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緩解長期無法解決的血液供應緊缺,1998年的《獻血法》用短短的50個字,把互助獻血列為無償獻血的輔助方式,賦予了它合法身份。
在此后的15年里,互助獻血在全國各地的患者家屬、醫院和血站之間存在,并逐漸發展壯大。緊張的血庫靠它得到補充;走投無路的用血患者憑借互助獻血獲得救命的血液;而本被法律所禁止的買賣血液,也在它投下的灰色影子里重新滋生。
廣州市血液中心主任付涌水不太喜歡“血荒”這個說法。他認為,“荒”意味著沒有收成,目前的情況應該叫血液供應緊張,“或者供求矛盾”。
不過,早在2007全國無償獻血表彰電視電話會議上,時任衛生部黨組書記的高強直言說:“有的地方出現臨床供應短缺,甚至引發‘血荒’。”這是現在能找到的,中國官方較早承認“血荒”存在的記錄。
付涌水認為,血液供應緊張不是中國特有的,它是世界范圍內的現象,特別是在不好的天氣條件下,血液供應緊張的局面會更加突出。前幾年在波士頓血站,付涌水發現,在下雪天里,他們的血液供應也緊張。
然而,中國血荒背后的原因,似乎更為復雜。嚴重偏低的人口獻血率是造成血荒的根本原因。1998年10月1日起正式執行的《獻血法》給中國的獻血制度劃下了一道分水嶺,無償獻血取代了在小說《許三觀賣血記》中被刻畫得入木三分的有償獻血,但卻沒能發動足夠多的人群參與。
按世界衛生組織的標準,一個國家的人口獻血率只有達到10~30‰的水平,才能基本滿足本國臨床用血需求。目前,全球有70多個國家獻血率低于此數,而中國是其中之一。中國大陸人口獻血率僅9‰,遠低于世界高收入國家的45.4‰,也低于中等收入國家的10.1‰。而在香港和澳門,這個數字分別達到了30‰和23‰。
在血液臨床供應短缺的情況下,互助獻血出現了。《獻血法》的第十五條寫道,“為保障公民臨床急救用血的需要,國家提倡并指導擇期手術的患者自身儲血,動員家庭、親友、所在單位以及社會互助獻血。”這被民間形象地比喻為“在粥少僧多之下,讓僧人自己找粥”。
互助獻血因血液供應緊缺而生,因血荒加劇而被推廣。付涌水說,自《獻血法》誕生之日起,就將互助獻血認可為無償獻血的一種方式,但全國范圍內互助獻血案例的增多,只是最近幾年的事。
也正是這幾年中,全國多個城市出現不同程度的血庫告急。威海、青島、昆明、北京、南京、武漢等地血液供應頻頻亮起紅燈。青島在2010年里多次啟動血源保障三級預警,并一度因血液庫存不能保障3日救治用量,而罕見地拉響二級預警。在“血荒”最嚴重的昆明,有醫院不得不停止9成的輸血手術。有媒體做過統計,在2010年后的兩年間,全國70個大中城市,出現“血荒”報道的近50個。

在2012年,衛生部十分小心地承認,2010年底以來,一些地市出現血液供應緊張情況,個別地方呈現常態化趨勢。究其原因,是2009年醫療改革以來,醫保覆蓋率擴大,13億中國人的就醫需求得到了極大釋放。統計顯示,2010年與2009年相比,手術人次增長18.6%,而采血量增長僅7.7%。
“血荒”光顧的地點,有一定的規律和共性:多為直轄市、省會或發達城市。這些城市集中著優質的醫療資源和醫療技術,也匯聚了更多的患者,尤其是重病患者。
以廣州為例,廣州的人口獻血率在2012年達到28‰,是全國平均水平的3倍,接近于發達國家的水平。付涌水說:“我們的采血工作人員早上很早就出去,晚上十點多才回來。我們的采血是一年365天風雨無阻。雖然下雨天采不到幾個人,但我們的采血車都會在那兒。”
但是這沒能扭轉廣州市血液供應緊張的局面。付涌水解釋說:“血液是屬地采集,是在一定的區域采集,但是病人不是屬地看病。我們統計過,用血量在廣州市地區排名前十五的醫院,約6成的血液用于來就醫的外地病人,主要也是重病才來廣州。”
另一方面,無償獻血工作也受到了近年信任危機的波及。有媒體做過專門調查發現,公眾之所以不愿意獻血,超過一半的受訪者認為是因為獻血用血機制不透明,無償獻血可能被牟利。因為中國紅十字會分擔著無償獻血的宣傳和發動工作,因此,2011年以來的“郭美美”等系列事件,不僅使中國紅十字會深陷信任危機,也使得全國血液供應緊張的局面雪上加霜。
