著相片上每一個在場者的姓名?!叭舾赡旰?,記不清當年同桌的某某,拿起林先生給的照片,就什么都回來了?!彪[地說。
當年這個在屋后的草棚里忙于編輯《聯合文學》副刊,幫林海音搭個手的小伙,如今已然文壇的“老頭子”了。念叨起臺北的城南舊事,林海音好像又回到老街坊中間,在灶披間里偶爾探頭一笑,在年輕人爭得口舌干燥之際,“不經意間一道十全十美的菜就上來了。”只可惜這位“文學老祖母”一走,故人也再難聚起。
年輕時的余光中在城南的文化圈中,是個恃才傲物的人物。等到步入成熟之年,聲名日隆的他,在人前越是謙恭起來,見人就伸手來握,不管師長輩還是年輕后生。而另一個從城南的巷子里,文名遠播開去的作家,現在重提這個名字,卻讓老友們犯難蹙眉。
這個外來者的故事,像是在海峽的渦流里打旋的一片木葉,敲打人心。
“余秋雨是從我們這里紅回大陸的?!庇嗲镉暝谂_灣的出版人是爾雅書坊的始創者隱地。在臺北城南的文學巷弄里,王文興住東頭,余光中住西頭,爾雅、洪范兩家詩人創立的出版社夾在當中,也是臺灣目前唯二的兩家純文學出版社。
“爾雅”有著年出新書二十本雷打不動的“家規”,長年靠朋友情面,“套牢”了白先勇、王鼎均這樣的扛鼎作家。隱地第一次聽說余秋雨這個名字,還是出自白先勇之口。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次白先勇在大陸巡回講座,臺下一位年輕人悄悄塞過來一篇自己的文章。此文后來被錄入爾雅版的《臺北人》。愛才的白先勇如獲至寶,極力向隱地推薦。
隱地起初并未十分放在心上,中間又隔了三月,接到白先勇的一通電話,聽筒里傳來老友慍怒的聲音,隱地才感覺到“事態嚴重”。“這個人已經在臺北了,就住在國賓飯店814房間,我跟你講了,去不去,是你的事?!卑紫扔逻@樣向他發出“最后通牒”。
準備出版《文化苦旅》之前,隱地還曾想過改書名,“因為那年頭正是臺灣經濟向好的日子,人人都很開心,書名里有個‘苦’字怕不好銷?!边@個年輕人正襟道,不在乎能不能賣,只求以文會友。
這個人就是余秋雨。
結果書一出版,反響之熱情前所未有,尤其是臺北的圈內人。隱地記得,素來矜持的女作家簡貞一下子訂了十本,分贈給作家朋友。余秋雨的再次來臺,因而也成了臺北部分文人關心的事。講演由爾雅與《中國時報》共同張羅,安排在臺北市政府大禮堂。那天來的聽眾中作家盈門,“人人都帶了本自己的書,想要結識這個年輕人。事先也跟他說好了?!?/p>
未曾想,走上講壇的余秋雨,當天選了個題目,偏偏是《面對文壇,背對文人》。講座現場的氣氛,一下子跌進冰窟。專程來結識這位年輕人的文友,一個個有些灰頭土臉地把“贈書”爛在了自己手里。
溫煦如隱地這樣的人,在若干年后豁達地說,“文人相輕是常事,但相逢一照面,什么都統統忘掉,也許是臺北地方小。”

這次講演在臺北圈內造成的影響,遠超乎想象。當日的聽眾之中,有一位日后在國際影壇拿獎拿到手酸、但被視為票房毒藥的導演蔡明亮。孤絕者自能從中聽出自己的孤絕,只是不曾想到“當初的年輕作家如今走到了大財團一邊”。
如今這個文學整體滑坡的世道,剛剛登上誠品的“文學類”暢銷榜單頭名的,是全方位出擊的郭敬明《小時代》。但凡圈內人都心知肚明,所謂“第一”,也就是三四千本的銷量,而一般新作者的處女作也能賣到兩千冊。這就是當下臺北文學的現實,讀者對新東西都保有謹慎的好奇,但成熟的分眾市場,注定已不可能造就一擁而上的“奇跡”。
作家唐諾預言臺北將會成為“未來華人世界一座歷史名城”,最大的依據來自:臺北幾乎是華語世界中碩果僅存的“幾乎沒有中斷現代文學書寫”的城市。這在解嚴前,有賴一個緊密的文學圈子,以文字為政治設置的籬柵所維系;而在解嚴后的世代,則是在商業社會中自體運轉平衡的文學市場。
在這個體量不大的文學市場里,存活下來了華語世界最成氣候的連鎖書店誠品,單單在臺北就有近二十家分店。如果嫌它們過于光鮮像懸浮于商業空間里的文化記號,有欠真實感的話,在城南聚集的十多家二手書店,則像敞露的地下管線,補全了來客頭腦中臺北文學森林的全景圖式。
從紀州庵穿過文人故宅和出版社聚集的廈門街113巷,左轉到牯嶺街,這條在楊德昌鏡頭下灰暗壓抑的街道,過去曾是舊書交易聚集地。在椰子樹挑出的石棉瓦遮蓋下,堆垛在木板床上成捆舊書,多是戰后撤離的日本僑民來不及帶走的。
這批存書不僅滋養了近至廈門街弄巷里的文學青年,也成了遠至青田街、溫州街的臺大教師公寓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新遷入的主人獵取資料的所在,其中不乏島內知識界的“臺柱”胡適、殷海光、臺靜農等人。
如今牯嶺街的舊書店大多外遷,四散在從臺師大到臺大沿線的大學生活區內。“舊香居”是其中盛名在外的一家,到店內的客人無不驚詫于沒一本重樣、從晚清到近年的出版物在滿墻滿架收納得門類精細,須知一家舊書店背后就是一個龐大的書目庫。這項極其專精的工作,卻是由一位年輕摩登的女士主持。
我們到店時,剛巧碰上一輛家庭版轎車在舊香居門口停穩,成捆的舊書就從副駕駛座上被疊抱下車。女兒在前臺掌柜,父兄則在幕后負責收書。像吳雅芳這樣的舊書店“第二代”,是臺北城南的書市得以維系的密碼。大陸文史學者如謝泳、傅國涌,都是這家的??停麄冎鏊栀Y料,甚至無須開列詳細清單,即可由店家人工搜尋、打包,寄返大陸。
臺灣圖書市場的庫存率極低,從出版社到連鎖書店到二手書市場,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新舊循環。新作者在舊書店里遭遇他們文學的父輩,也在這里直面未來的讀者。成摞的文學雜志,在艱難創辦的時期可能三五期就因為資金原因存活不下去,但當初因為一個閃亮的念頭而嘯聚起的新人,卻成了后來者眼中的傳奇。
都上了年紀而格外珍視重逢的王文興和余光中,兩人年輕時出門,常會不約而同走上河堤,腳踩碎石,看陽光在淺灰色的河中閃動。從城南流經的淡水支流新店溪,當時幾與紀州庵的二層齊平。只是城市的外擴,快速干道橫斷城南,終于把河流阻斷在視野之外。
(本刊自本期起,將推出“臺北文學系列報道”,敬請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