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醫生終究開口了:現在血源緊張,家屬先互助獻血。
池笑旖的父親在2013年初檢出胃癌,被杭州市中醫院收治后,血小板一直下掉。
她原以為,只要母親拿出2001年獲得的無償獻血證,父親即能輸血。但杭州的政策是:獻血者家庭成員(父母、子女或配偶) 自獻血日起5年內,才享受兩倍獻血量的免費用血。也就是說,母親之前的獻血對父親沒有用。
另一方面,《獻血法》第15條規定:為保障公民臨床急救用血的需要,國家提倡并指導擇期手術的患者自身儲血,動員家庭、親友、所在單位以及社會互助獻血。這條法規被采血機構或者用血單位各自理解,形成了演進:在血液供應緊張時,擇期手術的病人需要家屬獻血,才能用血。
在過去,池笑旖的父母遵守了另一國策,僅生育一個女兒。獨生子女的家庭局面,讓池在面對互助獻血時顯得孤弱:去哪里籌措血液?
第一回,自己去血液中心捋了袖子,300毫升。丈夫患高血壓,幫不上忙。
第二回,臺州老家的兩個堂哥、一個堂弟開車三個多小時奔來杭州。一個堂哥才抽血30毫升,太緊張,昏厥過去;而堂弟被驗出小三陽,不得獻血。
第三回,在杭州工作的表妹拿回一張互助獻血回執單。
第四回,無親人可再幫忙的情況下,找到她同學的丈夫,他在浙大任教,動員了三個學生為池父獻血。
我去過池家,是杭州城西的寬敞宅子,看得出生活富足,但家人“心理負擔挺沉”。池笑旖說:“欠下的情在以后的人生都要還。”為此,她給表妹的孩子買衣裳,給幫忙獻血的人家拎去高麗參、西洋參。
而池父的狀況,幾乎每周都靠輸血維持。池計算一下,每個人的獻血周期是6個月,那么,多龐大的親朋隊伍才能支撐用血?她向醫院求援,醫生告訴她:這是制度。
倒是一位有決定權的血液中心副部長給了通融,她接起池笑旖盲撞打來的熱線,問:“你父親什么血型?”
當知道是不太緊張的B型血后,副部長說:“在沒有緊急用血的情況下,能滿足你。”她調劑給池父200毫升血。
“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煩他們。” 池笑旖說。
整天為找血奔波的池,有次回到家,情緒無法控制,大聲責怪起丈夫嚴豐:你有姐弟,家里的至親都要求不到,怎么去要求同學愛人的學生(來獻血)?
嚴豐感覺到,一條血液政策,正在撕裂著他們夫妻的感情。
他不是沒苦衷,親人居住在外省,都是底層勞動者。姐姐是家政工,一天工作12小時;弟弟做建筑,當時意外遭電擊。“沒提過,沒法和他們開口。”
嚴豐婉轉跟同事說起岳父的病,通常是自醫院回到單位,同事來體恤問候,他順勢提及獻血。“回應都不算熱烈,也沒有行動。”他說,“如果借錢,他們會爽快答應,但是借血,確實是非常親密,又沒有身體、心理負擔的朋友才能幫你。”
他還質疑一點:30年前提倡獨生,現在要求互助,壓力全推給民間,這公平嗎?
而池母則想,能不能去勞務市場雇人獻血?