衛生部的數據顯示,2011年1月至9月全國血液采集量增幅為5.8%,與往年相比增幅下跌了近一半,北京、浙江、海南、廣西等地,甚至出現獻血人次、采血量不增反跌的現象。
2012年,衛生部醫政司副司長郭燕紅介紹說,2010年底以來,一些地市出現血液供應緊張情況,個別地方呈現常態化趨勢。
這些原因造成“社會性失血”問題的加劇,使得互助獻血的推廣力被加大。在2011年上半年以前,廣州互助獻血量不及總采血量的5%,但從2011年下半年開始上升,目前基本維持在14%左右的水平。在北京,北京紅十字會血液中心2010年通過互助獻血采得的血量為3000單位,2011年,這個數字上升到了30000單位,是上一年的十倍。
但現實的問題是,一邊是互助獻血的不斷推廣,一邊卻是關于互助獻血操作規范的模糊,這導致互助獻血從誕生之日起就具有兩面性。無論是《獻血法》,還是《臨床輸血技術規范》,抑或是2012年施行的《醫療機構臨床用血管理辦法》,這些法規都僅規定了大致的流程,而沒有詳細的規范細則。
對于互助獻血者的身份,法律沒有明確的界定。在廣州,血液中心會要求參與互助獻血者填寫親屬的關系以及法律聲明,并檢查身份證。
“作為采血部門,身份證也只能核對是否他本人來獻血。如果真正是出于幫助人家來獻血的,我想不管他是誰,是近親、朋友,還是遠親,甚至是不認識的人,都是歡迎的。”付涌水說。
但現實情況是,并不是每個用血患者都能找到足夠的親友為他們獻血,從而在醫院里換取足夠的用血額度,走投無路的他們只能轉向“血頭”、“血托”。這些血頭利用互助獻血的灰色地帶,組織賣血者假扮患者家屬,高價賣血,從中獲利。偽裝在互助獻血外皮下的非法組織賣血罪案例在各地層出不窮,僅2011年9月,北京市海淀檢察院就受理了4起非法組織賣血案。
因為互助獻血的“變味”,武漢市在2011年8月不得不給推行了兩年的互助獻血亮了黃燈,規定任何人要用血,只能等待血液中心和醫院的調配,即使親友愿意主動獻血,也不能“插隊”用血。
這觸發了長期存在著的關于互助獻血爭議的白熱化。在一項“醫院暫停親友互助獻血,你怎么看”的網絡調查里,上萬人參與了投票,其中94%的網友選擇“反對,太不人性化”,僅6%的網友表示了支持。
在血荒加劇之下,越來越多地方依賴互助獻血來緩解血庫的緊張。江蘇省衛生廳繼2009年要求大力開展互助獻血工作之后,還曾在2010年供血猶為緊張的夏季,下發文件,對互助獻血量進行考核,要求各級醫療單位“互助獻血量不得低于本單位當月用血量的20%”。
互助獻血從“提倡”滑向“強制”,廣東省衛生廳副廳長廖新波感到擔憂:“濫用、或錯誤理解互助獻血的情況太多了,或許是因為地方無償獻血工作跟不上,被一些人有意無意地利用。互助獻血只是一種輔助的手段,如果比例無限擴大的話,那無償獻血就變得毫無意義。因為它會導致本來自愿無償獻血的人打退堂鼓,或者留著給自己親友有需要時再互助獻血。”
暫停互助獻血半年之后,經過醞釀,武漢市衛生局出臺《關于加強互助獻血管理工作的通知》。除了對具體實施細則進行更為嚴謹的規范之外,亦將互助獻血工作限制在每年1月1日至3月1日、7月1日到9月30日這兩個血荒嚴重期,互助獻血的綠燈這才在武漢重新亮起。
越來越多的地方正在嘗試出臺規范細則,以彌補長久以來互助獻血規范制度的空白,力圖將其負面因素關進籠子。但互助獻血的問題不只是規范與否。
就在5月13日,廣東省衛生廳出臺了規范互助獻血的細則,罕見地以明文要求“采取措施逐步降低互助獻血比例”。
衛生部在2012年強調,互助獻血是無償獻血的一項補充性制度,是在血液供應緊張的狀況下所采取的血液供應機制。按照這個定位,除了要對它進行“規范”之外,還要采取“開源”的辦法,動員社會各界更多的公眾參與到無償獻血中來。
“我們沒有任何借口,只有努力做好無償獻血的工作,而不是依靠搞互助獻血來解決臨床的必需。互助獻血是血荒的一種需求。如果無償獻血的工作真正做好了,互助獻血就沒有余地了。”廖新波說,“我們要真正意義上的自愿、無償地獻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