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周刊:您的法文是半道出家,中文則一出手即獲郝運等前輩稱賞。在您看來,一個好譯者要能通達原作的感覺,多大程度上取決于對母語的運用?
周克希:“翻譯度”畢竟不是第一位的東西。什么才是第一位的東西呢?吃透原文。所謂文采,來自對原文的透徹理解(或者說感覺到位)。而調節“翻譯度”的過程,則是把理解“細化”,或者說把感覺“坐實”的過程。當然,這是一種“化學反應”,其中常會有些微妙的變化發生。
初學文學翻譯,我在中外文兩頭都是準備不足的。唯一的辦法,是慢慢地譯,勤查詞典,當然,有條件時也勤請教(當時還在華東師大數學系任教,我和外語系的法國外教“變工”,她問我魯迅,我問她普魯斯特、福樓拜)。
母語在翻譯中的重要性,怎么說都不過分。但若僅把清詞麗句看成“漂亮的中文”,那就失之偏頗了。記得剛譯小說時,郝運先生曾在我的譯稿上做過不少修改,總的來說,是把我對文字的審美趣味引領到一條正確的道路上來。

南都周刊:慢工出細活,在您的翻譯札記中也列舉了不少斟酌字句的細節。早年從事數理研究工作是否也影響著您,在斟酌譯文時,有著某種近乎數學般嚴格的對“精確”的追求?
周克希:質量和速度,若能兼而得之當然再好不過,但我不是這樣的幸運兒。其實,我有時也能出手很快,但這樣的草稿,往往還要經過細細的打磨。翻譯,一定要對自己有所約束。對整體感覺的把握和追求字詞的準確,是一枚硬幣的兩個面,說到底它們是同一枚硬幣。
數學,是思維的體操,對訓練邏輯思維的嚴密性有好處。但文學更需要的是形象思維,是“人情練達”,是“世事洞明”。有時候,尤其是剛開始翻譯時,我真希望沒學過那么多年數學。
南都周刊:您本身偏好峻潔、口語化的文字風格,比如多次提到過的汪曾祺,而四字成語則為您所力避。在語言趣味的形成過程中,翻譯作品乃至外文原作對您的中文行文趣味是否有影響?
周克希:文字趣味,是從中學時代開始形成的。我現在還能想起蔣文生先生教《項脊軒志》時的情景。他那帶有無錫鄉音但飽含感情的朗讀,在我也許就是文字趣味的啟蒙。我母親是編輯,父親也從事文字工作,他們幾乎從不刻意對我講什么道理,但潛移默化的影響是天長日久的。接觸到汪曾祺的作品后,我知道自己遇上心儀的作家了。稍后看孫犁先生的散文,有類似的感覺。
我記得剛剛翻譯的時候,郝運跟我說一句話,他說既然你做翻譯,那你以后就要每天看點書,最好不是翻譯的書。如果從學習的角度,從增加自己營養的角度,最好更多看原創作品和古文作品(我不主張在白話里夾點古文的詞,但在把它消化了以后,那還是很管用的)如果一段時間不看作品,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南都周刊:您也多有和作家討論語言問題,翻譯中的“外文腔”似乎也是您力避的東西,但另一方面,也有作者承認“翻譯體”對他們的寫作產生了極深入的影響,您對此怎么看?
周克希:譯者要避免翻譯腔,作家要從所謂“翻譯體”中吸取營養,其中好像有點“圍城”的意思。人生大抵如此吧。但避免翻譯腔,也不是千書一面的。普魯斯特的長句,在譯文中應該有所體現,應該讓讀者多少也感覺到一點那種“纏綿”(詩人辛笛語)的意味。現代漢語應該有這樣的包容。
我還是主張看點新東西,接觸點喜歡的作家的東西,這樣語言文字才會不顯得太老。有時候聽人講,周克希的文字不太老,我覺得這是對我的鼓勵。
南都周刊:您在三十年的譯述生涯中,直到十年前才下定決心傾力翻譯普魯斯特,迄今《追尋逝去的時光》已先后出版了三卷。回過頭去看,您是否覺得譯者專注于一位與自己相通的作家的工作方式會更好?
周克希:以前我說過翻譯就像做工一樣。現在自己對自己放松了,覺得自己比較老了,有時候一天沒時間翻譯,有時候一天也就翻兩三個小時。現在覺得不翻完也不遺憾,三四個星期前布克獎的獲得者Lydia Davis,一方面作為一個作家寫微型小說,另一方面作為翻譯家,有兩個主要的作品,其一是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其二是普魯斯特的《追尋逝去的時光》,她就翻了第一卷,我想象她也覺得可以了,這也算她的一個業績。我以這個為由頭,也就原諒自己了。
方平先生生前曾對我說過,做翻譯好比下圍棋,最先下的那幾個子,意在占勢。此時我已經七七八八譯了幾本書,聽他這樣一說,立時頓悟。可惜的是,為時晚了一些。想要翻譯普魯斯特以后,譯得很慢,時光卻不耐煩等我,兀自匆匆往前。如果把一切提前十年,不知情況會怎樣。
南都周刊: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您重譯《基督山伯爵》、《包法利夫人》等經典時,恰逢外國文學出版業的一波高潮。如今新譯本的印數、關注度,甚至譯者收益都不比當年,您是否關注現在的新譯者,對他們有何評價和建議?
周克希:至今為止,譯者得到的回報,是與付出的勞動不成比例的。稿費標準盡管有識之士一再呼吁,但改變微乎其微。我現在一般拿版稅,這個事情一開始是沒有的,如果書印數還可以的話,版稅比稿費要好,跟國際稍微接軌一點。我是從《基督山伯爵》才開始拿版稅。這書印數達到五六十萬本的時候(1991年左右初版,過了將近十年),版稅開始推行了。
現在各方面修養都好,其實很適合做文學翻譯的年輕人,有很多沒有做這個工作。這是很正常的現象。也有一些人實在對翻譯太有興趣了,他們義無返顧地投身于這項事業,對他們,我充滿敬意。文學翻譯的天地,終究會是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