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里的殺戮

殺戮

最初的殺害發生在2013年6月22日17時許，在上海廣裕精細化工有限公司，62歲的范杰明持械將張云峰擊打致死。范的身份是辦公室主任，而張云峰是公司投資人李致中派遣往工廠看護設備的技術骨干。

事發工廠位于上海寶山區月浦鎮，2001年成立，注冊資本2000萬元，生產40%乙二醛與40%-50%乙醛酸。

事發前一個月，李致中在一沓報案材料中記述：“由于被人內盜，2010年竟然資金斷流，導致公司（在）2011年6月，被迫租賃承包給別人經營。”

所提的承包方指趙建國，而擔保人，是趙的朋友、殺人者范杰明的侄子范國富。

工廠知情人稱，在案發日午后，工人就開始尋找張云峰，到18時，“最后找到五金倉庫，范杰明把住庫門，三個工人聲言撬鎖，范才開門。兩個工人走進去，看到有個口袋，一提，里面滾出人來。”

口袋里的人就是張云峰。

工人將范杰明圍住，并立刻報了警。但范杰明聽到警笛聲，佯裝打電話，向后退出包圍圈，往化驗樓翻墻跑掉。

逃離工廠的范杰明，而后的行蹤，如上海警方所通報的：“（他）隨后從宿舍取出私藏的獵槍，乘坐非法運營車輛逃往浦東周浦地區。在滬南公路、沈杜公路附近，用獵槍將該車駕駛員卞某殺害，隨后駕駛卞某車輛折回寶山，在某部隊營房門口用獵槍殺害一名哨兵，搶得槍支后駕車返回化工廠。”

與此同時，趕回化工廠的，還有公司投資人李致中等人。

當晚在無錫，李致中與其新投資的泰州新工廠出資人王章華恰有飯局，李的女兒李繼文在場。王章華在席間抱怨張云峰看管設備不力，“一倉庫的不銹鋼閥門，價值20萬元，只余下三四萬”。

2013年4月，因李家所欠債務，“廣裕工廠”的土地、房產被法院拍賣。承包人趙建國提出中止合作，但對于留存設備的處置，雙方卻多有摩擦。

李繼文轉述，王章華在飯局中敲打李致中“你的財產只有你自己管得住”，繼而要求 “張云峰全天留廠，睡在門房”。

而其時，李致中接到了張云峰的死訊，立刻夜奔至上海“廣裕工廠”。同行的還有王章華、負責拆解設備的王榮海以及“泰州工廠”干部方華（化名），四人分乘兩部小車。

躲過一難的方華回憶說，在21點至23點間，其四人在工廠停留約兩小時，“主要在門房坐，也去倉庫看了看，問工人事發經過”。

而后便是等待警方問詢。近23點，王榮海提議，另擇地方再等。

方華記得，四個人邁出工廠門，王章華發動了黑色奧迪，方坐副駕位，李致中準備上后座，而王榮海走向另一輛紅色福特車。

如掐好時間，范杰明端著獵槍從暗處冒出來。“我調轉頭，見李總尖叫。”方華多次回憶此后一幕：李致中經右車門向車前跑，范在后追趕，繞過駕駛座，李掉頭往車尾跑，范杰明舉槍射擊，李倒在車后兩米處。

范的第二槍隔車窗打傷王章華，王榮海見勢逃，被射中第三槍。接著，范杰明沖往門房，槍殺夜班工人夏歡歡，再追逐另一工人進入工廠。此間，方華一直蹲于車門下，清楚聽到拉槍栓聲。

范杰明被引向倉庫后，兩名正勘察現場的警察合力將其制服，纏斗中，范還扣發一槍，射傷一名警員腿部。

而知情人透露，傷警的同時，范曾開口說話：“警察跟我沒沖突，我不會殺警察。”

這一夜，以范杰明殺6人、傷4人血腥落幕。

范杰明其人

李繼文在事后常自語：沒想到老頭（李致中）會送命，沒想到他（范杰明）拿命來拼。

趙建國也稱沒想到。他否認范杰明在工廠擁有股份，他說：范杰明做保安主管，又做辦公室主任，管人事，管后勤，也順便管機修，拿到的薪水是每月4000元。

2011年11月，趙建國承包下“廣裕工廠”，當時門衛混亂，他問范國富：有沒有人能管好門房？

幾天后，范國富推薦來叔叔范杰明。事發后，接到記者電話，范國富表示“現在確實忙”，不愿多談。

趙建國認可范杰明對工廠盡心盡力，訂購一盒（一百件）螺絲，范會在門房一件件清點，一次少了兩件，價值幾毛錢，他執意去追回。

一些時候，趙建國詬病范杰明說話語氣“比較兇”，管理“不太人性化”，對同事會用“命令口氣”。

而一度，李繼文也想與范處好關系。“他抱怨皮鞋破了，我說送他皮鞋，送200塊錢，他都不要。”李繼文說，“他很忠于范國富。”

趙建國講述的范杰明，與范的舊同事“善良舒舒”在微博中所提及的形象相差無幾。 微博稱，范年輕時任部隊連長，退休前一直是混凝土廠保衛科長。她還描述：“范杰明嫉惡如仇，又時常屈服于身處的環境；他活得糾結，外表語氣強悍，內心容易脆弱；他喜歡照章辦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圓滑，不世故。”

她認為：“同事幾年，沒覺得他是壞人。”

再多追問，她卻答復：“對范的印象是停留在同事期間的，距現在十五六年。后來發生了多少事讓他把自己的路走成現在這模樣，不是我能弄明白的。”