網絡上存在這樣的市場。我所加入的QQ“北京互助獻血群”有232名成員,里面充斥著血頭招攬血源的信息。“不限血型,要求無文身無明顯疤痕,滿十八周歲,有二代身份證,結錢利索”或者“可以獻血小板,一個月兩次,絕對信譽,騙子死,鴿子滾,有意者發姓名血型到13264559***”。
我與其中的A攀談起來:

“小板,2單位(1個單位200毫升),500,完事給錢,廊坊。”他說話簡練。
進一步問:規矩是什么?A向我擔保:“我在廊坊接,安排旅館,錢靠譜。”再多打聽,他警覺到什么,不再回復。
說到賣血者,浙江省血液中心工作人員告訴我,“辨識上有難度”,目前的把關是“身份證比對是否本人”,發現異常,會向公安、衛生監督部門報告。
《法制晚報》報道,2012年2月,北京集中審理兩起非法組織賣血案,被告人通過網絡物色賣血人,以用血人親友身份獻血,收取利益。辦案檢察官說,兩個團伙都利用了互助獻血制度的漏洞。
我問池笑旖,這種看似可行的漏洞為什么不鉆呢?她猶豫了一下說,想是想過的,但畢竟不合法……
而且,2011年世衛組織曾指出,替代獻血者捐贈的血液傳播艾滋病毒、乙型或丙型肝炎等危及生命的感染風險高于自愿獻血者,風險最高的是有償獻血者(賣血者)。而1990年代中國河南等地賣血者感染艾滋病毒的報道一直不絕于耳。
出于這些顧慮,池笑旖否決了母親的想法。這時丈夫嚴豐想了另一種辦法:網絡幫助,在自己大學的杭州校友群發布SOS。
未料到,另一校友先他一步。
那個校友是師妹江健珍,她的哥哥在去年末查出白血病。醫生同樣關照:最好去互助獻血,拿到單子(互助獻血回執單)的優先。
上海市血液管理辦公室主任朱躍國告訴我:“慢性病和擇期手術用血是根據庫存情況有序供給,換句話說,是要排隊。庫存量高,等待的時間就短;庫存量低,首先要滿足急診和搶救用血。在擇期和等不及之間,有條件的家屬會愿意互助獻血。”
所以,即便經醫生表態,能保證急救用血,江健珍也沒法安心,她說:“顱內出血很難挽救,要百分百做好準備。”
她遵循了所有互助獻血的路徑:由身邊親人開始,再發動朋友,窮盡人脈后,她把互助獻血的請求發布到校友群內。
我問江健珍,你會像你的師兄那樣,去質疑互助政策嗎?
她回答我,開始會質疑,跟血庫打交道久了,也理解他們處境,獻血量太少,需求又那么大,他們只能通過各種辦法來動員大家獻血。
江的哥哥是一名律師,也是“浙友會”組織成員。組織的網站介紹:這是由成功企業家、各行業資深人士、高校教授、政府專家等組建的合作團隊。
在“浙友會”協助下,江的家人參與過浙江省血液中心的街頭活動,在人流熙攘的吳山廣場,“專門為哥哥募血”。
浙江省血液中心副主任徐健沒證實上述說法,她說,獻血活動“不倡導專門為了個案”,不然“又是在比拼能力”。
采訪朱躍國的中午,我與他在上海血液中心對面的廣電大廈的食堂用工作餐。我們在談論血液,隔壁桌的女士湊過來,她不是衛生系統的員工,她問:“血不夠嗎?”“夠!”朱躍國回答。“那問題在哪?”“獻的人太少!”
