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柳傳志,或者說對中國的企業家,普羅大眾的誤解可謂由來已久。一種誤解,是把企業家當成了單純的富人,人們的情緒因此朝著古老而又堅定的仇富思維方式而去,本來屬于企業家的命題,很快變成這個社會簡單粗糙的公平問題。另外一種誤解,則是把企業家當成這個社會的中堅力量,將這個時代所有的社會命題強行加在企業家的身上,本來屬于企業家市場交換與創新的問題,如今變成了一個寬泛的社會責任問題。
在最近關于柳傳志所謂“在商言商,不談政治”的言論中,這種誤讀幾乎具有普遍性。人們不了解企業家在市場里的作用,不了解企業家對于市場、社會的隱蔽的改進力量。在歷史的流變之中,人們存在著一個錯誤的觀念:今天中國社會有限的進步,是體制有意改進、有意設計的結果。但熟悉歷史的人必然知道,是農民的自發的市場行為,是企業家的自發的市場行為,推動了中國的一點進步。
正是在這樣的維度上,我堅定地認為,在各種稀缺的常識之中,中國人最稀缺的常識,或許是關于企業家的常識,因此必須要在這個命題上多說幾句。
柳傳志是企業家,而不是別的——這是談論他的立足點。檢視30多年的改革開放歷史,在市場自由交換和技術改進的意義上,在開放社會的意義上,企業家產生出來的邊際效應是遞增的。所以我不同意人們對柳傳志的指責,相反,我認為他在商言商的姿態,是一種專業的精神。企業家的天職是賺錢。企業家賺錢的過程,既是推動市場自由交換的過程,也是創新的過程;既是納稅的過程,也是解決就業的過程。這是中國長達幾千年的歷史里非常稀缺的一種專業化的企業家精神。
遺憾的是,包括一些看上去有一點經濟學訓練的人,也不能理解柳傳志先生的姿態。他們信手拈來的批評言辭,是柳先生不關心國家的命運,是活在財富的陷阱里,成為既得利益的一部分。
中國人習慣宏大敘事,家國情懷。結果就是,不僅背離了一般意義上的經濟學理論秩序,而且導致中國人做任何事情都沒有專業精神,企業家不像企業家,工程師不像工程師,學者不像學者,政治家不像政治家,每個人都被一種宏大敘事裹挾,看上去家國情懷,但事實上卻是在揮手之間,被一種膚淺的激情埋葬。
必須要警惕中國企業家的宏大敘事,因為這不僅破壞企業家的專業精神,還會破壞我們剛剛有限展開的市場秩序。
我所了解的企業家宏大敘事,是一串歷史。比如人們熟知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很多企業家就是以天下為己任,葬送了自己的企業建設和市場改進。比如著名的晚清口號“師夷之長技以制夷”,把一個純粹的企業技術的學習與改進,置換成大國崛起的宏大目標,結果就是企業家灰飛煙滅,國家也一蹶不振。比如鄭觀應高喊出來的“商戰”,事實上是借用戰爭思維、革命思維來理解企業家的市場行為。中國人多年以來積累著太多的民族主義悲情,以至于在面對市場競爭的時候,不自覺地沿用了一種野蠻的、粗鄙的戰爭思維方式。
人們還記得一句口號:“獨立自主,自力更生。”這是一句看上去正確的話,但在市場經濟秩序的維度上,卻是典型的宏大敘事,鼠目寸光。其內在的邏輯,是用民族主義的情緒阻止了市場的自由交換,阻止中國人向現代化學習的可能。還有“產業報國”這樣的口號,很多企業家都將這句話掛在嘴巴上,仿佛不這么喊,就不是一個愛國者。但是真正的企業家,他的惟一的使命,只能是讓消費者滿意。
如今新一輪的宏大敘事又來了,比過去所有的宏大敘事都要“看上去更美”。正是在這里,人們展開了對柳傳志先生的攻擊。
上個世紀80年代,學者李澤厚提出了“救亡壓倒啟蒙”的歷史分析范式,國家層面的宏大敘事,高于常識的普及,高于價值觀的構建,高于一個好小說家的埋頭寫作,高于一名詩人的抽象的歌唱,當然,也高于一名企業家對市場的深度開掘。但我們必須要說出一個歷史的事實——正是這種無所不在的宏大敘事,導致我們每個人淹沒在時代洪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