《南都周刊》記者走訪范杰明的戶籍地址，是位于上海浦東大道的舊式小區， 20平米的一居室已出租多年。馬姓鄰居評價范：“人內向”，“待在自家不走動”，“把錢看得重”，并且“不和鄰居啰嗦”。

鄰家普遍的印象是，范有妻兒，雖然“很節約”，但“穿得蠻清爽”，“看上去人本分”。

案發前兩天的一次對峙，才顯出后事的端倪。趙建國回憶，6月20日，他命工人往廠外拉設備，張云峰電話召來李致中，李擋住門，提出要承包款。

方華聽工人講，76歲的李致中擺了椅子在工廠門前坐下，范杰明拿鐵棍撬開大門鎖，喊人圍住李，把李的手從門上掰開。

“我知道范杰明氣惱。”趙建國說，“為什么他們能拉東西出廠，我們不能？”

對峙因警方出面收場，但雙方沒談攏什么。

據搜狐網報道，2012年，范杰明曾關注周克華案。在周克華被擊斃后，他讓同事打印圖片，分析周是自殺或是被斃。他難得針對案子發表了評論：“周克華殺了那么多人，破壞那么多家庭，給社會帶來了很不好的影響。那些不幸的人都有家庭，他們的老婆孩子怎么活？”

一年后，他變作與周克華同樣冷血的兇徒。

糾紛

警方披露，嫌犯范杰明最初殺人，事因“工廠設備轉讓糾紛”，而搶得哨兵槍支后，再度折回廠區，是“欲進一步殺人報復”。

李繼文認為，累積的恩怨可追溯至2010年。

在李致中2013年3月寫就的報案材料中，他指控“廣裕工廠”原財務經理張彩鳳“侵占公司2010年度化工原料乙二醇818.34噸，案值712.26萬元”，依據是上海匯強會計師事務所出具的內部審計報告。這份報告指出：委托方公司2010年度賬面記錄與實際盤點相差2153.85萬元。

報案材料所指，侵占乙二醇的手法都是“提貨后不入庫”，最大嫌疑人是張彩鳳，她監管整個采購入庫過程。

“父親拿到審計報告就決心報案。”李繼文說，上海經偵803總隊調查后卻不予立案。

之后搬家，李繼文翻出原會計鐘玉華離職時留下的查賬資料（復印件）。5月29日，李致中據查賬資料重寫報案材料，認為張彩鳳聯合江陰恒炫貿易有限公司侵占乙二醇1440.21噸，關聯的代理商，是范國富供職的國有企業上海康健進出口有限公司。

6月26日，記者致電鐘玉華，嘗試核實，她連說7遍對不起，表示沒有空，掛斷電話。

而“恒炫公司”董事長任紅霞直斥李家父女“恩將仇報，反咬一口”。她告訴《南都周刊》記者，兩家的合同糾紛，早已經上海兩級法院判決了結。

2011年，上海中院裁定李致中拖欠“恒炫公司”乙二醇304.21噸以及貨款102.01萬元。在判決書中，李承認與恒炫之間“買賣及借用關系屬實”，爭議只在于300余噸乙二醇的歸還時間與計息標準。

李生前留下的文字為此辯解：是采購員做假對賬單，致使恒炫騙走了所謂欠貨協議。

張彩鳳表示，采購乙二醇由采購部負責，她與供應商沒有直接往來。“803”介入調查后，張曾出示李致中簽字的與“恒炫公司”對賬函自證清白，這摞原始憑證現存于警方封鎖的案發工廠財務室。

至2010年末，李致中認為“現金不知去向1500萬以上，乙二醇少450噸”，資金斷流，考慮將“廣裕工廠”對外承包。

趙建國最終承包“廣裕工廠”，但他說，自己為了幫朋友范國富，首要目的是配合、協助李致中償還范任職的“康健公司”欠款。趙建國出示的一份還款計劃顯示，在2011年9月，李致中認可欠“康健公司”約900萬元乙二醇貨款。

根據承包經營協議約定，趙建國投入400萬元完成技改，經營利潤按李方60%、趙方40%分配。不過，趙建國說，技改投產后，要債的來了，法院執行庭也來了。

為回避債務，2011年底，李致中全家搬往浙江東陽，在旅館住半個月，準備賣廠。兩個月后李家與趙建國簽下股權轉讓框架協議，打算打包轉手上海“廣裕工廠”與太倉“廣澤工廠”的股權與債務。但趙只簽署了“廣澤工廠”股權轉讓合同，他發現太倉工廠的一批債務，是用“廣裕工廠”做反擔保的。

2013年4月，“廣裕工廠”的土地和房產由債權人向法院申請，被執行拍賣，距承包期滿尚有兩個月。

事發前五天，趙建國、李致中、范杰明與張云峰在“廣裕工廠”清算設備歸屬。“不銹鋼罐包括地秤是你的，三個反應釜是你的，我拆下來，冷凍機組是沈巷村的。”趙建國問，“還有疑義嗎？”

李致中答：“沒有疑義。”

而就在幾方來回拉扯期間，范杰明幾次向趙流露，各式要債人使他煩躁，“不想做了，不知哪天是頭”。

6月20日發生對峙后，趙建國宣布工廠放假。他確認，21日，范杰明回到浦東家里。

一天后，范杰明不知緣由地回到工廠，在歸屬于趙建國的五金倉庫，首先殺死李的親信張云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