外環境催促著角色變換,求血的不只是用血病患,連醫生也尋覓血源。
肖生是揚州一間二甲醫院的腦外科醫生。去年11月,他從工資條里獲知,因為科室沒完成互助獻血指標,他被扣去100多元。
沒有書面規定,院方在周會上口頭通報要求:每用掉10個單位血液,要動員4個單位互助獻血。
懲罰以科室計,相差一個單位罰錢400元,分攤到每個醫生頭上。
肖生供職的醫院在小鎮一隅,附近沒有大學,也未駐扎部隊,這兩處重要的血液來源都指望不到,唯存在鄉村人對獻血的偏見。
但腦外科多是外傷搶救,術后難動員互助獻血。等到少有的擇期手術病人入院,“就告訴他,只有你去獻血,才能從血站拿到血。”肖生說,相當于是一種“騙”。
每半年,血站會派獻血車到醫院,沒完成動員指標的醫生也去湊單獻血,填補虧欠。
肖生已累計獻血1600毫升,他抱怨:“不能說政策不對,一方面也補充了血庫,但扣醫生的錢不對,成了強迫。”
強迫的影響是,在面對模棱兩可的輸血病例,他會掂量,傾向于不給輸血。有時把實情向病人攤開:你不獻血,扣醫生錢。“講理的病人會感恩,但更多人是不信。”
5月14日,在浙江省血液中心的一間會議室,徐健見到我,遞過來的名片上寫的不是正職,而是“浙江省無償獻血志愿者協會副會長”。翻轉卡片,背面是她捐獻機采血小板時影的相片。
她介紹一種說服的經驗:“我們說是勸募,不說招募,勸顧忌了患者心情,招相對生硬,勸比較體貼。”
可罰款制沒體貼肖生這樣的臨床醫生,“醫生和病人都是弱者。”肖感嘆。
朱躍國不評論外省的做法,他僅提出,錯誤的動員,副作用更大。“掩蓋了血荒真正的基礎事實是人群的廣泛參與度太低,有效的實際獻血量太少。表面矛盾解決了,也是揚湯止沸,釜底抽薪。”
江健珍告訴我,她的網絡請求最終召來10多個志愿獻血的校友。但并非所有家庭都具備社會動員能力。“北京互助獻血群”每天翻滾近百條信息,販血鏈條自網絡起始,透過一紙卡片滲透進求血心切的病房。
我在杭州一家三甲醫院見識過這種卡片,印刷有“安全可靠,敬請保留”的粉紅紙頭被血液病患者的家人收納進抽屜。
也即因此,我對樓層護士長提出要求,想采訪身陷困境的家屬。獲準許后,范良坐到我的面前。


范妻是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患,做化療后,皮下產生出血點,刷牙要很小心,解手也不能屏氣用力。
“一般是大學生放假,血就緊張”, 范良說,他會緊張地一天去兩趟輸血科,在走廊里踱步。拿保溫箱的護工經過,他就貼過去:是不是取10樓的血?待紅色的“紅細胞”或者黃色的血漿從輸血科拿到護士臺,整個人才放松下來。
他對親友都開過口,親近的親人都付出了血,疏遠的,則籍口沒時間或者走不開。
范良在輸血科見過各種場面,哭的,喊的,耍賴的,什么都有。和他相似境遇的一個母親,女兒缺血,堵在發血窗前,他聽見她說:“沒辦法,今天只有撒潑了。”
更多的是老實人,手里攥了一張互助獻血回執單,怕分量不夠,要攢夠兩三張才去開口。
相比池笑旖或江健珍,范良的家庭更式微,也沒有足夠的社會資源可以動員,但他仍然鉆營出灰色的門道,拜托當初中老師的叔叔。學校有例行獻血任務,范的叔叔便懇請要好的老師,在獻血單上寫明為了范妻互助獻血。
缺單子時,范只能去輸血科講點好話,醫生說盡力安排,就是得等,但“這個病兇險,等不太起。”
所以他也聽說,同樓層富裕的患病家屬,私下撥血販電話。
朱躍國說:“為什么互助獻血遭人詬病,是它和急功近利聯系在一起。我現在缺血了,我去獻血,我就有血用。如果都這樣循環,會沒人上街頭獻血。”
徐健說:“應該把互助獻血就理解成宣傳,是招募更多的人在他健康的時候捐獻血液來幫助他人,等到他需要血液時還有其他健康的人來幫助他。”
這是血液中心描畫的最優局面。
現實卻殘酷。4月17日,在艱難求血兩個月后,池笑旖的父親胃癌不治,撒手人世。
而那些還在生命線上奔波的江健珍和范良們,他們很快就要面臨尋血的噩夢—暑假將至,這是傳統的血荒期,長達3個月。